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正值農曆七月初,這段時間我特喜歡在校園邊上散步。我們的校園位於鎮郊,在一片田園之中。幾乎每日黃昏的時候,我都要出來走走。大自然,如果你只是坐在屋裡去想她,那是很難感受其生命的脈動的,甚至會對她產生虛妄的想法。即便談詩意,走出屋子,這片綠色也會讓你更加覺得靈動和富有內涵。
腳下的青草,柔柔地親著你的腳踝,腳邊的、路邊的、田邊的花生秧秧,驕傲地覆蓋著整個田壟。花生秧秧太茂盛了,茂盛得互相擠壓著,有的被擠壓得一直扭著身卻也翹不出頭,但是,微風中看到它們樂開了懷,或許它們就喜歡這樣相擠相爭而又相撫相愛地生活在一起。
花生秧那邊是高高的玉米家族,氣宇軒昂,英姿颯爽。它們是等待檢閱的士兵嗎?每一株的頭上都頂著昂揚的花冠,這成了它們統一的佩戴。它們卻又是夕陽下的剪影,微風過處,每一片葉子都顫動著殘陽的餘暉。花生秧身旁是南瓜藤,它們自由而放肆地生長著,從田壟上扯到田溝裡,又從田溝裡扯到路邊來,它們似乎是要找路人交談。南瓜藤的葉子平鋪著,它們素來敞開胸懷,以承接陽光的愛撫和雨露的滋潤。
田頭的樹冠已經頹老,葉子黃綠相間,露顯了凋零的姿態。但是,它們來得茂盛,去得也很灑脫。可能是,大自然畢竟最理解它自身的規律,而理解和順應這個規律,才能在這個規律中找到幸福感;而理解和順應這個規律,本身也就融入了自然,使它們成為了永恆的自然的一部分。
頹老的樹林過後,是茂盛得潑潑灑灑的稻秧田。太陽即將西沉,但是農人依然勤勤懇懇地在其中勞作,幾隻白鷺正展翅高飛,它們快樂地在田野上空飛翔。它們是最知道享受自然的,而它們在享受自然的過程中,卻又進一步成就了自然界的美。試想一想,一望無際、碧波蕩漾的綠色稻秧田的上空,幾點白鷺正展翅遠方……這本屬於大自然的詩韻。
小溪的水在輕快地流淌,連續數日,我在它的身邊徜徉。它是快樂的,於是我也是快樂的。天已漸晚,小溪上方的柳絲漸漸地隨風靜了下來,如同等待著聽誰說話。溝邊有幾畝方塘,方塘不知何時已乾涸,成了沼澤地,但一片蘆葦卻茁壯地、茂盛地成長了起來,讓我想起,在那「白露為霜」的日子,它們肯定會造就一番「蒹葭蒼蒼」的景象。
往西邊走,有一條水泥路——大路,我近日每天必過往。路很乾淨,也很安靜,每天晚上總還有他人也來散步,雖然很少,但快樂的心情蕩漾在他們的臉龐上。
岔過水泥路,是去往盧家崗村的土路——小路。小路兩邊都是田野,田野與小路之間也是溪水相隔,經常有農人在這裡捕魚網蝦。路邊一棵桑樹,猶如日薄西山的百歲老翁,所剩無幾的幾片桑葉在風中搖搖欲墜。看著它,你又總會想起它綠葉葳蕤時的夏季。那結桑葚的日子,豈止好看,而且很香很甜!
