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爾喬·萊翁內《黃金三鏢客》拍攝於上世紀60年代,那個時代正是美國西部片日漸式微的時代。隨著熟悉美國西進運動歷史那一代人的慢慢老去,加上西部題材一貫的表現手法及熟悉元素帶給觀眾的審美疲沓,西部片已經頹勢漸顯。在米高揚1963年的《西部開拓史》達到頂峰,一舉囊括了當年的奧斯卡三項大獎後,西部片開始步入了一段很長沉寂時光。直至60年度末,山姆·佩金伯的《流寇志》才重新發揚光大。不過,《流寇志》雖師承了西部片的傳統,但更多的是顛覆和革新。
真正代表了60年代的西部片的扛把子,還是賽爾喬·萊翁內拍攝的鏢客三部曲,其中尤以《黃金三鏢客》最具代表性。而且,經過時間沉澱後的經典化,它儼然已成為世界電影史上西部片代言人。在以普通影迷為評價群體的IMDB上,它高居前10,;而以專業影評人為對象的爛番茄新鮮指數上,也達到了97%。回顧它的身後,那些過去的西部片經典,包括自詡為正統的美國西部片,似乎都已經被掩蓋在戈壁灘的茫茫黃沙中。
曾經,那些嘲笑《黃金三鏢客》為義大利通心粉的影評家們,也不得不閉上嘴,接受被打臉的現實。
一、意式通心粉與美式漢堡
在美國電影中,西部首先是個地理概念,然後才是文化上的概念。西部電影發展至今,已經成為電影史上的一個文化符號。但是最初,它還是脫胎於美國19世紀中期的西進運動。從西部片鼻祖《火車大劫案》,到成熟期的《關山飛渡》,無不體現出那段歷史的特有的烙印。
比如臉譜化的壞人形象。為了掩飾西進運動的歷史原罪,電影均充滿偏見地把印第安樹立為罪犯。在《關山飛渡》中,心狠手辣的印第安罪犯,對白人主人公展開了追殺。那些牛仔保護下的弱小白人們,不得不坐著一輛馬車疲於奔命。《一個國家的誕生》中,黑人罪犯們整日的人生追求,就是企圖對良家白人婦女施暴。
還有就是牛仔的復仇。美國西部大狂飆中,土地的開放與掠奪的無序,形成了某種權利真空。那些法外狂徒的西部牛仔,搖頭一變,成了正義的使者。很多電影中的西部邊陲小鎮,罪惡得不到懲制,正義得不到聲張。而最終居民不得不尋求外來牛仔,通過他們以暴治暴,以惡治惡,懲制暴徒,
不可否認,賽爾喬·萊翁內《黃金三鏢客》與美式傳統西部片,是存在一定的繼承關係的。如頭戴牛仔帽,腰挎左輪手槍,腳蹬馬刺長靴的粗獷漢子;黃沙飛揚,怪石林立,自然環境惡劣的大戈壁灘等。
當然,意式通心粉西部片也呈現了與美式漢堡樣西部片完全的迥異之處,它更多呈現一種歐洲視角。《黃金三鏢客》雖然影片以南北戰爭為背景,但導演為義大利人,取景地更多在義大利與西班牙。套路式的牛仔復仇,印第安與黑人罪犯形象,這些熟悉的元素被導演有選擇性的抽離。這裡的西部片,更多只是一種文化符號與載體,不具有完全的地理意義。
一言概之,熟悉的美式漢堡內,塞滿的是義大利通心粉。在導演賽爾喬·萊翁內精心調製下,儘管風味如此不同,卻也美味可口。
二、尖銳解構主義刀鋒下的影像顛覆與消解
直譯影片名《好人、壞人和醜人》可以看出,導演似乎生硬地把牛仔劃分了三個陣營。這種臉譜化的簡單劃分,似乎是對過去西部片善惡二元對立敘事模式的辛辣嘲諷。導演好像無意追求更多的主題內涵,他運用鋒利的解構主義刀鋒,將經典西部片的套路大卸八塊。
