輞川灞水,月色清朗,一個中年人在夜色中登上華子岡,天上月影,倒映水中,波動不休;遠處燈火,穿過山林,明滅不定;深巷瘦犬,寒夜驚起,吠聲如豹。
這時,僮僕都已入睡,他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那裡,感到深深的孤獨!
有人說,人生有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還有人說,人生有四大悲事:幼年喪母,少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
但是從來沒有人說,如果上天把這四大喜和四大悲幾乎都降臨在同一個人身上,他會怎樣。
王維,就是這個被頻頻「眷顧」的人,上天先是在他的一隻手中放了一顆糖,然後又往他的另一隻手中塞了一把荊棘。
不過,上天還是保留了一似憐憫,給王維留下了她的母親。
妙年潔白,風姿都美
公元701年,山西祁縣,王維含著金鑰匙出生了。
說他含著金鑰匙,不僅僅因為他的家族從漢代起就世代為官,更是因為他出生在一個人人都羨慕的天下五大望族之一的太原王氏家,他的母親則出身另一大望族:博陵崔氏。
雖然他們在唐太宗時期已走向沒落,但是王維血液裡那份與生俱來的高貴不會改變。
王維的母親擅長畫畫,尤其是水墨畫,王維經常拿起毛筆學著母親畫畫,一畫就是一整天。
父親王處廉親自教授詩文,爺爺的得意弟子教授各種樂器,母親不僅教他畫畫,還教佛經,因為她篤信佛教,還是當時著名高僧大照禪師的弟子。
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的日子,在王維九歲那年一去不返——王維的父親因病去世。
上天給他一個人人羨慕的家世,卻讓他少年喪父,這是上天安排王維經歷的人生第一次大悲。
不過因為母親,他們家的六個孩子仍然健康成長起來了。母親帶著王維和他的弟弟妹妹
,回到娘家蒲州。
母親沒有放棄對孩子的教育,她天天刺繡拿出來賣,補貼家用。王維則每天在家門外擺攤賣畫,比他小一歲的弟弟王縉也經常私下幫人寫文章賺取稿費。
他十五歲時去京城應試,豪爽地寫下了「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遊俠多少年」的詩句(《少年行》)。
十七歲,重陽節,他孤身一人,黯然神傷,提筆寫下《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遊歷了幾年之後,二十一歲的他來到長安,以一支自己創作的琵琶曲《鬱輪袍》成功打動岐王李範和玉真公主,得到他們的舉薦,再憑藉自己的實力「大魁天下」。
身騎白馬、插花遊街、趕赴瓊林宴會的王維,是開元九年(721年)長安城裡最風度翩翩、才華橫溢的狀元郎。正所謂,妙年潔白,風姿都美。
岐王宅裡,他和高適、崔顥、裴迪、李龜年這些當時最出色的上層名流,唱著他的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談笑吟詠。
對家鄉前來拜訪的客人,他會迫不及待地詢問:「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qǐ)窗前,寒梅著花未?」(《雜詩》)
不過,上天很快給這個似乎前途一片大好的青年,潑了一盆冷水。
人閒花落,夜靜山空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他是那樣優秀,彈得一手好琵琶,畫得一手好畫,寫得一手好詩,長安城裡的顯貴們都以能請到王維來家裡做客為榮。王維,意味著品味。
他的官職太樂丞,主要負責皇家音樂和舞蹈的排練。對於從不缺乏藝術細胞的王維而言,這項工作對他的能力,根本構不成挑戰。然而沒過多久,王維卻被貶官了。
罪名是他在彩排《五方獅子舞》的時候,私自看伶人舞黃獅子。「黃」因為和「皇」諧音,意味著至尊,黃獅子只有在皇上到場的情況下才可以舞動。
就這樣,初涉官場、還不懂得人心險惡的王維被貶為濟州司倉參軍。從帝都長安的京官,到遙遠的濟州(今山東濟寧)去做一個管糧庫的管理員,年輕的王維備受打擊。
他一路風塵僕僕,前往遙遠的濟州赴任。經過洛陽時,沮喪的王維匆匆與母親、弟弟妹妹們見了一面,又匆匆離別。
他不會明白,他被貶官的背後可能是皇帝對岐王的猜疑、對王維和岐王走的過近的防備、寧王心裡對他的記恨、同僚對他的嫉妒……政治,永遠不像它的表象那樣單純。
但是它卻深深地傷害了這個聰明、敏感、而又滿腔熱忱的貴族青年的自尊,也影響了他詩歌創作的風格。
他想到母親曾問過他的一個問題:「知道你的名字為什麼叫王維字摩詰嗎?」
他當然知道,「維摩詰」是印度高僧,母親把他的名字拆開來為自己命名,還教他從小就背誦《維摩詰經》。
「維摩詰」的名字翻譯過來就是沒有汙垢,即「淨」。母親的房間裡寫有三個大字:淨、靜、境。
只有內心「清淨」,才能心靈「平靜」,達到人生最高「境界」。可是這要如何才能做到?
