做一代學術大儒,季羨林先生生前雖從不以作家自居,但散文創作卻貫穿著他的一生,他一生寫了約150萬字的散文。
他的散文,樸實中見真情,平淡裡蘊深刻,沒有濃妝豔抹與刻意雕鑿,只憑其動人心弦的想像和辭章雅致的文筆,暈染出飄逸高韜的詩情與洞若觀火的哲思。這也是他的散文底色,令人如沐清風,滌蕩汙塵。
01 「像寫詩那樣來寫散文」,暈染出飄逸高朗的詩情
季羨林奉行「像寫詩那樣來寫散文」的準則,非常注重營造詩的氛圍,抒寫詩意人生,抒發詩意情懷。
這種「詩情」主要表現在兩方面:在形式上,注重「鍊字」與「鍊句」;在內容上,則是刻畫崇高的心靈,表現人性的善和美。
在形式上:注重「鍊字」與「鍊句」
「鍊字」與「鍊句」主要體現在,或是直引和化用古詩詞;或憑藉豐富而奇特的想像,用詩一般的語言,將大自然營造為一個奇譎瑰麗的詩意境界。
在《哭馮至先生》一文中,季羨林就直引或化用了多位詩人的經典字句:
「『庭院深深深幾許』……院子裡靜如古寺,一走進來,就讓人覺得幽寂怡性……舊戚老友,宛如三秋樹葉,刪繁就簡……人們的眼淚不可能像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庭院深深深幾許」直引自歐陽修的《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為了形容「舊戚老友」因自然規律而相繼離世的狀況,他用了「宛如三秋樹葉,刪繁就簡」,這是化用了鄭板橋的詩句「刪繁就簡三秋樹」。
而「人們的眼淚不可能像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一句,則是化用了蘇軾《前赤壁賦》中的「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取之無禁,用之不竭。」
還有如《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中,為了描繪胡適之先生去世時的情景,季羨林乾脆把李後主的《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中的最後三句改為「最是倉皇辭校日,城外禮炮聲隆隆,含笑辭友朋。」
描寫他為適之先生掃墓的情景時,便把杜甫的詩句「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化用為「焉知五十載,躬親掃陵墓。」站在墓前,他並無頹唐之感,並借用了曹操《龜雖壽》的詩句「老驥伏櫪,志在萬裡」表達了自己的壯志豪情。
在《病榻雜記》中談到「封筆問題」時,他借用了顧炎武的詩句「蒼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以表達自己不會封筆,還有力量繼續寫下去的書生意氣。
在《聽雨》中,諸如「潤物細無聲」、「大珠小珠落玉盤」、「紅珊白瑚沉海裡」、「留得殘荷聽雨聲」、「百鳥爭鳴」、「黃鐘大呂」這些耳熟能詳的詩句與成語典故不勝枚舉。更有甚者,他為了應景,直接把宋代詞人蔣捷的那首《虞美人·聽雨》摘錄了進去。
類似於這樣的引用和化用在季羨林的散文中比比皆是,仿佛信手拈來,這既反映了季羨林對中國古典的偏愛,也體現了一個散文作者的學者風範。
而且,季羨林常常在筆下馳騁自己的想像,用詩一般的語言,將大自然營造為一個亦虛亦實、似夢似幻、瑰麗奇譎充滿詩意的世界。
在《黃昏》中,他把襲來的黃昏想像成浩瀚的大水,讓黃昏像大水一樣一路漫過大平原、大草原、小溪、山頂、小山村一直到遼闊的非洲……
季羨林毫不吝嗇自己的想像力,從北極一直聯想到非洲,綿密的意象水銀瀉地,他最後這樣描繪黃昏:
「黃昏真像一首詩,一支歌,一篇童話;像一片月明樓上傳來的悠揚的笛聲,一聲繚繞在長空裡亮唳的鶴鳴;像陳了幾十年的紹酒;像一切美到說不出來的東西。」
