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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利亞 1944 年獨立,從 1970 年開始,它就一直被阿薩德家族統治。終於在 2011 年,一場民眾的抗議示威升級成了武裝衝突。敘利亞內戰爆發。
敘利亞內戰至今已持續了 9 年,導致超過 37 萬人傷亡,而且還有數百萬難民不得不放棄家園,逃往國外。
雖然敘利亞被戰爭摧殘了九年,我們也因此經常在新聞裡看到這個國家的名字,但我們對敘利亞並不了解,很少有中國人的真正地去近距離的觀察過。
今天,故事FM 就請國際記者劉怡和紀實攝影師李亞楠來講一講他們三次前往敘利亞的經歷。
劉怡是《三聯生活周刊》的主筆,曾經做了近十年的戰爭史研究。所以他特別喜歡往伊拉克之類的中東國家跑。
但是戰爭狀態下的敘利亞一直比較危險,也很難進入。直到 2017 年,敘利亞總統巴沙爾阿薩德在俄羅斯和伊朗的支持下,重新鞏固了對首都大馬士革和周邊地區的控制。劉怡覺得,到了可以去敘利亞的時候了。所以他找到了也曾經多次前往中東的攝影師李亞楠。
2017 年,第一次進入敘利亞
2017 年 8 月份,劉怡和李亞楠一起出發,抵達了敘利亞西邊的鄰國黎巴嫩。
為什麼先到黎巴嫩呢?因為當時還沒有辦理敘利亞籤證的公開渠道。而劉怡能打聽到的周圍的朋友裡,最近一次去過敘利亞的都是 2012 年的事兒了。
所以他們打算先過去,到敘利亞的邊境碰碰運氣。
劉怡:敘利亞的籤證程序其實並不複雜,但要求有一個本地人擔保。一家中國醫療企業的代表,介紹給了我們一位住在敘利亞和黎巴嫩的邊境線上的擔保人。
這個擔保人一開始就問我們有多少人,要停留多久。我說我們就是遊客,來逛一逛。然後他說,行,我可以幫你們提供擔保,每個人給我五十美元就行了。但是他隨後又多問了一句,你們是從事什麼工作的?
我當時想,我至少也得給人家交個底,我就告訴他我是個記者。他想了想說,記者的話每個人得再加兩百美元。我問為什麼。他說,你要是在這兒被政府軍當成間諜抓住了,你只是驅逐出境,但是我要蹲監獄,他們要槍斃我的。我冒著槍斃的風險幫你們擔保,一個人多收兩百美元算多嗎?我說,不多。
後來第二次去敘利亞,找他做籤證擔保,也基本是這個價格。
李亞楠:我們進到大馬士革城區之前要翻過卡松山,從山上往下看是一片一馬平川的坡地。乾癟,慘白的陽光直射下來。城裡面低矮的樓房泛著土黃色,遠遠看起來很整齊,每個樓頂上都放著一個儲水罐。街道並不寬闊,種了一些樹。看起來實在是太中東了,正兒八經的中東腹地城市。
■ 從酒店看大馬士革 圖/李亞楠拍攝
劉怡:在大馬士革的東郊,有一個地區叫東古塔。那是內戰爆發之後,反政府軍在首都近郊形成的最大控制區。它從 2013 年 2014 年開始,就被政府軍包圍,但是包圍圈可能有十萬平方米,裡面還有一萬名左右的反政府軍武裝人員。
我們在大馬士革的一個多星期裡,都住在一個叫 Sham Palace 的酒店,翻譯過來是沙姆宮,頂上有個旋轉餐廳。我每天早上七八點起了床,在餐廳吃飯的時候,看城裡面哪個方向在冒煙,就知道反政府武裝的迫擊炮彈今天大概打在了哪裡。
這個酒店在敘利亞國民議會大樓和中央銀行總部附近,在周邊能看到 2012 年內戰最激烈時留下的種種痕跡。當時反政府武裝已經攻到了市中心,很多公共建築物上都留有機槍子彈的彈孔,還有爆炸造成的損壞。當時在國防部的一次軍事會議上,一個叛變的軍官,引爆了自己身上的炸彈,把阿薩德總統的姐夫,也就是當時的國防副部長炸死了。
通過那些痕跡,能推斷的出,在 2012 年的夏天,敘利亞確實到了千鈞一髮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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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利亞人
