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04年拜識楊憲益先生到2009年駕鶴西歸的十五年間,無數次的拜訪中,我拍下了上百幅照片,記錄了這位老人晚年的部分生活。這麼多照片中,我最喜歡的卻是他的這張背影,在經歷了那末多之後,對功名和磨難均泰然處之,眼前是祥和明淨的一片光明:大海、魚、從牆頭爬下來的藤蔓……
因為編輯「漢英對照中國古典名著叢書」的關係,還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便拜識了楊憲益先生。從肖乾先生那得到了準確地址和電話後,1994年9月6日我走進了友誼賓館的外籍專家公寓(《漏船載酒憶當年》的後記裡,楊老寫了那一年6月,搬到這裡的原因是為了戴乃迭看病方便,又近女兒。從雷音所著之《楊憲益傳》看,這次搬家還有些別的不愉快。有詩為證:「辭去骯髒百萬莊,暫居賓館覓清涼。」「無端野鳥入金籠,終日棲棲鬥室中。」由此我也大致知道了之前我的多封信沒得回音的原因了)。 進門就是客廳,正對門是廳的一扇側窗,左手靠牆處擺了一玻璃櫃書,窗與書櫃之間是進其他房間的門。我被讓了進去,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楊先生和戴乃迭女士坐在對面的長沙發上。楊老聽我談了我們在做的漢英對照叢書,覺得當然很好,但譯者是個難點。四十年代,好像有過一個計劃,要做一點古典的英譯,那個時候還有可能,還有像葉公超、孫大雨、羅念生等一批人在,古文根底不錯,英文又好。現在,要麼走了,要麼譯不動了。作為國立編譯館最後一位館長,他的話不是隨意說的。不過,對我們先從過往的譯本中擇善本推出卻是很贊同,並表示他的譯本盡可拿來用,如需授權只需寫一個東西給他籤字就行。
楊先生那天興致很高,談得興起時,有人端上飲品來,器皿是那種當年常見的圓柱形的玻璃杯,白白的大半杯,還以為是礦泉水。楊先生說,來,我們喝點酒。他端起來,就這麼來了一大口。驚嘆之餘,我只能跟著端起杯子抿了一點。不知怎麼談到了大躍進,他說當時,上面要求他們的翻譯也要上一個臺階。總在一旁靜靜聽談話的戴乃迭女士忽然插話進來:「我們每天都得翻一番(翻)。」雙關用語頗為形象,逗得我們笑了起來。就這麼一句話,英式的詼諧幽默展露無餘,那些不堪的往事都付笑談了。翻看楊老的自傳《漏船載酒憶當年》可找到相關的記載,1958年大躍進期間沒日沒夜地譯書,「快的像發了瘋似的,」「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只花了十天功夫就譯成了」 。
江楓先生聽我說起在楊先生家喝酒,便問:「楊先生家掛了一個匾:古來聖賢皆寂寞。知道是什麼意思嗎?」當然知道,「唯有飲者留其名」嘛,也是這次之後,我知道先生的豪飲聲名遠播。這匾額我沒有印象,可能是掛在百萬莊外文局的宿舍吧。但楊先生在自己漫畫像上的題詞:「難比聖賢冒充名士,不甘寂寞自作風流。」我是見過的,的確是他的自況,但名士絕不是冒充。
目前,我手頭還留有幾封楊先生給我的三封信。從楊先生的傳記得知,他很少寫信,所以,這幾封信顯得格外寶貴。茲抄錄如下:
「秦穎同志:節前您來我家商量重新出版紅樓夢及儒林外史中英文出版事,我原來很願意,但外文局又來說他們還在出版此二書的譯本,他家再出版不太合適,並對過去所為表示歉意。我看既然他們不願意,我也不好意思一書兩投了。實在抱歉,他們雖沒有道理,究竟是我的原單位,不好意思同他們再討論。合同一事只好作罷,謹將您的合同寄還,非常抱歉,請原諒。祝好楊憲益10月5日」
