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6日——毛澤東第127個誕辰——即將來臨。
每年這個時間點(12月26日)之前,總想著搬運一些文字,組成一篇文章,表達一個想法,和若干朋友交流一下。
01 喜好
身為華夏大地的過客,自然對華夏傳統著迷。
詩詞,又是華夏傳統之精華。念叨幾句屈、李、杜、蘇、毛(我一直認為毛澤東是最後一位古詩詞大家)的經典,已如平常呼吸喝水。對於這種境況,人言習慣成自然,我曰自然是習慣。
關於詩詞的認知,我自認為還有一點心得。
但我的這些心得,其實不太適合說出來。
因為我屬於「感觸派」,比較喜歡文字之間的韻律帶來的感受,不太擅長、也懶得去深度推演考究背後的東西。因為我覺得那樣會破壞文字的韻律之美。
所以我對詩詞的心得,更多源自於內心的感觸,類似一種對文字韻律的信仰。這就好比信奉佛陀或上帝,說出來沒什麼大不了,但在內心深處卻比較純粹。
毛澤東詩詞中,我最喜歡的句子叫——
正落葉西風下長安,飛鳴鏑!
為什麼是這句呢?我感覺到它的韻律感非常強。
它給我的感覺是,華麗大氣而不失緊迫感,有古風古韻又潤心。
如果仔細分析,這個句子在整首詞《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裡,就顯得很刺眼。因為毛主席寫於1963年的這首詞是這樣的——
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
嗡嗡叫,幾聲悽厲,幾聲抽泣。
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
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
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
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整首詞的戰鬥係數非常強悍,已經壓過了詩詞的韻律。我不喜歡從詩詞中挖掘戰鬥性,但我真的很喜歡這句「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
但如果要通過詩詞研究毛澤東的一生,這首《滿江紅》就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從1963年之後的10年,是歷史巨人毛澤東一生中留下的最後篇章。而這首《滿江紅》差不多就是那個篇章的開端。
某種意義上說,毛主席的一生都安放在詩詞中。這話該如何理解?
02 巨人
毛主席一生做過很多事,並伴隨諸多爭議。但即便是他的反對者,大部分也尊重其歷史巨人的地位。就像秦皇漢武的反對者,也尊敬他們的歷史地位一樣。
作為歷史巨人的毛主席,主要內涵如下幾個層面:
政治家層面——
如同秦皇(統一亂世)一樣,完成統一大業。
如同漢武(獨尊儒術)一樣,構建國家意識形態。
從政治家層面來說,毛澤東是頂級。但這個層面展現的是宏大的社會思維架構,以及對歷史趨勢的把握。
軍事家層面——
如孫武和克勞塞維茨一樣,構建了一套軍事體系。
如成吉思汗或華盛頓一樣,拉出一支戰鬥力強悍的國家軍隊。
從軍事家層面來說,毛澤東也是頂級。但這個層面體現的是運籌帷幄之中,以及對微觀變化的強力操控。
即便在哲學層面,他的《矛盾論》、《實踐論》與《論持久戰》都很不錯。但這些依然屬於思維層面的運作。
唯有詩歌層面,可以看到完整的毛主席,除哲學層面的思索與政治軍事層面的把控,還能看到他從山裡娃到一介書生到領袖級人物的成長軌跡,看到他個體層面喜怒哀樂等情緒的釋放。
如果說毛主席把自己的一生安放在了一個地方,那一定是詩詞中。
毛主席一生有若干篇章,每一個篇章都有對應的詩詞精華。
03 情緒
想了解少年時代毛主席的精神世界,從軍事、政治、哲學層面都做不到,只有詩歌可以。他在《詠蛙》詩篇中流露出少年時代的精神氣質:
獨坐池塘為虎踞,綠楊樹下養精神。
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
毛主席一生,遇到過很多艱難險阻,但他從來都不急不緩。不論穿長袍還是中山裝,給人感覺都是一個平和的大個子,好像正準備傾聽同志們的高論,或隨時用言語或文章說服別人。
只有在詩詞中,才能聽到「我失驕楊君失柳……」這樣細緻入微的兒女情長;才能聽到「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這種被迫遠走天涯的惆悵。
在上海一大召開,或三灣改編這樣的決定性時刻,毛主席留下的形象都很平和,他一直在用獨特的言行傳遞自己的觀點。
武漢八七會議上,毛主席論述「槍桿子出政權」時,依然是竭盡全力說服戰友們。他天生就有那種舉重若輕的魅力。
其實毛主席情緒深處也有過驚濤駭浪,只不過沒有表現在言行或文章裡,而是放在了詩詞中。1934年長徵開始時,毛主席還在坐冷板凳。在博古與李德的指揮下,紅軍屢戰屢敗,減員嚴重。尤其是湘江戰役之後,毛主席心急如焚但又不能說。
於是他把一生中最為險峻的情緒留在《十六字令》中:
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山,倒海翻江卷巨瀾。奔騰急,萬馬戰猶酣。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墮,賴以拄其間。
毛主席情緒的波動,只能在詩歌中尋找。
同時他的思維軌跡,也能在詩歌中尋找。
我把他的思維軌跡理解為槍桿子(軍事)思維與筆桿子(政治)思維。
04 槍桿子思維
1925年風雲湧動,英雄輩出。蔣介石正在東徵,帶著黃埔軍幹事業。周恩來逐漸在組織內嶄露頭角。劉少奇在五卅運動之中贏得聲望。
然而作為雙重黨員的毛澤東既沒有留在上海和共產黨一起罷工,也沒有在廣州幫國民黨做事,而是從當時的革命中心城市廣州回到長沙,領導相對冷門的農民運動。
當時國共合作如火如荼,毛主席怎麼就看到了農民的重要性?幸好他留下了《沁園春·長沙》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
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
漫江碧透,百舸爭流。
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
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路過湘江中心的橘子洲,平靜地眺望遠去的江水,把胸中的波濤澎湃化作清新而不失大氣、豪情之中略有惆悵的詩篇。
此時他只是感受到未來的方向,但對於如何改造社會並沒有拿出具體而全面的方案,只是用筆桿子抒發情緒。
兩年之後的1927年,他才明白,除了筆桿子,還要槍桿子。
於是有了一系列展示槍桿子精神的詩篇:
《西江月·井岡山》(1928):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採桑子·重陽》(1929年10月1日):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
所有槍桿子系列詩篇中,我最喜歡1935年2月份,毛澤東在四渡赤水間隙寫下的《憶秦娥·婁山關》:
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這首詞在毛主席的作品裡名氣並非最大,但氣勢之雄渾、情感之濃烈、意志之堅決均名列前茅,在毛主席作品裡非常罕見,放在整個詩詞史上,亦堪稱千古絕唱。
這首詞在表達一種堅韌的信念。從第五次反圍剿到遵義會議,紅軍屢戰屢敗。從遵義會議開始,毛主席回歸,紅軍也回到屢戰屢勝的模式中。
面對如鐵的雄關漫道,能淡定從頭越起者,自古不多。
05 筆桿子思維
那首《沁園春·雪》名氣很大,但很少有人理解其背後的筆桿子(政治)思維。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採;唐宗宋祖,稍遜風騷。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前面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以及成吉思汗,都在講基於農耕文明家天下時代的帝國法統傳承。
到如今這個時代,法統還在繼續傳承;但已經不再是基於農耕文明的家天下,而是工業文明時代的政黨政治。
只有升級到文明周期的更迭,才能明白背後的筆桿子思維。
實際上從遵義會議之後,毛主席詩詞中,筆桿子思維日漸濃烈。1935年長徵即將結束,毛主席在岷山之巔,向崑崙山方向遙望,揮筆寫下《念奴嬌·崑崙》:
橫空出世,莽崑崙,閱盡人間春色。
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
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
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
——看到這上闕時,我多次想起《道德經》裡那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是典型的從哲學角度看待政治,或者說從哲學思維角度闡述政治思維。
另外文章開篇提到的《滿江紅》,其實也有濃烈的筆桿子思維。只不過我個人比較喜歡那句「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而不輕易去分析背後的時代背景而已。
實際上筆桿子思維最濃烈的詩詞是1965年寫的那篇《念奴橋·鳥兒問答》。鑑於牽涉到敏感內容,而又很難分析清楚,這裡暫且放一放,日後有機會再解答。
說了這麼多隻為一點:歷史巨人毛主席波瀾壯闊的一生,只有通過詩詞才能觀其全貌。
政治層面的毛澤東固然宏大,軍事層面的毛澤東固然難測,哲學層面的毛澤東固然深邃,但並不完整。
只有詩歌層面的毛澤東,除了囊括政治、軍事、哲學層面,又涵蓋了他作為普通人的喜怒哀樂與人性光輝。
所以毛澤東的一生,被他自己安放在了詩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