這些語言如山溪水一般自然婉轉,多情柔美,有聲有韻。在他筆下,黃昏可讀、可聽、可聞、可品,曲盡其妙。又通過運用排比、比喻、對偶等修辭,使文句有長有短,有整有散,雖不拘于格律,卻有平仄的諧和,聲韻的配合,讀起來琅琅上口,詩意盎然。
對大自然的新穎而獨特的主體觀感想像,使他的散文乾淨、洗鍊而意韻深致。又如《美人松》寫美人松:
「棵棵都仿佛成了戴著鋼盔,手執長矛,亭亭玉立的美女;既剛勁,又柔弱;既挺拔,又婀娜。簡直是個人間奇蹟,是個神話,是童話中的俠女,是淨土中的女危女畫將軍。」
這裡也是比喻、排比,長短句相間,節奏舒緩急促結合,且在字裡行間融進了自己的性靈與幻想,達到了筆簡境深,淡中寫出濃意,讓人不期而然沉入如詩、如畫、如夢的意境中去。
在《憶章用》中,季羨林更像一位高明的畫家,敏銳地捕捉秋天的色彩,用手中的筆,分別用「淡黃」、「深黃」、「濃綠」、「鮮紅」、「悽豔」等色彩,把哥廷根的秋天層次分明地塗抹成一幅絢爛的油彩。
可物是人非,哥廷根的美麗秋景,就像一首反覆唱起的清幽的輓歌,悠悠地送章用遠去,翻動著季羨林的情感波瀾,留給季羨林的只有失去章用的無盡惆悵。
在《富春江上》中,他把富春江寫成了一支大自然的奏鳴曲,一首可以詠嘆的詩歌,餘音嫋嫋:
「江水平闊,浩渺如海;隔岸青螺數點,微痕一抹,出沒於煙雨迷濛中。」
這寥寥數語,便將富春江煙雨中的詩情畫意生動地描繪出來,用語樸素,簡潔傳神,可謂字字珠璣。
站在富春江邊,無論是從吳越鏖戰引發的有關人世變幻的慨嘆,還是回想詩僧蘇曼殊「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的吟詠。
無論是與黃山的比美,還是回憶過去在瑞士群山中「山川信美非吾土」的落寞之感的描述,都回到了富春江上的「煙雨迷濛中」來,留下這已呈現了千百年的美景面對宇宙的永恆。
在內容上,抒寫崇高的心靈,刻畫人性的善與美
因為追求散文的「詩情」境界,季羨林自覺地使自己的審美觀照避開現實生活中的陰暗面,轉向崇高的心靈,注重描寫人性的善與美。
以季羨林豐富的人生閱歷及所處的社會地位、學術修養,他要在散文中寫一些大事和大人物,易如反掌。但他的散文當中,讓讀者讀之再三而低回不已的,卻是那些寫小人物崇高心靈的篇章。
在他的散文世界裡,有貧苦窘迫的老人,有窮困潦倒的瞎眼乞丐;有執著可憐的鄉間老婦;有生命頑強的瓦匠;有善良誠懇的女房東;有遭受苦難的國外女孩;有勤勞善良卻一生悲苦的王媽。
《老人》中那位生活貧苦,相貌醜陋的老人,生活困窘,住在廢棄的墳洞裡。最可能絕望的他卻始終不放棄希望,他依然抱有對生命的渴望,對命運的反抗。
從他眼裡總能看到生命的光,神秘而堅定,仿佛又在前方看到希望,看到花。這是一個農民對生命的渴望,對命運的反抗,是人生最真實、最樸實的渴望。正如他在《清塘荷韻》裡所寫的:
「天地萌生萬物,對包括人在內的動植物等有生命的東西,總是賦予一種極其驚人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極其驚人的擴展蔓延的力量,這種力量大到無法抗禦。」
《母與子》中寫了一個故鄉的老婦人,他的獨子迫於生計去當兵,留下一個媳婦和一個孩子。在貧窮而艱辛的生活裡,對兒子美好前途的幻想是她生活的唯一希望。
不久後她收到兒子戰死的信,讓「我」幫讀信,「我」不忍據實相告,所以季羨林寫道:
「我們同樣是被厄運踏在腳下的苦人,當悲哀正在啃著我的心的時候,我怎忍再看你那老淚浸透你的面孔呢?我為你祝福!」
天下最偉大之愛莫過於母愛,最簡單的文字,卻是對這母愛最真誠的頌揚。
在《日本人之心》中,他讚揚了在詩仙堂偶遇的素不相識的日本少女的純潔天真,萍水相逢的退休女教師的善良;《一個影子似的孩子》描寫了一個不說話像影子一樣伴隨遊客,下雨時獨自一人默默地去幫遊客拿傘的純樸小孩。
《塔什幹的一個男孩子》、《一個抱小孩的印度人》等出國訪問的散文對異國他鄉人民的熱情、善良表示讚美。
