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作為20世紀40年代上海灘最著名的兩位女作家,張愛玲和蘇青的關係曾經既是編者與作者,亦是好友,後來由於胡蘭成,三人之間的關係卻變得非常複雜。雖然張愛玲說過:「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然而在她的《我看蘇青》一文中,對她們關係的評述似乎並不像她所說的甘心情願,她們根本就像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而在30年後的《小團圓》裡,對蘇青的「揭露」更是不留情面。
張愛玲和蘇青結緣於《天地》雜誌
年輕時的張愛玲才華卓著、孤高傲世,能接近並成為她朋友的人寥寥無幾。除了大學同學炎櫻和中老年時的知己鄺文美外,她在20世紀40年代和蘇青的一段交往,可算是這極少數中的特例。
不同於和炎櫻青春年少時就形影不離的閨蜜關係,張愛玲與蘇青的交往相對摻入了許多複雜的因素,她們的相識與交往是從「業務關係」開始的。
1943年10月,那時已離婚的蘇青,在上海創辦了文學刊物《天地》雜誌,當紅的張愛玲是蘇青極力拉攏的對象。張愛玲念「叨在同性」,成為《天地》雜誌的主要撰稿人,有一年多時間,《天地》每期都有張愛玲的作品,一直持續到1945年5月。
1945年4月,蘇青出版散文集《浣錦集》,張愛玲寫了《我看蘇青》一文,文中許多有名的句子,至今廣為傳頌。張愛玲談她與蘇青的關係,也談她自己,特別是論及女性之間的友誼,非常饒有意味。
文章開篇就說:
蘇青與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樣密切的朋友,我們其實很少見面。也不像有些人可以想像到的,互相敵視著。同行相妒,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況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如果必須把女人作者特別分作一檔來評論的話,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
張愛玲這段話,雖然甘心將自己同蘇青放在同一位置,但自降身價的意味也很明顯。
她評論蘇青的小說:「許多人,對於文藝本來不感興趣的,也要買一本《結婚十年》看看裡面可有大段的性生活描寫……大眾用這樣的態度來接受《結婚十年》,其實也無損於《結婚十年》的價值。」
在張愛玲看來,蘇青的《結婚十年》只能歸於通俗作品,雖然也有普通讀者所不能懂的高級情調,但並不能掩蓋作品本身的平庸。張愛玲說自己很容易把別人看扁了,「扁的小紙人,放在書裡比較便利。『看扁了』不一定是發現人家的短處,不過是將立體化為平面的意思。」如此措辭婉轉、曲折隱晦,雖然不是貶低,但也絕非讚美。
普通讀者買《結婚十年》是想看其中的八卦隱私,張愛玲則看到蘇青的「真情實義」,看到她作為小女人的「可愛」之處。如果俯下身姿,摒除挑剔,張愛玲其實可以很寬厚很悲憫。
作家只是一種職業,在家裡,她是女兒,是母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有喜怒哀樂,有愛恨情仇。相較於作家身份,張愛玲更願意從一個女人的角度來看蘇青。
她的豪爽是天生的。她不過是一個直截的女人,謀生之外也謀愛,可是很失望,因為她看來看去沒有一個人是看得上眼的,也有很笨的,照樣地也壞。她又有她天真的一面,輕易把人幻想得非常崇高,然後很快地又發現他卑劣之點,一次又一次,憧憬破滅了。
當張愛玲以一種俯視的姿態來審視芸芸眾生時,她的內心只有哀矜。「我們明白了一件事的內情,與一個人內心的曲折,我們也都『哀矜而勿喜』吧。」
因為寫小說的人,我想這是我的本分,把人生的來龍去脈看得很清楚。如果原先有憎惡的心,看明白之後,也只是哀矜。眼中所見,那些天資很高的人,分明在哪裡走錯了一步,後來怎麼樣也不行了,因為整個的人生態度的關係,就壞也壞得鬼鬼祟祟,有的也不是壞,只是沒出息,不乾淨,不愉快。
張愛玲說她的書裡多的是這等人,即使有什麼不好,她也能原諒,就因為這種人是真實的。所以她說:「像蘇青,即使她有什麼地方得罪我,我也不會記恨的。」
蘇青得罪她?一開始張愛玲說她們並非親密朋友,不過「業務關係」而已,但她屢次說到同性相妒,顯然她妒忌的絕非蘇青的文才,這一點張愛玲很清楚。儘管她屈尊紆貴將自己放在與蘇青同等位置,卻並不表明她「甘心情願」。
蘇青是亂世裡的盛世的人
對於蘇青,張愛玲的心態略顯複雜。「我想我喜歡她過於她喜歡我,是因為我知道她比較深的緣故。」蘇青做事爽利,有話直說,這和蘇青抱怨張愛玲「一句爽氣話也沒有的!」形成鮮明的性格反差。
