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城南京的一個普通居民小區裡, 居住著中共早期著名領導人張聞天的兒子張虹生和他的妻子廖慰訓。他們像普通人一樣生活著, 並不張揚自己的特殊身份。儘管張聞天聲名顯赫, 他們仍牢記著父親生前的諄諄囑託, 做個普通的人, 不要特殊。
張虹生到農場去「做新一代的農民」;赴農村幫助「整社」, 「自作主張」宣布解散食堂;定性為「壞學生」, 被「勒令退學」1957年, 18歲的張虹生高中畢業。黨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 在父親張聞天和母親劉英的支持下, 張虹生報名去北京郊區青年農場「做新一代的農民」。他勤勞肯幹, 刻苦鑽研, 很快學會了水稻種植技術, 成為農場的生產能手。
對於未來, 張虹生憧憬很多, 但他認定一條, 不能躺在父母的功勞簿上, 而要靠自己的努力, 成為祖國的有用之才。農場勞動緊張繁重, 他仍沒有放鬆複習功課。1959年夏, 他以優異成績考入北京師範學院中文系。
1959年的廬山會議上, 擔任外交部常務副部長的張聞天在談外事工作之外, 出於一個共產黨人的責任, 在長篇發言中還分析了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的缺點及後果, 結果換來了兩頂嚇人的帽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和「彭、黃、張、周」反黨集團成員。
當張虹生回到家, 所見到的父親卻依然神態安祥, 如同什麼事也沒發生。雖然不知道詳情, 但張虹生毫不懷疑毛主席是對的, 父親錯了。可是, 父親為什麼會犯錯誤?父親和母親總是教導孩子聽黨的話呀。
1961年冬, 中央制定了「農業政策七十條」。根據上級有關部門安排, 大學文科學生赴農村幫助「整社」。張虹生這次不是去農場, 而是真正到了農民中間。他分在京郊東壩公社園林五隊, 那是個種菜的生產隊。本來菜農該比糧農要富, 張虹生卻看到群眾苦不堪言:食堂「大鍋飯」難以為繼, 哪家口糧都不夠吃, 全隊只養了一頭瘦豬, 自留地當「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
張虹生心頭髮酸, 他想起了父親對農村「虛報浮誇」現象的激忿之言, 覺得父親說的話並沒有錯。園林五隊共96戶人家, 張虹生走訪了一遍, 傾聽社員的呼聲, 大家都希望解散食堂, 把口糧分到戶。這在當地沒人敢做主。血氣方剛的張虹生召集全村群眾開大會, 宣布解散食堂。此言一出, 農民們高興得拍紅了巴掌……
張虹生因為自作主張宣布解散食堂, 被提前調回了學校。隨後, 上綱上線的批判接踵而來, 主要罪名是「右傾」, 挖其根源是「跟你父親一樣」。最後他被定性為「壞學生」, 校方的處理意見是「勒令退學」。
離開學校的張虹生在北京是很難找到工作的, 「政治表現」這一關過不了, 他向父母提出, 他生在新疆, 還是到新疆建設兵團去吧。劉英找到王震將軍, 王震一口答應, 把張虹生送到農一師去勞動。因為農一師是當年南泥灣三五九旅的老底子, 王震放心, 至少不會有政治上的歧視。
1962年2月, 張虹生踏上了去新疆阿拉爾塔裡木河畔的農一師九團四連的路途。
張虹生負「戴罪之身」去新疆農墾, 接受艱苦環境的鍛鍊;以書會友, 以書傳情, 在新疆找到了自己的終生伴侶出生在新疆的張虹生從小是個苦孩子。早在1942年, 標榜「進步」的新軍閥盛世才投靠蔣介石, 派兵抓捕被他請來的中共人士。張虹生的母親劉英在黨組織的掩護下緊急轉移到蘇聯。陳潭秋、毛澤民等領導人被捕關押後英勇就義。年僅3歲的張虹生來不及轉移, 與瞿獨伊、邵華等幾個娃娃一起坐了牢。到1946年國共和談時, 經黨組織營救出獄。從3歲到7歲, 張虹生在新疆當了4年的囚徒, 飽嘗了失去自由的辛酸。
張虹生在16年後重返新疆。阿拉爾是新疆最荒僻的地方之一, 張虹生所在的九團四連又是最苦的農墾連。他一去就趕上給條田澆水。新疆墾區一個條田有600畝, 從冬末到開春要澆三遍水, 澆水時一個人得負責一個條田。張虹生和其他農工一樣, 裹一件皮襖, 拎一盞馬燈, 在冰天雪地裡巡視。田溝上面結了冰, 底下還沒凍住, 會出現漏洞, 就得跳下去堵漏, 一堵就是一兩個小時。他穿著長統膠鞋的腳凍僵了, 渾身似掉進冰窟窿一樣透心涼, 每個骨節縫都在冒寒氣。
