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化——一個人人走出家門就會遇見的「小事」,對於正全力向具有世界影響力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際大都市邁進的上海卻是一件不容忽視的「大事」。按照上海市城市總體規劃,未來可用的新增建設用地非常少。在這種情況下,上海能否走出一條高密度超大城市的綠化路徑,成為一個讓市民滿意、綠色宜居的可持續發展城市,是一個巨大挑戰。
近日,記者走進街頭、社區,看看市民家門口的那抹「綠色」,聽聽大家的期待,還回訪了中環綠地這樣的大型市政綠化設施,並參考專家意見、對標國際做法,一起為綠化這件不「小」的「小事」建言獻策。
讓好事變得更好只需要簡單幾步
禁止踏入——這恐怕是綠地中最常見的標識牌了。按照傳統觀念,為了保護綠地而不讓人和寵物進入,這無可厚非。然而,隨著人們對綠化的需求越來越多元、對綠化的品質要求越來越高,這些看似合理的「小事」似乎已經不能適應城市發展的步伐了……
在上海市楊浦區錦建路、偉德路交會口的一方五六百平方米的三角綠地中,記者同樣見到了這樣的「警示」。在鬱鬱蔥蔥的女貞樹叢下,一塊寫著「愛護一片綠色」的標識牌上,禁止踏入、禁止寵物、禁止倒垃圾的三個標誌並列排開,提醒著過往的人們。
環顧周圍的環境,這片三角地北鄰住宅小區、東面和西面都是創智天地的商業辦公樓、南面是五角場幼稚園,人流量相當密集,在周圍綠化不多的情況下,這塊三角綠地彌足珍貴。正是基於此,三年前這片三角地進行了改造升級,呈現出現在的面貌——這片不大的綠地中不但有草坪,還有大片女貞、山茶等灌木,香樟樹、櫻花樹、桂花樹、水杉樹等喬木從鬱鬱蔥蔥的灌木叢中生長出來,給人緊湊、蔥蘢之感。
然而在現場記者卻觀察到,來往行人和附近居民經過這片綠地時,只是匆匆路過,任憑花木如何美麗,也鮮少有人駐足停留。這片三角綠地成了人們必然經過、必然繞行,卻鮮少留意的地方,儼然成了一座「綠色荒島」。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隨行的景觀學和生物學專家告訴記者,「癥結」恰恰就在於「禁止踏入」。原來,作為公共綠地,這片三角地從建成之初就呈現出一種封閉的狀態,中間並沒有路徑可以讓人從中穿行,也沒有設置座椅能夠讓人休憩,「禁止踏入」阻斷了人們與這片綠地的互動和情感聯繫。
其實,這樣的三角地在上海隨處可見,充分發掘建築用地「邊角料」的潛力、將其改造為綠地本是一件好事,如何讓這件好事變得更好,其實只需要幾個簡單的步驟。比如:在綠地當中開闢出幾條小徑,使東西、南北向通行的人們能夠從綠地中間穿過;設置一些座椅和公共空間,讓行人能夠在此停留、休憩;增加植物的豐富程度,布置一些齊身高的花壇,親近人與植物的聯繫;設置一些寵物糞便收集箱,用於堆肥,以更好地促進綠地生態循環;與周圍幼兒園、公司企業、居民區等合作,進一步開發這片綠地的價值和潛力,將其打造成為幼兒自然教育基地、企業活動舉辦場所、社區活動開展基地等。
這樣一來,就可以變街邊三角綠地為口袋公園,變「綠色荒島」為「綠色樂園」,何樂而不為呢?