母親在他的手心寫下了一個字,她溫和的微笑總有使人安靜下來的力量。王維不知道,正是這一個字,概括了他的一生,也影響了他的一生。
枯燥無聊的倉庫保管員做了一段時間之後,上天就解放了王維:唐玄宗對泰山進行封禪,大赦天下。
作為貶官,王維終於有了辭職的資格,他立刻請辭,回家和妻子團聚。
王維一直覺得妻子是上天給他額外的恩賜。她不僅聰慧溫柔、善解人意。伉儷情深、琴瑟和鳴,人世間最幸福的事,莫過於此吧?
而立之年的王維,終於要做父親了。曾經從天堂墜入地獄的心,被滿滿的喜悅填充。
然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次它奪走了兩個人的生命——王維的妻子,因難產而死。
中年喪妻,老而無子,王維此後三十年獨居,終身不娶。
悲憤的王維獨自遊歷江南,青山綠水漸漸平復了他傷痕累累的心,他在遊歷中寫下了著名的《鳥鳴澗》和《山居秋暝》。
鳥鳴澗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深山之中,鳥鳴聲聲。但若不是心靈寧靜、遠離世俗之人,又怎能於喧鬧中感受到一份真正的寧靜?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從此後,王維的詩歌裡,「空」字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多。是的,這就是母親送給他的那個字。
既然上天要讓我一無所有,那麼我就什麼都不要了,我只坐看山水,靜享美景,求得內心片刻安寧。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就在王維對官場心灰意冷、對生活不抱希望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個好消息:賢明正直的張九齡出任宰相。
三十五歲的王維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立刻給張九齡寫了一封信,表達了自己願意追隨他、為國家效力的願望。
張九齡任命他做右拾遺,此後王維漸漸累官至正五品的給事中,成為張九齡的左膀右臂。
這期間,王維在輞川山谷買了一所別墅,這所別墅原是詩人宋之問所有,那裡有山有湖,有林有谷。
王維親自規劃每一處建築,親自設計每一個細節,他要把這裡建成自己心中的世外桃源。
王維的生活似乎開始順風順水,然而此時張九齡卻被貶官了。
奸相李林甫很快就將王維明升實降,任命他以監察御史的身份出使涼州。
開元二十五年(737年)的大漠裡,一排馬車的車轍像是一條蜿蜒的蛇在緩緩向沙漠深處延伸,坐在車裡的人內心充滿了悲傷:
他的命運從來都沒有掌握在自己手裡,每一次當他對人生充滿了希望的時候,他都會遭遇不幸。
他覺得他的一生就像是飄飛的蓬草一樣,無依無靠、不知道歸宿在哪裡。
忽然,一條長河出現在他的眼前,那圓圓的落日,在平沙莽莽黃入天的沙漠裡是如此荒涼、又是如此溫暖,而遠處的一道孤煙像一把利劍直指蒼穹,令人震撼。
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徵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這首詩是如此的經典,以至於後人一提起沙漠,都會情不自禁地想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一千古傳誦的名句。
此刻的王維決定接受上天的安排:不就是飄飛的蓬草嗎?能飄到大漠看到如此美的景色,也不枉活了這一生。
狂妄的人自稱命運的主人,謙卑的人甘為命運的奴隸。除此之外還有一種人,他追逐命運,但不強求;接受命運,但不膽怯。