開春後, 連隊分配張虹生去養牛。每天一大早, 他就把10多頭牛趕出門, 直到天黑才趕回來。牛喜歡吃的草長在田邊地頭, 他得讓它們吃飽, 又不能讓它們啃了莊稼。只能自己辛苦些, 盯緊些, 一發現哪頭牛「犯規」, 他就提著木棍子衝過去。跑來跑去, 落下了靜脈曲張的毛病, 但他仍不敢怠慢, 誰叫他有個「戴罪之身」呢。
讀過大學的張虹生不能忍受的, 並不是自然環境差和勞動強度大, 而是離京倉促, 沒有帶什麼書來看。偶然的機會, 他聽說團部政治處宣教股有書, 便上門求借。他把沾著灰塵的書翻了個遍, 從文學類到政治經濟學類, 一本本地借著看。
宣教股有三個成員, 最小的是不足18歲的廖慰訓。別看這個清純可愛的川妹子模樣乖巧, 個性卻很倔強。1961年, 正在成都四中念高中的廖慰訓看到報上介紹新疆農墾的文章, 便和兩個女同學一起給農一師黨委寫了封信, 堅決要求支邊, 農一師回信表示熱烈歡迎。於是, 這三個省重點中學的女生不顧家人反對, 毅然辦理遷戶手續到了新疆。
廖慰訓看到張虹生如此痴書, 開始也奇怪:一個農墾連的民工, 怎麼這樣喜歡看書?後來她得知張虹生是北師大學生, 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
1 9 4 9 年5月, 張聞天與夫人劉英、兒子張虹生在瀋陽
有廖慰訓在辦公室, 張虹生借了書就捨不得走, 天南海北「神聊」得起勁。他對這個川妹子情有獨鍾。可廖慰訓情竇未開, 對此茫然不知。
此後三年, 風裡來, 雨裡去, 張虹生經歷了太多的磨難。連隊分配他趕馬車, 他就揚起皮鞭, 做了個稱職的馬車夫。寂寞和孤獨之時, 他會想起川妹子那黑亮的眸子, 無邪的微笑, 扎著小辮的身影……
1965年, 廖慰訓被派去上海出差, 順便回成都探親。張虹生猶豫再三, 決定試試用真情打動川妹子。於是他寫了封信, 在廖慰訓臨行前, 把信塞給了她。
張虹生在信中的大膽傾訴, 終於讓一顆善良的少女之心深深感動了。
當廖慰訓探親後回到新疆, 他們的關係開始密切起來。
「文革」開始, 張聞天和劉英受到審訊和逼供;張虹生被「隔離審查」, 抄家時, 因為他拿了家裡的半導體, 落下了「轉移父親財產」的罪名1966年, 「文化大革命」開始。「懷疑一切、打倒一切」的狂熱之風從北京刮向全國各地。關注時局的張虹生敏銳地感到, 這場政治風暴來者不善。離開北京近一年了, 他幹活賣力, 被評為先進生產者, 讀書學習也沒丟, 他相信會有出頭之日的。可是「文革」的極「左」聲浪叫他震驚, 他覺得希望渺茫了。在張虹生萬念俱灰的時候, 廖慰訓的鼓勵和幫助, 是他的最大精神支柱。
在廖慰訓的堅持下, 她向組織打的結婚報告終於被批准了。於是, 在那個艱苦的環境下, 他們結婚了。次年, 大女兒出生了, 張虹生給她起名叫冬燕, 冬天的燕子向著南方, 寄託著父母親對家鄉的思念。1968年5月, 張虹生回北京探親。臨行前, 張虹生問廖慰訓想要什麼, 她說, 下了班就忙孩子, 沒時間看書看報, 你就給我帶個半導體收音機吧。
北京的家被抄了幾次, 已經不像樣子了。張虹生看到父母年事已高, 體弱多病, 仍然承受著被揪鬥的痛苦折磨, 禁不住悲從中來, 淚水盈眶。飽經憂患的張聞天和劉英關切地詢問張虹生的個人生活, 叮囑他要善待媳婦。聽說兒媳婦要買個半導體, 張聞天把家裡的小型臺式收音機送給他作紀念。
就在這個月, 張聞天和劉英突然被「監護」起來, 實際上是受到審訊和逼供。張虹生心急如焚, 但無能為力。專案組負責人找張虹生談話, 氣勢洶洶地把他訓斥一通, 聲色俱厲地叫他和張聞天劃清界限, 公開宣布與張聞天脫離父子關係。張虹生不吃這一套:「父子關係怎麼可能脫離呢?就是一萬年, 他也是我的父親!」
他乘火車返回新疆, 在阿克蘇轉長途汽車時, 就受到團部派來的人的監視, 說是怕他「畏罪潛逃」。回到團部, 他又被「隔離審查」。他的家被抄了, 價值五塊錢以上的東西都要登記, 就因為他拿了家裡的半導體, 落下了「轉移父親財產」的罪名。
