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我只想當教書匠
95歲的學術大家,永遠的「紅衣少年」
他是農民的兒子,從小家裡沒有一本書;他的叔父決定培養他上學,令其命運有了轉折,但也給他一個包辦婚姻,在離家求學12年後,他依然跟妻子相濡以沫;他同時考上了清華和北大,為了能夠出國選擇了清華;他在哥廷根有過一段苦澀的異國之戀;他謝絕劍橋邀請,毅然回國;在受過「文革」的煉獄之後,走出「牛棚」,他笑容依舊。這就是一代學術大師季羨林先生一生的幾個片斷。
季羨林先生一生培養了6000名弟子,其中30人成為各國駐外大使。作為譽滿國內外的學術大師,季羨林卻沒有半點架子和派頭。他的性格平和、寬厚、樸實,總是穿著一身洗得發白了的卡其布中山裝,圓口布鞋,出門時提著一個上世紀50年代生產的人造革舊書包。他喜愛動物花草,甚至「經常為一些小貓小狗小花小草惹起萬斛閒愁」。真情、真實、真切是他做人做事的原則。
「文革」後,有人建議季先生去中國社科院當副院長,他不去,可是1978年讓他兼任北大副校長,他一口答應了。有人不理解地說為什麼放著副部級的職位不去當,他說:「什麼級別,我腦子裡沒想過這個!」他就是想當他的教書匠。
季羨林檔案
季羨林,1911年8月6日出生,山東清平(今臨清市)人。著名東方學家、梵文學家,中國東方學的奠基人。1930年考入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1934年畢業,在山東省立濟南高中任國文教師。1935年秋進入德國哥廷根大學學習贊文、巴利文、吐火羅文等印度古代語言。1941年獲哲學博士學位,並應聘留校任教。1946年回國,任北京大學東語系教授;1956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1978年開始兼任北京大學副校長,至1984年離職。1956年4月加入中國共產黨。曾長期致力於梵文文學的研究和翻譯,翻譯了印度著名大史詩《羅摩衍那》。此外創作許多散文作品,已結集的有《天竺心影》、《朗潤集》以及《季羨林散文集》等。
幸運農家子屢遇名師
從旁聽偷聽被「請」出門到絕學的繼承者
季羨林6歲時到濟南投奔叔父季嗣誠。10歲開始學英文。在高中開始學德文。1929年,18歲的季羨林轉入濟南高中學習,國文老師是董秋芳。1930年,季羨林同時考取了北大和清華,最後他選擇了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專業方向德文。在清華,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選修課和陳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旁聽課,對他日後發展影響深遠。吳宓先生的「中西詩之比較」課和「英國浪漫詩人」課他印象最為深刻。他還旁聽了或偷聽了很多外系的課,如朱自清、俞平伯、冰心、鄭振鐸等先生的課。一次他與許多男同學被冰心先生婉言「請」出了課堂,而最成功的則是旁聽西諦先生的課,最終與其成了忘年。1935年9月,清華招收赴德研究生,已經成為中學教員的季羨林寫信報名,以大學中四年全優的成績被錄取。原定交流計劃只有兩年,誰知這一去竟11年未歸。在德國,季羨林入哥廷根大學,在梵文研究所主修印度學,學梵文、巴利文。季羨林師從著名梵文學者瓦爾德施密特教授,成為他唯一的聽課者。瓦爾德施密特教授被徵從軍後,年已八旬原已退休的西克教授又走上講臺,教的依然是他一個中國學生。西克教授不久就告訴季老,要把平生的絕招全部傳授給他,包括《梨俱吠陀》、《大疏》、《十王子傳》,以及費了20年時間才解讀了的吐火羅文。
1945年10月,二戰終結不久,季羨林經瑞土東歸,「宛如一場春夢,十年就飛過去了」。1946年5月,季羨林抵達上海,旋赴南京,獲陳寅恪推薦,赴北京大學任教,被聘為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在北大創建該系。
勤學一生成就學術高峰
珍惜每秒鐘養成一開會就思如泉湧的「惡習」
季老成功經驗可以壓縮成兩個字———「勤奮」。
季老讀中學時,下課後參加一個古文學習班,晚上又到一個英文學習社學習,一直到深夜。天天連軸轉,持續了幾年時間。在哥廷根大學,他學習了梵文、巴利文、俄文、南斯拉夫文、阿拉伯文等,還選修了其他的課,負擔已經很重,而當研究吐火羅文的最高權威西克教授提出要教他吐火羅文時,他又遵命學了起來。在德國留學的12年中,他的日程就是學習、吃飯、睡覺,與旅遊、晚會、跳舞、娛樂都無緣。回國後,為了專心研究,又獨自過了16年才把家屬接來。