隨信,他還附上了給外文社提出問題的原稿複印件。
1995年,我又跟楊老聯繫,討論出魯迅文集和史記選的問題。楊老回復道:
「秦穎同志,謝謝你的信和書,書的水平很不錯,我很滿意……魯迅文集我很願意有人譯全,我搞過全本野草,朝花夕拾,吶喊,彷徨,故事新編,中國小說史略,及一些雜文,都由外文出版局出版,此外外文局還出版過一本魯迅詩集,(英國漢學家詹納爾譯)還有一本《兩地書》(英國Bonnie Macdargel譯)這一本尚未出版。這些不知外文局能否同意給你們。關於史記我也譯過本紀世家列傳幾十篇,再譯下去精力恐怕不行了,最好有人合譯。希望你們的事業順利。祝好弟楊憲益頓首五月二十日」
七月份,我調廣州花城出版社。仍在繼續手頭沒有做完的一些工作。不知為什麼,還是《紅樓夢》的問題。
「秦穎同志,關於紅樓夢的版本問題,是這樣的。外文局在文革前(大概是六一年左右)要我們譯紅樓夢根據一百二十回通行本,才譯了一部分,文革開始了,當時江青要抓紅樓夢的英譯問題,告訴外文局,譯文前六十回要根據八十回本改正,所以由重新根據當時俞平伯校訂的八十回本改譯(俞校訂本也是人民文學社出版的)。外文局當時又請教了專家吳世昌先生,由他校訂。情況就是這樣。文中如茗煙改為焙茗等都是根據吳世昌的意思。我們不是紅學專家,手頭也沒有紅樓夢所以無法再幫你忙,只好請你去找了,有空來北京,請抽閒來玩。祝好弟楊憲益頓首十月三十一日」
之後,我不再做漢英對照之類的圖書了,卻是偶爾會去楊老那裡聊天。中間一度失去了聯繫,那是戴乃迭女士去世後,他搬出了友誼賓館,幾經轉折遷居到了什剎海小金絲胡同小女兒楊熾家。關於這一次搬遷,他的詩中有記錄:「來時倉促別匆匆,五路郊居一夢中。賓館去春辭舊宅,小樓昨夜又東風。獨身婉轉隨嬌女,喪偶飄零似斷蓬。莫道巷深難覓跡,人間何處不相逢。」日子在往事的回憶、親友的思念和對朋友的期盼中滑過。
再次得到地址,已經是2005年了。那一日去拜訪我有詳細的記錄:
2005年5月17日,早晨早早起來,吃過飯,就往後海趕,去楊憲益先生家。計程車送到郭沫若故居前就讓我們自己找進去。於是一不小心遊了一回胡同。早晨下過雨,地下溼漉漉的。一開始就走岔了,及時問路於一位老先生,正好他也往小金絲胡同走,於是跟他快步穿行於胡同裡,真有些跟不上。沙沙的腳步聲和踏水聲在幽靜的胡同裡清晰可聞。約十來分鐘後,老人指著左手邊的胡同說,這是小金絲,往前是大金絲。我們謝過,便沿胡同挨著門找。走了大半圈也沒找到,這時一位婦人過來說,另一邊也是小金絲,並說是那位老人特地讓她來告訴我們的。原來是一個環形胡同。繞了個彎,又走了三四十米,發現一個門洞藤蘿從裡面爬了出來,繁茂可愛,兩扇桐油油的黃黃的木門,雖裂紋不少,有些陳舊,卻恰到好處地顯出了房主的風格。估計就是這裡了。好不容易在左上角的藤蔓深處找到了紅色的小門牌:小金絲胡同6。
9點整敲門進去。楊老沒多大變化,只是不能行走了,坐在沙發上,慈祥地看著我們笑笑,為不能起身道歉。入坐後隨意聊天。我們提起了聽邵燕祥先生說他有一本自印的傳記在朋友間流傳。楊先生說是一個叫雷音的朋友寫的,這本傳記的好處是一直寫到最近,不過有些情況道聽途說,不是很可信。
談到希望他寫寫回憶錄。他說不覺得有什麼值得寫,別人看得很重的一些事,如坐牢,他都以為沒啥,再說現在寫字也不方便。坐牢比住醫院舒服,我住過三次醫院,坐牢時我們有不少人在一起,很有趣,可戴乃迭是單間,很無聊。我們建議他用錄音機錄下,可他還是以為沒啥好憶的。如果有人作口述記錄,倒是可以,但所經歷的人事太多,最好是有人提問,否則無法回憶。問什麼,只要是知道的都可作答。看到我們帶去的《隨筆》,看到一些熟悉的作者,問:到見了李輝嗎?他好久不來了,因為這裡不好停車,我的朋友走的走老的老,來看我的只有黃苗子、丁聰等。很是傷感。