在政治高壓之下, 造反派叫廖慰訓與張虹生劃清界限, 她卻說:「半導體是我要的, 要批就批我吧。」造反派沒想到, 批鬥廖慰訓的會冷冷清清。廖慰訓為人厚道, 小小年紀就到兵團, 實在沒茬可找, 群眾都說「沒意見」。造反派只得將她停職, 下放到園林隊勞動。
等張虹生結束「隔離審查」和廖慰訓重新團聚的時候, 女兒冬燕已經會叫他爸爸了。望著張虹生不修邊幅的模樣, 廖慰訓心疼地說:「苦了你了。」張虹生看到妻子消瘦的臉上刻著艱辛的痕跡, 不禁悲從中來, 深感內疚地說:「是我拖累了你。」他們相擁而泣, 因為有著信任和摯愛, 苦難壓不倒他們。
張聞天突發心臟病去世, 張虹生與父親無錫一別, 竟成永訣;張聞天平反昭雪, 張虹生願做普通人, 不要特殊1969年10月, 張聞天和劉英長達524天的分別拘禁解除了。隨後, 卻接到了3天內啟程, 遣送廣東肇慶的通知, 實際上仍是軟禁。上面還通知, 張聞天的名字停止使用, 另取化名, 對外保密, 只能同直系親屬通信。生性豁達的張聞天說, 既然我是普通人, 就叫「張普」吧。
1969年7月, 張虹生的小女兒出生了。張虹生給她起名東君, 緣於屈原《九歌》中的篇名, 東君是太陽神。儘管挨鬥, 張虹生對黨仍然懷有感情, 把黨比做太陽, 取其心向黨的意思, 他堅信黨的陽光不會泯滅。
1 9 7 6 年3月, 張聞天和劉英在無錫梅園與醫生、工作人員和家屬等合影
因為廖慰訓懷孕時仍然承擔繁重的體力勞動, 心情又不好, 加上營養不良, 小女兒呱呱落地就不斷患病, 多次報病危。當孩子長到一歲時還不會坐, 眼看可能會殘疾, 兩口子商量, 得把孩子送回內地治療。於是, 廖慰訓去團部請假, 爭取到了兩個月的假期。
1970年7月, 廖慰訓踏上探親的路途。她抱著才1歲的小女兒, 牽著3歲的大女兒, 千辛萬苦地輾轉到成都。之後, 她帶小女兒四處求醫。等孩子病情穩定了, 她把小女兒交給母親, 然後帶著大女兒, 去廣東肇慶看望張聞天和劉英老人。
仍被「看管」的張聞天和劉英幾乎與世隔絕, 看到兒媳婦和孫女, 高興得合不攏嘴。小冬燕的天真活潑, 給兩位老人帶來無窮的歡樂。廖慰訓知道他們喜歡孩子, 就決定讓孩子留在他們身邊, 這讓身處逆境的張聞天和劉英十分欣慰。
1975年5月, 因廣東潮溼, 張聞天夫婦身體不適, 經中央同意遷居無錫。張虹生領著6歲的小女兒東君趕到廣東肇慶, 陪同老人到無錫。自從跟專案組「頂牛」, 張虹生已經7年沒有和父母團聚了。他驚奇地看到, 視力只有0.2的父親仍然天天讀書, 不停地寫作。沒有卡片, 他寫在舊檯曆紙背面, 寫在裁開的小學生練習本上。他將「流放」中寫的疊疊紙片, 分裝在塑膠袋裡, 收藏起來。
張聞天一身傲骨, 給張虹生以極大教益。遺憾的是, 假期有限, 不得不與老人告別。他沒想到, 這竟是與父親的最後一面。
1976年7月1日, 張聞天突發心臟病去世的噩耗傳到了新疆。張虹生趕到無錫, 他捧著父親的骨灰盒淚流滿面。「四人幫」一夥毫無人性, 竟然不許召開追悼會, 劉英的花圈上只能寫「獻給老張同志」, 骨灰盒上的名字不是張聞天, 仍是「張普」。
十月一聲驚雷, 「四人幫」被粉碎了。11月, 根據政策, 張虹生夫婦調到了南京曉莊林場, 廖慰訓當會計, 張虹生則和在新疆一樣, 仍然務農。
1979年8月, 張虹生陪同母親劉英, 在北京參加黨中央為張聞天召開的追悼大會, 張聞天在黨內的重要領導人地位得以實事求是地恢復了。遺像中長期蒙冤的張聞天微笑著, 一如生前那樣安祥寧靜。長得非常像父親的張虹生突然感到, 自己的身上流淌著父親的血液, 是父親面對危難不屈的品格在無聲地影響著他……
同年, 張虹生也被徹底落實政策, 多年的務農生涯總算畫上了句號, 他被調入南京大學圖書館, 廖慰訓隨後調入大學搞行政工作。他們開始收集張聞天革命經歷的許多資料, 逐步走進父親的精神世界。
《張聞天傳》編寫組曾希望把張虹生調去參與工作, 劉英不同意, 她說, 父親的歷史, 不應該由子女來寫。組織部門照顧劉英, 擬將張虹生夫婦調入北京。劉英卻把調動函退了回去, 她一貫嚴以律己, 希望兒子不搞特殊, 就在現有的崗位上做工作。
張虹生夫婦理解老人的心意, 如今他們住在南京一棟普通的公寓樓裡, 像其他人一樣過著平靜的日子, 享受著天倫之樂。
來源:《湘潮》2006年03期,作者馮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