十餘年中小學,4年大學,12年留學,再加16年獨身治學,40多年的勤奮,才造就了這座學術的高峰。多年的勤奮到老來更加欲罷而不能,工作成了他人生的第一需要。季老80歲時說過:「我計劃要做的事,其數量和繁重程度,連一些青年或中年人都會望而卻步。」他平生最艱巨的兩部書,長達80萬字的《糖史》和長達數十萬字的吐火羅文A方言(焉耆文)的《彌勒會見記劇本》的譯釋,都是在耄耋之年完成的。
季老在《羅摩衍那》譯後記中說:「我現在恨不能每天有48小時,好來進行預期要做的工作……我現在不敢放鬆一分一秒。如果稍有放鬆,靜夜自思就感受到十分痛苦,好像犯了什麼罪,好像在慢性自殺。」當他不得不參加一些空話廢話居多的會時,季老就在會前、會後甚至會中,構思或動筆寫文章。「積之既久,養成『惡』習,只要在會場一坐,一聞會味,心花怒放,奇思妙想,聯翩飛來;『天才火花』,閃爍不停;此時思如萬斛泉湧,在鼓掌聲中,一篇短文即可寫成,還耽誤不了鼓掌。倘多日不開會,則腦海活動,似將停止,『江郎』仿佛『才盡』。此時我反而期望開會了。」
「文革」受辱曾經想自殺
剛出「牛棚」的看門老頭靠小紙條 翻譯印度史詩
「文革」十年,季羨林從擁護、迷惑到醒悟,從旁觀逍遙到挨批鬥,遭毒打,接受血的洗禮,內心充滿複雜的矛盾與痛苦,最終被戴上「反革命」的帽子關進「牛棚」。他感到「被開除了『人籍』」,「自我感覺是:非人非鬼,亦人亦鬼」。他不堪忍受那殘暴的批鬥與羞辱,在生與死的抉擇中決意吃安眠藥自殺。正當他要實施自殺時,突然被揪去批鬥,狠打暴踢,鮮血流淌,他的思想卻發生了變化:「不想自殺了」,「還是活下去吧」。他決意忍辱偷生,堅持自己的信念。於是,為著適應不斷的批鬥,他竟然想出每天站在自家陽臺上進行「批鬥鍛鍊」:「低頭彎腰,手不扶膝蓋,完全自覺自愿地坐噴氣式」,「還在心裡數著數,來計算時間,必至眼花流淚為止」。季老後來寫道:「這樣的鍛鍊是古今中外所沒有的。」「回想起來,我真是欲哭無淚呀!」然而,這種被逼無奈的痛苦鍛鍊,正顯示了季老堅韌不屈的意志和忍辱自強的精神。
從「牛棚」出來後,季老被勒令看樓門,守電話,成為一個「不可接觸者」。他琢磨著找一件會拖得很長,「但又絕對沒有什麼結果的工作,以消磨時光」。他想到印度兩大史詩之一的梵文寫的《羅摩衍那》。他就晚上把梵文譯成漢文散文,寫成小紙條裝在口袋裡,白天守樓時,腦袋不停止思考,把散文改為有韻的詩。季老後來開玩笑說,如果沒有「文革」,兩萬多頌、8卷本的《羅摩衍那》是絕對翻譯不出來的。
溫家寶看望季羨林
據新華社電「季老,我看您來了。」昨日上午9時,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務院總理溫家寶一走進解放軍總醫院病房,就緊緊握住季羨林先生的手說:「今天是您95歲生日,我向您表示祝賀。」溫家寶送來一盆君子蘭,向這位學貫中西、筆耕一生、在海內外享有盛譽的學者表示敬意。季羨林是我國著名文學家、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精通英語、德語、梵語、吠陀語、巴利語、吐火羅語,還能閱讀法語、俄語書籍。他長期在北京大學任教,在語言學、文化學、歷史學、佛教學、印度學和比較文學等方面都有很深造詣。
季羨林特意穿了一件紅色的襯衣,病房內充滿喜慶的氣氛。溫家寶說:「您今天穿了一件紅衣服,非常精神。您現在是紅衣少年。」頓時,大家都笑了起來,房間裡氣氛顯得輕鬆而熱烈。季羨林感慨地說:「我的一生大起大落。」溫家寶說:「您寫的幾本書,不僅是個人一生的寫照,也是近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歷程的反映。中國知識分子歷經滄桑、艱難困苦,但愛國家、愛人民始終不渝,他們不懈奮鬥,把自己的知識奉獻社會、服務人民。您在最困難的時候,包括在『牛棚』挨整的時候,也沒有丟掉自己的信仰。那時,您利用在傳達室看大門的時間,翻譯了280萬字的梵文作品。這不僅是個人毅力決定的,也反映出中國知識分子對真理的追求,對國家充滿信心。」季羨林和總理饒有興趣地探討了「和諧」這個話題。在「祝你生日快樂」的歌聲中,季羨林切分生日蛋糕,請總理和大家一起分享。2003年、2005年,溫家寶曾兩次來到解放軍總醫院看望季羨林。
■連結
難忘一段異國戀情
季羨林對事真,對物真,對情真。在《留德十年》這部回憶錄中,他真誠地披露了自己三十歲時一段鮮為人知的情事:在德國時,他和德國姑娘伊姆加德因為給論文出清樣,有過一段戀情。與伊姆加德結合,自己未來的生活或許是幸福美滿的。但這樣一來就意味著對妻子兒女的背叛,意味著把自己的親人推向痛苦的深淵。儘管置身於包辦婚姻中,季羨林最後還是決定,為了不傷害或少傷害別人,還是由自己來咽下這顆苦果。他想,伊姆加德還年輕,她以後還會碰到意中人。
據說,伊姆加德小姐終身未婚,而那臺老式的打字機依然靜靜地放在她臥室的桌子上。本報綜合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