走運時,他會揶揄自己的好運;倒運時,他又會調侃自己的厄運。他不低估命運的力量,也不高估命運的價值。他只是做命運的朋友罷了。
行到水窮,坐看雲起
開元二十八年(740年),四十歲的王維接連失去了三位朋友。
崔希逸被副官陷害,抑鬱而死;孟浩然因背疽復發而死;而他最尊重的亦師亦友的張九齡,也在家鄉韶關曲江與世長辭。
調回京城的王維發現,這座流光溢彩的都市早已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長安,也不再是那個「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大唐政治中心。
為人狡詐、口蜜腹劍的李林甫隻手遮天,滿朝大臣噤若寒蟬。
經歷了人生無常的王維心灰意冷,他再也不關心官場上的種種事情。從此後,他有事上朝,無事還家,抽空作作畫兒,鑽研鑽研佛學,悉心經營他在終南山的輞川。
他經常會一個人信步漫遊,靜靜欣賞花開花落、雲捲雲舒。沿著山間的小溪,不知不覺走到了盡頭。
走到盡頭就走到盡頭吧,管它源頭在哪裡呢!
世間萬物,自有它的來處,也自有它的去處,山窮水盡的時候就抬頭看看天空的行雲變幻吧,水自然會變成雲,雲自然會變成雨,山澗自然又會有水,何必糾結它來自何方?
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中年之後的王維越來越留戀於輞川,這裡是他的心靈棲息地,也是他的世外桃源。
《山中與裴秀才迪書》:
當待春中,草木蔓發,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溼青皋,麥隴朝雊,斯之不遠,倘能從我遊乎?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
在輞川,他投入自然,從心造景。攜友遨遊,詩文唱和。
他精心設計了二十處遊址,和好朋友裴迪以每一處景點為名作詩,並把這些詩集結成冊,這就是流傳後世的山水詩集《輞川集》。
我們可以看到在輞川有一片長滿青苔的溼地:
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他會在有月亮的晚上彈起古琴,周圍的竹子隨風發出颯颯的響聲:
竹裡館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酬張少府
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人老了,特別喜歡安靜,什麼事都不再關心。松林清風解帶敞懷,山間明月獨坐彈琴,你要是問我這世間萬物升遷與毀滅的道理,不如聽聽這溪流深處漁翁的歌聲吧。
他經歷了人世間的大繁華,而後又一無所有。他漸漸與人群疏遠,布衣蔬食,焚香看書,不慕名利、不求富貴,只求心靈的安寧。
飯覆釜山僧
晚知清淨理,日與人群疏。
將候遠山僧,先期掃弊廬。
果從雲峰裡,顧我蓬蒿居。
藉草飯松屑,焚香看道書。
然燈晝欲盡,鳴磬夜方初。
一悟寂為樂,此日閒有餘。
思歸何必深,身世猶空虛。
生命後期,王維更是看透了:人生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
《舊唐書·王維傳》載:晚年長齋,居常蔬食,不茹葷血,不衣文彩。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
既然不斷失去,那麼何不徹底放空自己呢?他甚至把悉心經營多年的心靈棲息地——輞川別業,也捐給了寺院,從此下朝之後,專心修佛。
上元二年(761年),王維逝世。臨終時,他從容寫信和各位好友告別,然後平靜地微笑著離開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