這些人物形形色色,沒有階級高低,沒有國界之分、沒有人種之別,沒有雅俗分歧,他們是一個個鮮活而豐滿的「人」,他們不是絕對的正義,但都是「善」的形象,平凡又不平凡。
看到這些人,如在陰暗的天空看到一絲亮光,在絕望的生活中看到一點希望,在孤獨寂寞中得一片慰藉。
季羨林以詩人之語言事,以詩人之眼賞物,以詩人之筆寫人,自有沁透肺腑的力量。
02 起於枝微末節卻有著洞若觀火的哲思
季羨林散文在營造詩情的同時,也注重其思想性,他把自己對於人生的獨特體驗與生命的感悟滲透於其中。
他的散文有對故人的懷念,有對歲月的感悟,充滿著滄桑之感。這些傷感總是滲透著對生死的徹悟和對未來的信心,於是傷感便熔化在他那明亮的人生智慧之中了,讀之讓人體驗和品味到一種綿延的哲思。
《我記憶中的老舍先生》、《哭馮至先生》等傷悼故人的散文,讓人深思死亡到底意味著什麼。《八十述懷》、《壽作人》則讓人探索生存的終極意義何在。
《春滿燕園》中雖然窗外的桃杏已謝、花事漸衰,但燕園仍舊萬紫千紅。他把教師與學生兩耳不聞窗外事,專心治學的狀態稱之為「春色滿園」,他說這是一個永恆的春天。
在《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中,季羨林總結了自己過去七八十年的生活:
「嘗夠了酸甜苦辣,經歷喜怒哀樂,走過了陽光大道,也走過了獨木橋。有時候,光風霽月,有時候,陰霾蔽天。有時候,峰迴路轉,有時候,柳暗花明。」
這篇文章有自我人生的獨特體驗與感悟,又有對文化遭受浩劫的痛徹喟嘆,也有對歷史的拷問和反思。
《登黃山記》中他寫黃山的松樹:
「別的地方的松樹長上一千多年,恐怕早已老態龍鍾了,在這裡卻偏偏俊秀如少年,枝幹也並不很粗。在別的地方,松樹只能生長在土中,在這裡卻偏偏生長在光溜溜的石頭上……」
黃山險峻的環境孕育了奇特的黃山松,而中國的人文環境磨練了季羨林這樣的學界泰鬥。黃山松堅韌不拔,生於巖石的形象蘊含著作者獨特的生命體驗與人生哲思。
在同樣是寫花草樹木的散文裡,季羨林則在《幽徑悲劇》中描寫被砍掉的古藤的哭泣與控訴,讓人們思索如何制止人類對大自然的野蠻破壞;《觀天池》、《遊小三峽》等文則讓人深思人與大自然如何才能形成和諧的關係。
季先生的散文中經常包容著對生命的描述與探詢,他認為一切有生命的物種都有生存的權利。他非常喜愛小動物,不僅愛它們的天真率直,更愛它們淡然的「動物生」態度:
它們不會因環境而改變自己,不媚上,不瞞下,率性而為,在它們的世界裡,「眾生平等」。面對生死,它們也有自己的哲學。
如在《老貓》中,那隻老貓在臨終前一步三回頭地「離家出走」,決不讓主人看到而感到悲傷。在動物的身上,季羨林看透了生死的哲學,即有生必有死,方死方生,這是自然萬物都要遵循的規律,誰都逃不過。生死都能坦然面對,又何況榮辱?
季羨林散文往往於枝微末節感悟大方無隅,這全在他對生命時時發出咄咄追問,而對人生百態處處表現廣大悲懷。
如在《夜來香開花的時候》中,他寫了一個悽麗哀婉的故事,從一株小小的夜來香起手,描繪了女僕王媽充滿痛苦的一生。
王媽生性善良質樸,為人勤勉,然而青年喪夫,暮年為傭,獨子離合,孤苦終老。一生的希望不斷破滅,一生勞苦卻一無所得,最終悲慘的死了。她的遭遇,讓季羨林體悟到這世界的殘酷:
「我看透了一些事情;我知道在每個人嘴角上常掛著的微笑後面有怎樣地冷酷,我看出大部分的人們都給同樣黑暗的命運支配著。王媽就在這冷酷和黑暗的命運下呻吟著活下來。」
凡此種種,他散文裡滲透出的飄逸高韜的詩情與洞若觀火的哲思互相交融,優美充沛的感情和深刻新穎的思想,豐富美麗的想像和耐人尋味的意境,以及富於美感的語言構成了季老散文的詩情與哲思的底色。
季羨林的散文成就雖不如他的學術成果耀眼,但憑藉豐富的內容極大豐富了現當代中國的散文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