李亞楠:敘利亞阿拉伯人真的是阿拉伯人的希望,全部都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的,和他們相處很舒服。我在跟他們接觸時,感覺這其實是一個很高級的社會。外界對敘利亞的印象都是戰火紛飛,慘不忍睹的,從祖國逃離的敘利亞難民也被刻畫成犯罪分子,但真正的敘利亞人真的是特別好。
當時東古塔那邊還在打,每天象徵性的互相發那麼十幾二十枚炮彈,但是大馬士革城裡秩序井然,該上班的上班,該堵車還是堵車。當時戰爭雙方,已經形成了一種默契,就跟兩個人隔著一條峽谷對唱山歌一樣。
人們對戰爭的想像都是各種慘不忍睹,但其實再艱苦的環境,人還是會餓,就得吃飯;人也會困,要睡覺。這就回歸到了正常的生活。所以在敘利亞我感觸特別深的一點:不管雙方打成什麼樣,正常人還是要生活。
劉怡:我們當時僱了一個當地嚮導,他是大馬士革大學的新聞學碩士,當時還在申請博士,會好幾國外語,非常聰明。他打扮的很西化,當地阿拉伯人會穿袍子,但是他永遠都是牛仔褲,跟歐洲的年輕人穿著打扮差不多。
我當時問嚮導,你為什麼不願意去做難民?
他說,很簡單。我到德國去了,我能幹什麼?我能當個卡車司機?或者開一個小店賣土耳其烤肉?這是絕大部分去了西歐的難民的最終出路,我們只能從事這種低端的體力勞動和服務業。但是我是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人。留在大馬士革,我是跟你們這種國際記者打交道,我從你們那兒能獲得一些對於我的專業能力的尊重。
包括你們付給我美元,在戰時的大馬士革有能力持續弄到外匯的話,其他人會願意跟我交換一些社會關係和資源。我留在這裡雖然有很大的危險,但是我還是想過一種體面的生活,所以哪怕天天頭上過炮彈,我也願意在這個地方呆著。
■ 大馬士革的當地嚮導 圖/李亞楠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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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酒吧
當時正趕上伊斯蘭教的宰牲節,全國放假。在宰牲節的前一天晚上,嚮導說要帶我們去一個好地方。他把我們帶到了大馬士革老城裡邊一個地下酒吧。
大馬士革有人類居住的歷史至少超過四千年,這種古城在地下水過度開採之後,最原始的建築會沉降下去,在沉降下去的地基上,可能又會不斷地復建。所以很多與前聖經時代有關的大馬士革古蹟,都沉降到了大馬士革老城的地下。
嚮導帶我們去的酒吧,就在這樣的地下。
大馬士革在內戰過後很長一段時間,都處於被封鎖的狀態。烈性酒屬於奢侈品,只能定量供應。進到酒吧之後,我們可以領到兩張票,一張票可以買一子彈杯的烈性酒。
地下室的場景,其實挺讓我震撼。酒吧裡空氣流動不好,光線也不好,但是那些不同宗教信仰,不同種族,不同背景的年輕人全都擠在一塊喝酒,跳舞。我甚至看到一個包著頭巾,穿著黑色罩袍的姑娘面前放了一杯伏特加,跟周圍的人聊天,一起抽水煙,抽香菸。
那是一個非常喧鬧,又非常快活的地方。而與此同時,酒吧的上方,又會動不動地響起炮彈爆炸的聲音。
在這麼一個怪異的環境裡,我當時就突然有點明白,1937 年到 1941 年,上海租界孤島時期是怎麼回事。
當時躲在租界裡的上海人朝不保夕,他們不知道日本人什麼時候會打進來。敘利亞的這些年輕人也不知道,喝完酒走在回家的路上,會不會就被炸死了。在這種心理狀態下,他們可以拋卻宗教戒律以及家庭的束縛,在一個可以縱酒狂歡的地方,過完今天,不想明天。
2018 年底,重返敘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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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年煙火
