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時候,只要有錢,沒有買不到的東西。」在陪母親到農貿市場或者進超市買東西時,從農具到家電,從零食到飲料,見到琳琅滿目的物品,母親忍不住會重複念叨。這和我們孩童時代家庭貧窮、商品匱乏的窘困相比,當然是天壤之別,不可同日而語。
在我上小學前後,開設在村小學一樓、與醫務室緊鄰的逼仄的一間供銷店,是全村唯一的一個賣東西的地方,稱斤或論個數賣的水果糖,是讓我們垂涎不已的奢侈品;家裡也會買紅糖,但那是家裡以備救命的「重器」,我們再饞也不敢輕易偷吃。除了烤蠶豆、燒包穀、偷生產隊果園裡的桃梨等水果之外,我實在想不起來當時還有什麼可以充當零食的東西了。實在饞得忍不住時,鹹菜不僅是家裡飯桌上的必備品,也充當起我們解饞的零食。無論男孩女娃,玩在一起的小夥伴趁著大門人到田地裡做農活時,約好你湊醃菜、我湊豆豉、他湊滷腐,用菜葉包著或直接用手捧著從家裡偷出來,湊在一起「打平夥」,各家的鹹菜不同,或者酸倒牙齒,或是辣得流鼻涕,但一會兒工夫就風捲殘雲般消滅乾淨,然後到處找水喝。鹹菜吃不飽肚子,關鍵是很解饞。後來,村裡私人陸續開起小賣鋪,水果糖、狗舔糖、餅乾、冰棒等各種零食多了起來,但也不是經常買得起,鹹菜依然扮演著我們解饞的重要角色。比起眼下各地風味、特色小吃,孩童時把鹹菜當做零食,難免會泛起心酸,卻沒有意識到品味和分享的是一種純真而淳樸的歡愉,是一段無法重回的舊時光。
八十年代後,二姐、哥哥在村裡讀完初中,去山那邊的中學讀高中期間,吃不起食堂的學生可以自己煮飯吃。星期天去學校時,二姐、哥哥的書包裡就背著一小袋米、一罐頭瓶鹹菜,從周一到周六,就靠那瓶鹹菜下飯。到周六中午放學就帶著洗乾淨的空瓶子回來,循環往復。因為要帶著鹹菜去學校,玻璃做的罐頭瓶在那些年都很稀缺。到我讀初中時,學校規定只能吃食堂了,我和班裡的同學們一樣,星期天去學校時,鹹菜是書包裡的標配,輪換著一個星期帶一種鹹菜。用口缸或飯盒從食堂打好飯,端到宿舍裡,舀一兩勺鹹菜在飯菜上,坐在床邊吃,或是到宿舍門外的樹蔭下,三五成群地或蹲或坐,邊吃邊閒聊,倒也別有情趣。
可能是「只緣身在此山中」的緣故,也許是篤信母親寬慰的「世上有三苦,讀書趕馬磨豆腐」,那段鹹菜下飯的初中生活,覺得在學校吃飯就理所當然地應該是那般情形,我反倒沒覺得自己有多苦。現實如斯,我們也沒法想像到如今的高中生、大學生,不用口缸、飯盒,也無需自帶鹹菜,走進食堂憑一張校園卡就把飯吃了,而且可以吃遍東西南北中的各色飯食菜品。自帶鹹菜讀書,比起當下是顯得寒酸貧苦,卻也苦中有樂,睡前肚子餓了,可以用鹹菜緩解飢餓;同學之間互相交換著吃,可以品嘗別人家的口味;有的同學家裡太貧困,沒有鹹菜,為體現互幫互助提供了條件;鹹菜在同學之間搭建起增進交流、促進融合的紐帶橋梁。當然,凡事有利就有弊,鹹菜也會帶來惱人的時候,回學校的路上,罐頭瓶裡的鹹菜水漬會漏出來浸在課本上作業本上,交作業時難免感到難為情,上課時會聞著課本上的鹹菜味,覺得尷尬;初中、高中,我們住的都是二三十人一間的大宿舍,各種氣色混雜著不同品種的鹹菜的味道,不難想見宿舍裡氣道有多濃重。然而,正所謂「利弊相權取其利」,在那些生活條件所限的讀書時代,鹹菜依舊是我們必不可少的吃飯伴侶,周六帶空瓶回家,周日帶滿瓶鹹菜回校,這樣固定的模式延續到讀完高中。到了讀大學期間,收假或節假日返校時,還會保持著帶鹹菜的習慣。在那十年時間裡,憑著母親的手藝,我帶去的各種鹹菜,自然是很受同學們喜歡的,也給了我飄飄然的資本。自然地,要歸功於母親執著的付出,艱辛的操勞,默默的支持,厚重的關愛。