老舊小區綠化情況堪憂亟待「轉型升級」
「希望我們小區的綠化規劃得好一點,植物豐富一點,可以有一些供人休閒、健身的空間。」家住國定路600弄的馬先生面對記者說出了這樣樸素的願望。自從30多年前搬進這裡,這裡的綠化似乎就「先天不足」,而近年來,隨著居民們對生活環境要求的逐步提升,加上原本就不多的綠化由於疏於管理而日漸破敗,就更難讓他們滿意了。
記者看到,小區裡的綠化狀況實在堪憂——
首先,走進小區之前就能隔著鐵柵欄看見小區裡一株株被攔腰砍斷的大樹。進入小區一看,幾乎靠近住宅樓的大樹都被攔腰砍斷。居民們說,大樹砍掉之前,並沒有人通知他們具體是什麼原因。他們猜測,這些高大的樹木由於長期缺少管理,對靠近樹木的居民房屋採光和安全性造成影響,居民意見很大而被砍掉。
再看小區裡為數不多的幾塊綠地,也基本呈現出一種粗放管理的狀態。綠地中,植物搭配混亂,桂花樹、棕櫚樹、女貞交錯生長,由於養護不到位,一些植物脫腳現象嚴重,從外觀上看毫無美感所言。
更令人震驚的是,走進其中一塊綠地,高度一般只到人膝蓋、最多到腰的灌木叢,卻長到了一名成年男子那麼高。往中間一看,建築垃圾、共享單車、廢舊衣物、生活垃圾更是鋪了滿地,讓原本這片樓間的綠地更顯破敗。
馬先生告訴記者,他在這裡住了30多年,剛搬來時,雖然綠化也不多,但路邊仍有一些花壇,讓人賞心悅目。後來,隨著小區用地的緊張,花壇拆掉變成了停車位,原本的綠地由於疏於管理也幾乎喪失了功能,小區裡的居民只能步行去國定路580弄的小公園,或者步行到更遠的上海財大、復旦的校園裡休閒、健身。
事實上,這個小區的綠化所面臨的問題並不是個例。綠化面積不足、功能不全、疏於養護和管理,是上海許多老舊小區的「通病」。
由於特殊的歷史原因,舊上海的城市綠化曾一度呈現出一種「畸形發展」的狀態——少數地段,如曾經歷史上的高級住宅區、商業區有較多公共綠地、私家花園和行道樹,而除此以外的大部分地區,則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以老廂房、石庫門為代表的平民住房,加上大量「滾地龍」式的棚戶區,樹木花草幾無立錐之地。上海的綠化基礎「先天不足」。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人們努力改變上海的模樣,讓大上海美麗起來。不過,很長一段時間內,上海的綠化都以闢建和開放公園綠地為主。在居住面積緊張的年代,滿足大量人口的居住需求更是被當成頭等大事,對綠化和環境的需求自然被置於不那麼重要的位置。
直到近年來,上海市提出住宅小區的「美麗家園」行動計劃。這個明確以「堅持問題導向、需求導向、效果導向」的行動,對住宅小區的安全、管理秩序、設備更新都指出了明確目標。除了這些,居民們還有更多期待:大家希望,在解決老舊小區諸多「剛需」問題的同時,也能夠兼顧綠化的改造升級,讓「綠意」不再是老舊小區的「奢侈品」和「稀有品」,而是俯首可拾、提高大家獲得感和幸福感的「公共品」。
高架橋下的「春夏秋冬」
如何更能物盡其用
一年多前,「解放周一」的「縱深」欄目曾以整版篇幅報導《高架橋下:「孤島」如何變「客廳」》,介紹了位於汶水路地鐵站、中環高架與南北高架交會處下方,一片近8萬平方米的公共綠地的改造升級過程。被馬路分割成的4塊綠地,不僅按照各自的特點和保留植被,被設計為「春」「夏」「秋」「冬」四個主題,更有打開公共空間吸引人氣、海綿蓄排等一系列實踐。那麼,改造完成一年後,這片綠地的使用和維護情況如何?究竟有沒有達到當時的預想?還有哪些地方值得改進?記者進行了「回頭看」。
剛走出汶水路地鐵站,站在天橋上就能看到,4塊綠地視線通透,草坪地被與喬木、景觀小品等互相搭配,品種多樣;步道、親水平臺、供人休憩的亭臺座凳等設施也一應俱全、維護到位;從池塘乾淨水質和多樣的水生動植物來看,海綿蓄排系統應該正發揮著作用……記者隨訪了數位市民,大家都對這片綠地的改造表示了肯定。
不過,與優勢同樣明顯的,是這片綠地在舒適性上的不足。記者在現場體驗發現,置身於這片看似「完美」的綠地,其實很難全身心放鬆。原來,每隔幾分鐘就會進站、出站的地鐵帶來一陣陣尖利的剎車和啟動噪聲;頭頂交錯的高架橋、旁邊的公交樞紐,汶水路和共和新路在此交會,巨大的車流帶來了大量噪音、揚塵和空氣汙染……