李亞楠:第二次一個很重要的時間點是跨年。當時東古塔包圍圈被政府軍拿下了,大馬士革恢復和平。大馬士革機場已經復航,於是我們 12 月 31 日就飛到了大馬士革。我們猜想跨年會有慶祝活動,就直接去了市中心,多馬之門那裡。
進到老城之後,已經很有節日氣氛,街上到處都擠滿了人。
大馬士革人已經有八年沒有聚在一起,我能感覺到大家一開始都還是比較拘謹,害怕這個時候有一顆炮彈來了,那得死多少人呢?但是短短半個小時之後,氣氛就開始熱烈起來。人們開始自發地放炮,放煙花,有的人實在沒有別的東西,就拿著槍往天上打。所有人都把手機的閃光燈打開,跟國內的演唱會一樣,星星點點的光灑滿了整個多馬之門。
當時有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躲在媽媽的黑色長袍裡。煙花在半空炸開,小女孩看著就哭了起來。
我當時在想她是為了什麼而哭,是她沒見過這種東西,還是太激動了,還是因為害怕。在這之前,她聽到的所有帶響的東西,可能要麼是槍聲,要麼是炮聲,她可能沒有見過這種代表歡樂,代表慶祝,宣洩人們興奮情感的煙火。
■ 跨年煙火裡哭泣的小女孩 圖/李亞楠拍攝
劉怡:整個過程可能放了十五分鐘的煙花,規模也不大,這個場景要是放在中國,甚至有些寒酸。但是這對他們來說是非常難得的宣洩,意味著他們的生活終於可以回到正軌。我能明顯的感覺到,每個人都很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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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利亞人渴望被認可
劉怡:敘利亞人很喜歡談論一些不那麼實際的事情,所有人都是特別好的歷史學家。他們對一千年,兩千年以前的事情比當下發生的要健談的多,包括哪裡是聖經當中記錄的一個重要地名,哪兒發生了一個中世紀重要的宗教事件,每個人都能給你聊得頭頭是道。但他們對於自己當下的生活,對他們的政府,就很避諱,不願意多說。
我記得 2019 年 1 月份第二次去敘利亞時,我們想去重訪東古塔包圍圈的廢墟,結果在那兒被巡邏兵逮住了。
之後來了一個情報局軍官,他英語講的不錯,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在敘利亞有這樣一個傳說:牛津大學有一個阿拉伯裔的教授,1978 年中國政府花費重金把他請到中國去,幫你們制定了改革開放的基本路線綱領。在敘利亞大家都這樣說,這說明我們阿拉伯人還是非常聰明的,只是我們沒有好的條件施展。
從這種聽來可能很荒謬的故事裡,能看出敘利亞人其實有特別強烈的自尊心,他們很渴望別人去認可他們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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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炮火摧毀的古城
劉怡:這一次旅程我們從大馬士革出發,最北到達了阿勒頗,在那裡住了快一個星期。在途中我們還經過了與內戰初期關聯密切的哈馬和霍姆斯。
霍姆斯、哈馬和阿勒頗這三座城市都是敘利亞的歷史名城,尤其是阿勒頗,是人類最早的定居點之一,戰前也是敘利亞的第一大城市。但這幾座城市在戰爭中都經歷了非常嚴重的損壞,像倭馬亞清真寺這樣的歷史文化遺產,都毀於炮火當中。
李亞楠:到了阿勒頗和霍姆斯之後,我特別興奮。我很喜歡那種畫面,古老的城市,幾千年的世界文化遺產,因為現代戰爭,被摧毀成了一座戰爭廢墟。