拿出相機拍照。看到我拿著相機折騰,楊老忽然來了興致,說:我年青時也完過這玩意。第一次看看別人拿著相機拍照是在遊輪上,一些日本人拿著到處在走,我覺得很新奇。後來自己買了臺玩了起來。你們現在拍照不用換膠捲了。又說,一些朋友給他拍了不少照片,可拿來看看,要用的話,隨意用。
臨走,楊先生送了兩本書:《漏船載酒憶當年》《楊憲益傳》。前一本是他的英文傳記的譯本,原名叫WHITE TIGER(白虎星照命),改用此名大概是因為有刪節,「漏船」有了雙重的含義。後一本就是在朋友間流傳的自印本。
之後,只要有機會,我就會去坐坐。因為,楊老說了,「你們隨時可以來。走到附近了,可進來坐一坐,喝口水。」無論是事前預約,還是臨時登門,楊老總會說:「行,什麼時候都行。」這是他回答訪客的口頭禪。有一次跟繆哲一起去的。談話間繆哲說起他的朋友劉皓明,是在看了楊先生譯的《奧德修記》後,下決心學拉丁文的,現在成了大學者。又談到大學時拜訪羅念生先生,羅先生說楊憲益整天喝酒不做事,他只好自己譯了許多古典作品。楊先生聽到此笑了起來,承認年青的時候有些混日子。他還憶及當年在重慶,梁實秋讓他譯《資治通鑑》,接了活卻沒當真,一個月只翻譯一卷,最後不了了之。
雖以譯《紅樓夢》知名,楊老卻說最不喜歡紅樓,雖然它是古典小說中最成熟的一本。他更喜歡看水滸、鏡花緣。談到為什麼譯紅樓,楊老回憶說:「解放後有一段時間,周揚把我從外文局借走譯文件。後來外文局覺得吃了虧,說你是我們的人,也得為我們做事,有幾部名著要譯,你就譯《紅樓夢》吧。當時我連一遍也沒看完過,譯它是奉命而作。裡面的人物,賈寶玉、秦可卿、王熙鳳有點意思,比較喜歡。」
楊老的打油詩頗有些名氣。問他討最近的詩看,楊老說:詩寫了就扔,有的給朋友拿走了,沒留。那邊是我的臥室,你們可以看看。
臥室牆上有一首詩:「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 結髮糟糠貧賤慣,陷身囹圄死身輕。青春做伴多成鬼,白首同歸我負卿。天若有情天亦老,從來銀漢隔雙星。」是戴乃迭女士去世後他作的悼亡詩,也是他目前心境的寫照。
談到抽菸喝酒,楊老說,酒是一次住院後,因為一針把腳打瘸了,把酒癮也打沒了。因此對醫生頗有微詞。他說還專為此寫過一首詩。我拿出筆記本請他寫了下來:「無病莫求醫,有病少吃藥。醫來必有病,藥多必無效。」 曾聽舒蕪先生談到當代詩人時提起過楊老。大意是,聶紺弩第一,他這一派詩人沒人承繼,另外幾人大致可算一派的頭魁,楊憲益的打油,啟功的自嘲詩。我曾有過一本楊憲益先生的《銀翹集》,其中像「久無金屋藏嬌意,幸有銀翹解毒丸」這樣的名句還記得一些,可惜書卻是怎麼也找不著了。
外面有花園,屋頂有露臺。楊老從來都讓我們隨便看看。還記得第一次去露臺的印象。拍出的照片,曬出來後,感覺比現場還好。從背景看,還是一個老北京。地平線上是鼓樓和另外一座樓臺,中景是一片灰瓦的平房。於是我想,楊先生最後住到這裡,大概這也是原因吧!
給楊老拍過無數的照片。我最喜歡的還是他在後海小金絲胡同裡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的這一張背影,寧靜而祥和;這情景跟我記錄的這些交往的瑣事和閒談,都表現了楊老曾經滄海之後的達觀平靜。正如羅素所說的,人到老年應該像江河一樣,經歷了高山峽谷、激流淺灘,最後來到入海口,面對海洋的博大,不再有躁動,徐緩流淌,波瀾不驚。
正是這樣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