我工作以後,每次回家,或多或少還是會帶上各種鹹菜離開。調到異鄉工作,即使是帶著兒子大包小包地擠中巴車的那20年時間,大罐也好,小罐也罷,每年都要往返帶幾次鹹菜和空瓦罐。異鄉工作至今已是25年,母親做的各種鹹菜從未中斷過。現在抽空回家,感到空嘴白牙地嘴淡時,偶爾也還會到廚房裡抓點鹹菜吃。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了,改不掉,也不想改,覺得在家裡隨心隨意地抓點鹹菜衝衝嘴淡是最自然不過了。這般不經意的舉動,其實是一次次重溫著母親的味道,品嘗著家的味道、故鄉的味道,是母親醃製的風味帶給我異鄉歸來、回歸港灣後的安定、寧靜與慰藉,對於有故土難離的鄉愁情結的而言,也是一種簡單而幸福的歸宿。
從貧窮年月一路走來,養兒育女的生活重負,愁吃愁穿的窮苦境況,現實重壓已經固化了母親自己的飲食習慣,儘管她歷來身體單薄,但鹹菜下飯習以為常,大魚大肉、油湯油水反而會讓她受不住;越是感冒生病時,她越是只想鹹菜拌飯。母親做的鹹菜,也深遠地影響了我們的飲食結構,不管吃什麼,哪怕是逢年過節滿桌的美味佳餚,飯桌上總要有一種鹹菜;無論吃多吃少,有鹹菜下飯,才覺得吃飽了。在外應酬固然是蹲館子有檔次,各種做客固然是美食滿桌,甚至品嘗過海鮮大排擋,然而,吃不到母親做的鹹菜,即便吃飽喝足以後,依然覺得那頓飯缺少了點什麼,感覺腸胃的一個角落依然空著。後來我就堅信那句話了:「食物是經過胃路過心的。」
絲毫不誇大地說,母親多年來為我們做的鹹菜不下一二十種,分量應該按噸計算了。那種味道,就像我哥哥曾經開玩笑說過的,「那些大領導也嘗不到。」靜心細想,父母給予我們生命和身體,血脈裡流淌著母親的賜予的血液,至今有幸享受著母親一如既往地傾盡心血給予的深摯母愛,品嘗著人間最美味的母愛的味道,任由醇厚的母愛的味道深入骨髓。如果說母親醃製的鹹菜已經有了靈魂,那就是母親的摯愛給予家鄉的風味以靈魂和生命。比起那些膚淺慘白的表白,還有什麼能像母親醃製的風味一樣陪伴我們這麼長久,以至於吃遍佳餚依然眷戀母親的味道。要說慶幸,我們何其慶幸;要說幸福,我們何其幸福。
進入衣食無憂的新時代,母親卻老了,有些鹹菜,沒精力做了,感覺得到她的失落;有些鹹菜,做得卻更加嫻熟老道,她的幾個老姊妹都讚不絕口。譬如水豆豉,鮮紅的辣漿,金黃的豆粒,看著就讓人垂涎;譬如青菜醃菜,不管是爆酸醃菜還是老醃菜,顏色青黃,酸味適中,質地爽口;譬如滷腐,雖然不像早些年那樣從泡黃豆、磨豆漿到點豆腐腦、壓豆腐等各個環節全程自己親手做,而是直接買豆腐來醃,但母親醃製出來的滷腐,醃姜、葉子、滷腐都是色澤金黃、味道純正、口感綿軟、不會生黴。三叔三嬸以前不太喜歡吃鹹菜,退休後反而喜歡吃我母親醃的各種鹹菜,每年都要連著鹹菜罐一起帶幾樣回昆明:「二嫂醃的鹹菜乾淨、好吃,我們自己喜歡吃,我們那幾個弟弟弟妹和兒子孫子也喜歡吃,大家分享一下哈。」
三叔三嬸這樣說,其實他們吃得不太多,只是嘗個味,根源還是因為日子好了,從吃得飽、吃得好向吃健康轉變了,就像他們經常向我父母灌輸的,「現在吃的是講究生態、營養,講究養生。鹹菜鹽分重,不能多吃。」話雖這樣說,但母親還是出於本能地執著著她的執著,堅守著她的堅守,每年到了醃製鹹菜時節,還是會繼續做,照她說出來的想法:「我活著麼,你們有鹹菜吃,等我做不動了、腳直了,你們就要買鹹菜吃了。」母親的話,說得夠直道,帶著莫名的傷感,卻也飽含著對我們放不下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