落在城市裡的一顆顆炸彈,自然又人為地把樓房炸出一種難以想像的形態。那些巨大的靜默體,在我面前孤零零地立著,整個世界沒有一點人氣,光看著心裡就直發顫。
所以當時在阿勒頗,我們本來只打算待兩天,但是我一看那架勢,就跟劉怡說,不行,至少得住四天。我得好好逛一逛,拍一拍。
那些廢墟像經歷世界末日後的遺蹟,走在裡面似乎能嗅到一些復甦的跡象,但是種種跡象又表明,這個地方很難復甦或者過程會非常緩慢。
■ 霍姆斯的戰爭廢墟 圖/李亞楠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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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旅館
劉怡:我們專門去拜訪了阿勒頗一個非常著名的歷史文化地標,叫做 Baron hotel,男爵旅館。這個地方可能到目前都沒有恢復運營。
這個旅館興建於 1890 年,是近代中東第一座歐洲式賓館。在過去的一百多年裡,由馬祖裡安家族的三代人經營。最近一個多世紀裡,幾乎所有跟中東有關的著名人物都曾經在這裡下榻。
旅館裡有一個酒吧,牆上裱著一張紙,那是英國著名的中東探險家勞倫斯的欠條。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他在這個地方居住,當時還有三英鎊的酒錢沒有付清。
然後,阿加莎·克裡斯蒂在這座賓館寫了東方快車謀殺案的第一章。1920 年,費薩爾親王在這個地方起草了敘利亞的第一份獨立宣言。後來蒙巴頓夫婦、艾森豪夫婦,包括邱吉爾,納賽爾、赫魯雪夫、薩達特,他們都曾經在這個地方居住過。
現在這個酒店住著一個老太太,講著一口非常流利的英語。她是旅館的末代主人,第三代馬祖裡安的妻子。他們曾經是幾十年的好朋友,2015 年結婚,2016 年第三代馬祖裡安就去世了。
老太太 1970 年代初在貝魯特美國大學讀書,之後一直在阿勒頗的一個國際學校裡教書,教了幾十年的英語和化學。
李亞楠:旅館的咖啡廳很古樸,特別有十九世紀,二十世紀初的感覺。裡面擺著墨綠色的皮質沙發,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灰塵在空氣中呈現出丁達爾現象。雖然咖啡廳裡只有我們三個人,但是我好像能看到這裡曾經熱鬧的場面,那些歐美來的貴族,大人物們,在咖啡館裡抽雪茄,喝咖啡,喝紅酒,聊一些跟整個世界都有關的事情。他們可能隨便商討的一件小事,對歷史的進展都會產生巨大的影響。
■ 在男爵旅館裡追憶往昔的老太太 圖/李亞楠拍攝
劉怡:老太太講了兩件事,還挺可樂的。第一,她覺得巴沙爾·阿薩德總統對於戰爭沒有責任,因為她覺得他是一個醫生,醫生是不會殺人的。
第二,雖然她沒有來過中國,但是她對中國有著異常好的印象。前幾年為了幫助敘利亞重建,中國提供了比較多的物資,中國大使也曾經到阿勒頗來專門拜訪她。這個老太太覺得中國的大使很有禮貌,很斯文,她問大使,中國有多長時間的文明史?
大使說,大概五千年。然後老太太覺得他也是從一個文明古國來的,這樣他們才可以平起平坐。
李亞楠:我去拍戰爭廢墟的時候,每天得走三四萬步。在戰爭過後很多路都被毀掉了,根本沒法按著地圖走,所以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
城裡每家每戶基本都沒人,門都敞開著。有的人家所有的陳列都沒有變,炮火來了之後,他們可能沒來得及拿走東西就離開了,生活就那樣戛然而止。
有一些樓房整個都快被毀掉了,但可能有幾個房間被地毯厚厚地蓋住。那些屋子裡住著人。有一些流浪者或者是是從外面逃難回來的敘利亞本地人,因為沒錢,就用家裡的地毯當窗簾,掛在外面遮擋陽光。
有一些房間裡會掛著一些照片,有的掉在地上,被踩的全是腳印,有的已經被撕掉了一半。我看著那些家庭合影或者某個人的肖像照,那可能是某個人的父親,某個人的兒子,我就感覺他們好像並沒有離開這裡。