當初,除了保證該區域的綠化防護功能外,改造的初衷更多是要改變大片綠地與人流嚴重區隔,缺乏足夠讓人休憩、交流、活動的空間的面貌,因此才有了強調「打開」和「關注人」的設計理念。可矛盾恰恰就在於此,空間打開了、視線通透了,可是帶來的問題也同樣顯著——綠地內,尤其是在靠近地鐵站和高架橋的沿線,缺少高大喬木的阻擋和防護,噪音、揚塵和尾氣汙染在開敞的綠地內暢行無阻。為打造開闊空間而使用的大面積地被植物,對環境的淨化作用也遠低於高大喬木,這片綠地的生態價值受到了限制。
記者分別在不同的時間段來到這裡進行蹲點觀察,發現除了清晨車流量較小時,一些中老年人會來休憩、健身外,很少有人會在這裡駐足停留。「噪音太大了,空氣也不好,開手機看個視頻聲音都聽不到,交流都費勁,誰願意來呢?」市民餘師傅直言不諱。
環境所帶來的「先天不足」註定無法逆轉嗎?其實並非如此。相關專家提出了一些有針對性的建議:如果能在地鐵站和高架等市政設施上加裝防護板,就能阻隔噪音和尾氣;在綠地中,尤其是靠近地鐵站的沿線多種植一些樹冠較高的喬木,既能保證視線通透,又能起到較好的隔音隔塵效果;露天的座凳、木材隔空搭建的涼亭如果能有一些更人性化的設計,比如背向高架和道路一側和頂部能有一些牆體或綠牆阻隔,修建一些玻璃陽光房供人們休憩;更加強調綠地的自然屬性,降低運維成本;打開綠地與新靜安體育中心之間的阻隔,承接體育中心帶來的人氣……這樣,不但能夠大大提高人們在此的舒適程度,還能讓這樣精心打造、具有示範效應的大型市政綠化設施更加物盡其用。
或許,我們精細化管理的一小步,就能成為把上海建設成為令人嚮往的生態之城的一大步。
對話
解放周一:今天,我們究竟應該怎樣評價一片城市綠地?
劉悅來(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景觀學系學者,上海四葉草堂青少年自然體驗服務中心理事長):在我看來,評價一片城市綠地的優劣有這樣幾個基本標準:最基本的,這片綠地是不是「好看」。就是說它是不是符合周圍的環境乃至這座城市的氣質,植物和材料的設計、選擇、搭配、養護是不是令人賞心悅目的、健康的。其次,要看它是不是「好用」。就是說這片綠地有沒有滿足人們的各種「場所」之需,有沒有讓周圍的人更加舒適,讓他們的生活質量、休閒娛樂質量有所提升。最後,一片好的城市綠地當然還要具有良好的生態價值。就是說這片綠地對於周圍的生態環境、生物鏈的循環等有沒有一個好的推動作用。上述三個層面,都有所在地方的文化內涵,它所倡導的文化應該是立足當下並引領未來的。
解放周一:如今,上海綠化覆蓋率正向40%衝刺,人均「綠色財產」從多年前僅有1平方米的「綠色一張報」,發展到近8平方米的「綠色一間房」。在您看來,上海綠化還需要在哪些方面發力?
劉悅來:上海要建設成為令人嚮往的生態之城,就要對標國際要求,更加體現精細化治理,而不是只滿足於綠化數字和指標的達成。
現在我們看到,許多防護性綠地、街頭綠地、社區綠地並沒有發揮起它本身應當發揮的作用。最典型的就是許多綠地都有「禁止進入」「請勿踐踏」的標識牌,那麼人與這片「綠色」的關係其實是隔絕的;還有就是在一些不那麼「重要」的區域,綠地的植物品種越來越單一、養護也不到位,甚至一些地方單一到什麼程度?為了滿足綠化率,就只種麥冬草。但麥冬草下往往會蓄積大量的垃圾,沒有蜜蜂、蝴蝶,甚至還有老鼠,那這一片的生物鏈其實也被破壞掉了。這就是我常常說的「綠色荒漠」。
解放周一:您對此有些什麼好的建議嗎?
劉悅來:其實,這些問題的根源都在於綠化管理的成本控制,無論是政府還是房地產開發商、社區,每年對綠化的投入都是有一定額度的,不可能無限制地投入。這就帶來了一個矛盾——人想進入綠地,這勢必帶來人工成本和物料成本的增加,而成本又是有限的,只能滿足最基本的綠化率要求。
怎麼辦呢?其實國內外近年來都有了一些很好的探索。比如通過設計和公眾參與、社區自治,將社區甚至街道綠化的潛力開發出來。通過政府、社會組織和居民聯動,讓大家都參與到這片綠地的改造和養護中來,這既能讓每個人都對這片「綠色」有歸屬感和情感聯繫,又平衡了綠化開支,是一個很好的互補,在國外稱之為「有生產力的社區」。
解放周一:近些年來,您對社區花園做了許多有益的嘗試。可對於上海這樣的超大城市,每個區、每個街道,甚至每個小區的情況都是不同的。這種模式的適用性如何?