1、英雄的顛覆。誰是英雄?顯然不是壞人天使眼。這傢伙活脫脫一個惡棍。影片中,他以賞金獵人身份出場,義正言辭地拒絕了懸賞對象的金錢收買。受人錢財,忠人之托,看起來很有職業操守。哪知槍響後,他洗劫了懸賞對象,轉頭又給了委託他的上家客戶一粒槍子。典型的吃了被告吃原告。醜人嗎?也不是。這傢伙就是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為了報復金髮小子的遺棄,他強迫他橫穿大沙漠。期間百般戲弄,差點將他活活渴死。但後來遭遇變故,卻又馬上變臉。為了寶藏的位置,將他送進救助站。後來,二人一路共患難,終於到了寶藏之地。卻臨時開溜,想自己一人獨吞寶藏。完全就是一副無賴形象。
好人嗎?看起來好像是。他以好人身份出場,開始就將醜人杜克從鬼門關救了回來。但其實他與那些賞金獵人一樣,只是為了賞金而對杜克伸出援手,轉頭就將醜人送進了警局。在杜克被套進絞繩套,他用槍打斷絞繩,救下了杜克。原來,他們只不過是玩的一個貓捉老鼠的遊戲,杜克不斷被捕,金髮小子不斷領取賞金。然後再一次被救下,懸賞金也水漲船高。說到底,這其實是個賺錢的商業點子。只不過,後來金髮小子覺得賞金不會再漲了,生意沒法可持續發展了,才遺棄了醜人。
2、崇高的消解。影片背景放在南北戰爭中的美國,這場戰爭改變了美國歷史進程,避免了美國分裂,重建了美國的現代政治治理體系。但作為歐洲人的導演賽爾喬·萊翁內,卻對此毫無興趣,影片並沒有以一種歷史宏觀敘事的角度再現戰爭。他曾說:我知道有12萬人死在南方安德森維爾的聯邦監獄,可北方的聯邦軍事監獄卻鮮為人知。你聽到的永遠都是戰敗方的可恥行為,而戰勝方的醜行卻秘而不宣。在他人道主義視角下,戰爭的崇高性被消解,但荒誕性卻非常明顯。正如金髮小子感慨:我從未見過這麼多人無意義死去。從宏觀上看,戰爭機器的開動促進了歷史進程,但就個人而言,它卻意味著死亡。在電影後半部分,南北方圍繞一座橋展開了搏命爭奪,雙方都留下了大量的屍體。最後,上尉不得不請求醜人和好人在橋下布滿炸藥,將此橋炸掉。在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大橋被炸毀。但兩人發現,對峙的南北雙方軍人,頃刻間撤退得乾乾淨淨。
戰爭的荒謬性還在於,它本來是制止犯罪,卻滋生了罪惡。混進北軍的壞人天使眼,仍幹著下三濫的勾當,虐待俘虜。更讓人滑稽的是,他還用音樂掩飾罪惡。那些彈奏著音樂的俘虜們,眼含淚水。因為在他們不遠的地方,正有罪惡在上演。有個戰俘對金髮小子說:只有音樂不停,他們就會一直揍你的朋友。音樂本來是滋潤人心靈的教化載體,這裡卻成了掩蓋罪惡的工具。那個富有道德感的高級北軍將領,卻因為生病無法制止。暗喻了處在戰爭中的國家機器,就像一具生病的軀體,根本無法維護正義。
3、正義的模糊。傳統西部片中的善惡二元對立,在本片中沒有得到清晰體現。三鏢客行事方式各異,好像並不是源自他們道德善惡觀。而只是賺錢方式的不同。縱觀整個影片劇情,一句簡單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就可以概況人物的動機。壞人天使眼眼中只有金錢,他的生財之道就是通吃懸賞雙方,在獲取賞金後還將被害人洗劫一空。即使混進軍營,他也沒有忘記時刻斂財。
而好人金髮小子似乎更技高一籌,似乎更有可持續性。他靠與人合作,騙取官府的賞金。一旦合作的對象賞金不再上漲,他立即停止合作。影片中,當被他遺棄的醜人找他尋仇時,他正故伎重演,在與另一個合作對象演戲騙取賞金。