然後我當時看到一個比較完整的肖像照片,在地上放著,我就用手機拍了一張。回來後還投了 iPhone 的一個攝影比賽。結果還真的獲了 iPhone 全球攝影大賽新聞類的一個獎。
■ 李亞楠拍攝的這張照片獲得 IPPA(iPhone Photography Awards)新聞類二等獎 圖/李亞楠拍攝
第三次,去往「伊斯蘭國」所在地
愛哲按:
劉怡和李亞楠這次從敘利亞回來,只過了一個春節,轉身又第三次前往敘利亞。之所以這麼趕,是因為有一個機會可以讓他們去到「伊斯蘭國」的所在地。
「伊斯蘭國」,簡稱 IS 可以說是臭名昭著的恐怖組織了。在敘利亞內戰的中期,這個遍布中東的組織趁亂控制了敘利亞的很多地方,而它的核心就在敘利亞的東北部。
但有意思的地方就來了,這個敘利亞的東北部呢,恰恰又是敘利亞最大的少數民族,庫德人的聚居區。庫德人一直有驍勇善戰的口碑,在各國力量的支持下,他們不僅抗住了「伊斯蘭國」的攻勢,而且逼得「伊斯蘭國」不斷縮小控制範圍。
這一次 ,劉怡和李亞楠就是要去庫德人的控制區。
李亞楠:去完第三次以後,我對中東的好多國家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敘利亞和伊拉克這些國家都是得先知道哪些武裝派別佔領了哪些區域,表面上一個完整的版圖,但其實分為好幾片。
我們前兩次去的都是政府軍控制區,然後以幼發拉底河為界限,它的東北部其實就是庫德人控制的北敘利亞,那一片雖然在敘利亞的版圖內,但是從敘利亞本土是進不去的,得從伊拉克繞進去,或者從土耳其偷渡。
劉怡:2019 年 3 月份,我們去到了敘利亞的東北部, 那塊也是「伊斯蘭國」鼎盛時期的核心控制區。從 1 月份開始,庫德武裝對於「伊斯蘭國」的軍事行動已經接近尾聲,4 月份,「伊斯蘭國」的哈裡發國控制的最後一片「領土」被解放。
我在那兒僱了一個英國籍的伊朗人,也是一個庫德人,他帶來了輛麵包車,一天的佣金是七百美金。他也是豁著命陪我們去幹這事,價格貴一些也能接受。我回國之後有一些朋友,包括一些同行問我,在北敘利亞採訪是不是很驚險刺激?
我說,我每天早上六點半醒過來,我想的都是我今天得付七百美元給他,怎麼著都要去儘可能多的地方,看儘可能多的東西,根本沒管什麼驚險刺激。錢都花出去了,那肯定得花到位啊。
那個庫德人把我們帶過了邊境,最前線是在代爾祖爾省一個叫奧馬爾油田的地方。因為敘利亞是一個很小的產油國,它的油田就集中在代爾祖爾省,那個地方是敘利亞石油工業的中心,也是「伊斯蘭國」最重要的財源。沿途到處都是被美軍炸毀的油罐車。
李亞楠:拉卡還有一些小村子的戰爭廢墟比阿勒頗,霍姆斯這種差遠了,那些小村子說實話跟咱們拆遷的現場差不多,並沒有很震撼的視覺效果。
但當時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那些沒有路的荒野裡開車時,感覺很刺激。我們坐在部隊皮卡車的後馬槽裡,在裡面蕩來蕩去,輪胎揚起一路塵土。
我看見那些油罐,被炸癟了,跟我原來在電影裡看到的布景完全不一樣。現在好多電影拍中東的戰爭就在摩洛哥取景,那邊有成熟的電影產業,要武器有武器,要廢墟有廢墟,但跟真的比起來還是差點意思。
電影的布景太平均了,整個一條街都七零八碎,但真實的廢墟裡會有一些完好的房子,只是玻璃碎了,這種意外感才是真實的樣子。
劉怡:奧馬爾油田以前的管理處,現在變成了庫德武裝的軍營,所有的國際記者都住在裡面,當時可能有大概四五十人,以美國人為主。
校驗完文件後,我們就可以住下了,沒有任何人來管我們,只是告訴我們每個房間住四個人。我們就挨個房去敲門,看哪個房間有空位子,然後從走廊裡堆滿的床墊裡,拿出一條,往房間裡一扔,晚上就睡在那兒。
床墊估計幾年也沒有洗過,枕頭這些東西搶到了就有,搶不到就沒有。我看了一眼廁所,沒想到 BBC、紐約時報這幫人也會把廁所搞得跟地獄一樣。