往前再走一段路,路邊有一汪漣漪起伏的池塘。但是從未來過的人,卻不明曉,因為蓊蓊的樹木早已遮掩了池塘的身影。黃昏的時候,樹陰裡總能聽見蟲兒在啼唱,樹葉在晚風中飄蕩。
池塘邊上,幾棵高大的楊樹,真的已經很老了。有兩棵大概已經枯朽了,生命或許已經歸了天堂,只留下兩尊偉岸的軀幹。另外有一棵,好像也遭遇過什麼重創,但是卻倔強地生長著,它的樹枝、樹葉伸向了池塘,並把影子投在水的深處,而且,它還用它的枝枝葉葉,幫助為朽去的先輩或同伴遮風擋雨,打扮它們的遺容。
走過這池塘,再託起遮擋視線的樹枝,低著頭從樹陰裡走出,於是又一次見到了我的農友老哥——老盧的老舊的磚瓦房。這裡住著兩位老者,兩個年近耄耋之人,他們是一對夫妻,每天平平淡淡地忙碌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棲。老盧身材很短矮,他的愛人至今還怏怏著說:
「我爸是他二舅,他媽是我大姑。我在家做姑娘的時候,大姑老來我家求我爸媽,說她家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別人家的姑娘都瞧不上他……總不能讓她家絕後吧!最後,我爸媽把我許給了他!可是,我那時候很漂亮啊!」
說完,老嫂子笑了起來。細瞅一眼老嫂子,論身條論容顏,她在當年應該是個漂亮妞兒。老嫂子說這話的時候,老盧哥昂著頭靜靜地聽著,帶著微笑,並且還閉了幾回眼,可以看出,老盧哥聽得很認真,也非常認可老嫂子的話。
我終於在舊瓦房的另一側,池塘的另一端看到了老盧。老盧站在一塊大木板上,木板從塘堤伸向池塘的水面,他在往木桶裡裝著水。
「老盧哥,這回擔水是要做什麼呢?」我向老盧哥走去,邊問。
「澆門前的韭菜地呀!昨天割下來的已經賣完了。」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兒,立在那兒笑著看向我。
我也來到了木板上,「這裡有一塊大木板,你們家擔水挺方便的哈!」
「這是一塊棺材板!」他瞥了一眼我吃驚的樣子,笑著很從容地接著道,「這是一口棺材的蓋板,放在這裡有三十多年了,原來是我們這裡的一位長輩準備死後用來蓋棺材的,後來火葬政策下來了,他很擁護火化,棺材也就沒用上了。他家是個大戶人家,一般家庭用不起這樣的棺材,你看到了嗎?這是一塊整板,而且這麼厚!」說著,他用腳跺了跺整塊木板,於是大木板在水裡晃了晃,水波隨著木板的晃動而被推向遠方。是的,確實是一塊整板,我動手拃了拃,厚度至少七寸餘。
「這得多大的樹呀?!」我問。
「我們這裡沒有這麼大的木料,這是從大別山採來的。據說,這口棺材在路上就運了七天七夜。」
「這個死者是我們原盧校長家的上輩嗎?據說,前面那棟房子是我們學校原盧校長的家,對吧?」我突然問。
「是盧校長——盧維才哥的家。」老盧哥沒有回答我的第一個問題,「不過,維才哥去世後,他的老婆跟隨兒子、兒媳去了,帶孫子去了,他家那棟房子早就成了一棟空房子,沒人住了。」
我朝原盧校長家的門前看去,門前荒草萋萋,野生的玉米秧東一棵西一棵零亂地立於門前。那些玉米秧因為缺少營養而長得瘦削,並參差懸殊。
「不打擾您了,您去忙吧,我還是隨便去走走!」我說。
老盧哥擔起桶,幾乎是跑著去澆他的韭菜地的。遠看去,他的韭菜地綠油油的,潤澤、蔥蘢而生機勃發;留作養種的一段地上,韭菜長得足有一般的五六歲孩子高了。韭菜花,一片雪白,在西風中起伏、蕩漾;滿畦的韭菜花,猶如無數白蘭花在微風中搖曳。
看著老盧哥荷擔前奔的身影,感覺他一點也不像年近耄耋之人。我突然想起,上次我在他家的餐桌上,看到了他與他的愛人每天必吃的藥片。
「我和我老伴都是高血壓,我還有一點腦梗阻!」老盧哥笑著對我說。
「我們吃的藥都很便宜,常見藥,不吃『好』藥,還有政府的幫助,每個月花不了多少錢!」他的愛人很輕鬆地說。
因為老盧哥家的位置,他家我是常往的,記得後來我還拙筆題過一首長短句,便提到了他:
夕陽渡天塞,稻浪撫田家。聞得老翁擢荒芥,灼灼韭菜花。
桑枝搖西風,天籟喧野中。即使花鵲聲聲喚,蛺蝶去無蹤。
(註:花鵲,即花喜鵲。)
我散步回來再經過老盧哥家,太陽早已西沉,老盧哥房子的燈亮了。老盧的愛人在房子外面,隔著窗戶和裡面的老盧說著話,可能是在聊著今天掙了多少,或者明天該種什麼或賣什麼吧!
2020年12月16日整稿
陳昌凌
筆名葉夫,生於安徽省肥東縣陳文德村。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散文家協會會員,合肥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教育電視臺《水墨丹青》欄目組水墨丹青書畫院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