劉悅來:其實每個人都是城市的主人,都有責任維護和營造一個更好的環境。可我們往往忽視了這些權利和義務,成了被動的旁觀者、單純的消費者。
真正要做起來其實並不難。我們在上海做了60多個社區花園,其中80%都是在小區裡進行的。也許就是從一片荒廢的綠地開始,先種種花,花開了立個牌子告訴大家這是什麼花,如果喜歡的話不妨點個讚或者一起來參與。其實很多人都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夢,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再加上專業力量的引導和組織,就能形成一個良好的機制。在這方面,上海已經有了一些先行先試的探索,怎樣結合具體情況、針對具體問題更加體現精細化管理,將是我們所期待的。
對標
這兩年,無論什麼主題的採訪,記者越來越多從採訪對象口中聽到這樣的話語:「上海越來越像紐約了。」除了發達的都市文明、現代時尚和快節奏的生活、多元包容的氛圍等國際大都市所特有的標籤外,如何建設一座令人嚮往的生態之城,紐約做了許多富有開拓和示範意義的探索——
口袋公園:設計和運營的雙重典範
據統計,紐約的綠化覆蓋率比北美地區的平均水平高出6%。如何讓寸土寸金的大都會擁有高質量的綠化公共空間,除了佔地3.4平方公裡、被譽為「紐約之肺」的中央公園外,散落在街角、社區的「口袋公園」功不可沒。
口袋公園,也稱袖珍公園、迷你公園、貼身公園等,指規模很小的城市開放空間,各種小型綠地、小公園、街心花園等都是口袋公園的一種形式。紐約市通過容積率獎勵機制,營造了數百個分布相對均勻、可達性高又各具特色的口袋公園。
口袋公園具有較高的靈活性,可以充分將本屬於「建築邊角料」的空間利用起來。紐約規劃部門也對其設計與配套設施做出了詳細要求。如:打造開放、可見度高的公共空間,應能讓人輕易從人行道上看到,同時具備相當的吸引力(如將娛樂設施或零售店設在顯眼位置);應與人行道設置在同等高度,便於行人進出;避免公共空間孤立於街道系統,提供充分照明與監控系統;必須提供足夠的、舒適且設計精良的休憩空間等。
在運營上,由於開發商常常會故意減少開放度,以實現運營成本最低化。為此,運營規範強制要求所有口袋公園必須每日24小時向公眾開放。另外,非營利組織和社會團體的積極參與和監督也發揮了作用。如口袋公園倡議組織和紐約城市藝術協會,2012年發起了保護與復興城市口袋公園的活動,建立
起紐約525個口袋公園的資料庫,鼓勵市民監督口袋公園的運營維護,為其評分、上傳照片視頻,甚至鼓勵公眾提出新的設計方案。
高線公園:開PPP模式風氣之先
提到紐約經典的綠化案例,就不得不提高線公園。高線公園是一個位於紐約曼哈頓中城西側的線型空中花園,總長2.4公裡,距離地面9.1米高,跨越22個街區,於2009年向公眾開放,2014年正式完工。這裡原是1930年修建的一條鐵路貨運專用線,1980年停運。被遺棄多年之後,這裡雜草叢生、滿目瘡痍,更成為犯罪搖籃。1999年,由兩位高線附近社區的普通居民JoshuaDavid和RobertHammond發起的非營利組織——「高線之友」(簡稱為FHL),將其保護下來,後來又逐漸發展成為現在的樣子。
高線公園主體所在的切爾西區位於中下城西部,被標榜為「富藝術氣息」、「時髦」。高線公園的大膽設計和創新,與整個街區的環境相得益彰。高線公園的魅力更在於,它不只是一個靜態的公園,還面向不同用戶,設計了不同項目和活動,吸引遊客、服務社區,其他組織和個人也可租賃公園內的場地。
紐約市公園管理局給高線之友頒發了一個執照,由其負責運營和管理公園,管理局只做監管,權力完全下放,開「公私合作」(PPP)的風氣之先。這種管理模式現已廣泛運用在許多城市。
高線之友通過私人籌款支付90%的公園人員和日常維護運營開銷,還有一個38人的理事會,通過投票權決定戰略和運營方案等。高線公園95%的年度預算都來源於私人捐贈,大部分捐贈者都住在公園十分鐘步程內。高線公園是他們的「後花園」,因此他們有動機捐錢促使其管理得更好,一個管理完善的公園對房產價格刺激極大,更激勵他們資助非營利組織。另外,非營利組織的引入,可以從各個角度增加競爭,更提升了公園的管理效率。
本文來源:解放日報 作者:雷冊淵 責任編輯:姚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