醜人沒有他們兩人的身手,只能夾縫中求生存。他常越過道德的底限,卻又無時不刻忍受道德的煎熬。在搶劫槍店老闆後,他沒有如壞人那樣,心狠手辣地將他除掉,而只是塞了塊標有close牌子讓他閉嘴。在救助站看見耶穌受難圖後,立即羞愧的跪下做祈禱和懺悔。但在自己向好人尋仇時,他卻殘忍地拒絕了好人,不同意救下矮子,眼睜睜地看著矮子被絞死。
整部電影,似乎只有邊城浪子式的無賴與惡棍,沒有俠之大者樣的正義牛仔。三鏢客均無意救民於水火,而只是純粹為了金錢而活。
三、交叉蒙太奇裡的精彩三國殺
《黃金三鏢客》全片沒有任何劇情上的拖泥帶水,不過三小時的影片播放時長,還是容易讓觀眾產生疲勞。為了吸引觀眾,從而營造全片的最高潮,導演很好利用一個電影敘事技巧:即格裡菲斯從《黨同伐異》就開始運用的交叉蒙太奇,也就是最後一分鐘營救的拍攝手法。
這一組接近20分鐘的電影鏡頭,也是電影史上的經典畫面。在密布墓碑的一塊西部大墓地上,三個各懷心事的鏢客,對金錢展開了最後的三國殺。
首先第一個出場的是醜人,他無視好人大炮的威脅。直奔墓地後發現棺材裡不過是一具枯骨。其實在好人、壞人眼中,他們一致認為醜人不是一個合格的對手。他並不是一個豪氣幹雲的英雄,在壞人的嚴刑逼供下,他供出了墓地的名字,輕易就丟出自己的底牌。在壞人心中,他應該被火車送去槍斃,就像那些可憐的南方俘虜。不過,他頑強的生存之道,讓他站在最後的決鬥場上。
接著出場的是好人。醜人這裡知道了好人一直沒有說實話,最後的底牌,其實一直被好人牢牢地攥在手上。劇情到這裡,醜人已經出局。好人之所以留著醜人,其實只想印證一件事,那把醜人手中,被自己取掉子彈的左輪槍口,最終會指向誰?
最後出場的是壞人。他不無諷刺地為醜人遞上一把鐵鍁。在之前追問寶藏位置的時候,他並沒有對金髮小子展開拷打。他意味深長地說:並不是你比他勇敢,而是比他聰明。一語道破天機。但是醜人的突然出現,讓他的計劃面臨非常不確定的變故。他本來準備悄悄尾隨二人,待兩人鷸蚌相爭,他好漁翁得利。哪知,並沒有發生如他所願。好人提出三人決鬥,勝利者將獲得石頭下的墓碑名。
三人站在一塊類似羅馬鬥獸場的墓地中,一起撥動了命運的賭盤。壞人走近了傻傻的醜人,發現了醜人的槍中並沒有子彈。那一刻,導演分別給了三人一個臉部特寫。壞人與好人都表現篤定,他們都知道醜人沒有威脅。而醜人眼珠子不停轉動,似乎內心在激烈的抉擇。
隨著槍響,壞人被好人射傷,滾進墓地。接著又被好人補上了致命的一槍。
在這個過程中,醜人並沒有趁機對好人開火,他只是不斷對著壞人扣動扳機。
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被吊的人,另一種是切斷吊索的人。好人又一次玩了一場貓鼠遊戲,並再一次成為了醜人的守護天使。醜人在那個生死抉擇中,沒有選擇對好人開槍,最終這個舉動讓他贏得了好人的一半金幣。
最終讓好人全身而退的,並不是蒼白的道德與正義,而是他精湛的槍技與內心堅定。本來,醜人也曾經手握一手好牌,只是亮牌太早。當然,如果從利益出發,他應該在壞人被擊殺後,第一時間殺死好人,從而獨吞這筆財寶。滑稽的是,電光火石一瞬間的善與義,無意間讓醜人獲得好人信任。我們不妨假設,如果醜人的空槍指向了好人。那麼,他不僅會失去財寶,還會搭上自己的性命。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如果從這個角度分析,醜人似乎才是那個導演心中的反類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