「蘇青是亂世裡的盛世的人。」她是完全融入生活的,總是忙得興興頭頭,有一般小女人的喜怒哀樂,而張愛玲則是對生活保持遠觀。表現在創作上,因為蘇青「對於人生有著太基本的愛好,她不能發展到刻骨的諷刺。」
張愛玲說:「喜劇而非諷刺喜劇,就是沒有意思,粉飾現實。」她認為,如果僅僅停留在諷刺上,不知道在感傷之外還可以有感情,這種創作也許一時暢銷,但究竟有多大價值,是要打問號的。
她本來是想談論蘇青作品的價值,結果曲裡拐彎說了這麼多,卻都是對蘇青作品價值的懷疑。事實證明,當時年僅25歲的張愛玲較之於大她6歲的蘇青來說,無論在作品深度還是文字功力及理論水平上,都遠勝一籌,這也從張愛玲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高高居前的地位證明了的。
在民國時代,蘇青算是非常獨立的知識女性,如果她的身份只是女兒或母親,那她做得無可挑剔,但作為一個作家,張愛玲說:「即使在她的寫作裡,她也沒有過人的理性。她的理性不過是常識——雖然常識也正是難得的東西。」
張愛玲和蘇青說到將來的世界,有一種「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而作為俗世熱鬧之人的蘇青,卻是一副「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大概是藝術吧?」蘇青的世故精明,似乎是與「文學藝術」相悖的。
或許正是這樣的差別使她們倆人無論在生活、愛情還是寫作上,都具有不同的風格和處世方式。雖然張愛玲說她和蘇青一樣,都有個寫實的底子,但蘇青是實實在在感受著人間煙火,極少有「玩味人間」的成分。張愛玲則是「以人生的安穩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沒有這底子,飛揚只是浮沫。許多強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興奮,不能予人以啟示,就是失敗在不知道把握這底子。」
總之,女人有的缺點蘇青都有,女人的優點她也不少。蘇青很有家族觀念,對人亦有十分具體的要求,她不像張愛玲那樣始終與世間一切保持距離。
對張愛玲來說,蘇青象徵了物質生活。「我們都是非常明顯地有著世俗的進取心,對於錢,比一般文人要爽直得多。」
這大概是她們極少比較相像的地方,她們都是「雙手劈開生死路」的現代獨立女性,自然對女性生存的不易有著切身的體會。
她們和胡蘭成的關係
說到張愛玲和蘇青,就繞不開胡蘭成。蘇青早於張愛玲認識他,當時胡蘭成在《天地》雜誌上讀到張愛玲的文章,拍案叫好。這位情場老手通過蘇青拿到張愛玲的地址直接登門拜訪。
幾次見面之後,「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倆人很快就愛得痴纏,難分難捨,半年後就結為夫妻。亂世低調,倆人只請了炎櫻做證婚人。
當初討要張愛玲地址時,蘇青曾警告過胡蘭成,不要輕易招惹張愛玲,她不是一般的女子。但胡蘭成哪管這些?張愛玲不顧一切陷了進去,蘇青也就不好多說什麼了。
但有一件事,讓張愛玲頓然意識到蘇、胡二人的關係並不普通。有一天晚上,胡蘭成在蘇青處勾留,張愛玲恰巧翩然而至。即使心再大,當時的氣氛大約也讓張愛玲看出了不同尋常,以致於胡蘭成說她心中的醋意都來不及掩飾。
胡蘭成寫文章說,要讓張愛玲妒忌別人是不容易的,只有別人妒忌她。胡蘭成說他自己就妒忌張愛玲超凡的文學才能和鑑賞力,總想要和她「鬥一鬥」。
1975年,張愛玲在美國創作自傳式小說《小團圓》,追溯年輕時的人和事,筆下的人物大都是她熟悉的、在生活中有原型的,一個個如走馬燈般紛紛出場,包括自己的母親,張愛玲對他們的揭露一概不留情面。
小說中有個叫「文姬」(蘇青曾被罵做「文妓」)的女作家,「不修邊幅,石像一樣清俊的長長的臉,身材趨向矮胖……」熟悉張愛玲小說的讀者一看就知道「文姬」的原型是蘇青。
「文姬」和「邵之庸」(原型胡蘭成)之間有段對話:
「你有性病沒有?」文姬忽然問。他笑了。「你呢?你有沒有?」
盛九莉(原型張愛玲)知道「邵之庸」以前有許多很有情調的小故事,「她總以為是他感情沒有寄託。」但他自己承認,他是喜歡女人。
盛九莉說她不妒忌「文姬」。或許張愛玲也從來不曾在這件事上妒忌過蘇青,因為她知道蘇青對於男人的態度,也知道胡蘭成對於女人的態度,他實際上「老的女人不喜歡」,他們不過是各取所需吧。
當55歲的張愛玲寫《小團圓》時,已經距離她輝煌的上海時期過去了30年,回頭再看當年的一切,那麼遙遠、虛無和荒誕,人事早已全非,愛與恨亦早成過往,「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有時候,喜歡與不喜歡,愛與不愛,或許都是真的,只不過此一時彼一時。曲終人散,所有人都不過是塵世中的渺渺過客,最終都要與這個世界和解、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