晚上大家點個篝火,坐在一塊聊天。我們天天吃不飽,睡不好的。但在這裡大家每天討論和關心的問題很相似,去過的地兒也都差不多,阿富汗、伊拉克之類的地方。
■ 和國際記者們在一起。左一李亞楠,中間劉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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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蘭國」
李亞楠:那次我們見證了「伊斯蘭國」最後的投降。當時庫德武裝已經把「伊斯蘭國」逼到了幼發拉底河最邊上的一個小鎮,叫做巴古茲。
庫德人向他們喊話,要是決定投降的話,就坐上大巴、大卡車,把他們拉到幾公裡外的一個地方,做完集體安檢後,把該送軍事法庭送去軍事法庭,該遣散的遣散。
我們隨軍就是想去安全檢查點拍攝和採訪他們在那兒的過程。一開始等了兩天也沒等到,最後準備放棄了。剛要走,領隊就說再等一下,可能會有一批車要過來了。
當時天已經黑了,太陽馬上就要落下去,天上映著晚霞,一排大卡車的車燈在平原上亮起,向我們這邊開過來,蕩的塵土滿天都是。我當時就覺得,我靠,這也太西部了。
車隊來了以後,大家都很緊張,在那靜默地等大卡車開門。要看到真正的「伊斯蘭國」武裝分子了,大家從來都沒見過,跟看動物似的。那種心態其實挺不好。我想壓制住人性本能的骯髒,讓自己帶入文明的視角,但是那種好奇和興奮是難以抑制的。
卡車門一開,士兵拿著手電筒在裡面照,我的眼神就跟著那束光在人群裡面追。他們用手擋住光,我心想,這太像電影畫面了。
然後他們開始往下抬傷兵,下來之後我們就可以拍攝採訪。當時場面比較混亂,每一個人下來都會有好多記者圍上去,有一些被採訪完的恐怖分子,孤零零地坐在那兒,我就過去看看他們。
■ 庫德女兵在給「伊斯蘭國」的家眷做安檢 圖/李亞楠拍攝
當時有一個哥們讓我印象挺深的,他的腳受傷了,走不了路,在地面上躺著。他大概四十多歲的樣子,但是因為阿拉伯人都顯老,他可能也就三十多歲。他穿著阿拉伯的那種長袍,破破爛爛的,身上很髒,留著大鬍子,頭上裹著一個頭巾。
我當時離他只有半米遠,我心想,這是個真的「伊斯蘭國」恐怖分子,平常殺人都不眨眼的。我當時覺得,他像一隻垂死的獅子。
他躺在那個地方已經沒有獅子的那種尊嚴,那種霸氣,一些被他平常捕食的小動物都敢過去嗅嗅。但是用獅子去形容他又不太準確,他達不到那種氣質,也不應該用這種正面的,褒義的動物去形容他。
我看著他,在那兒拍了幾張照片,他閉著眼睛。他們其實都特別不好意思,或者說慚愧,畢竟他們也知道自己幹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他們也知道這些事,反人類。
■ 失去威風的「伊斯蘭國」武裝人員 圖/李亞楠拍攝
我當時問他一些問題,他不願意說。他們已經不想再說任何話,他們已經被打敗,隨便任人處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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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哲按:
前後三次前往敘利亞,在戰爭廢墟當中,在瓦礫堆當中,劉怡和李亞楠看到了一個中國人認知以外的敘利亞。
目前因為新冠疫情,敘利亞所有陸上和空中邊境都封鎖了,劉怡和李亞楠計劃等疫情緩解後,再重返敘利亞,去西北部的伊德裡卜省採訪,因為那裡的戰爭還沒有結束。
劉怡:有一個場景給我的印象很深刻。在大馬士革的西邊,有一個很小的遊樂場,裡面有個小摩天輪,我當時想找人聊一下。結果在那兒碰到了十幾個小孩,差不多都六七歲左右。
他們看到了我跟李亞楠想和我們聊聊,可能又有點不太好意思,他們就舉行了一次民主會議,最後派了一個代表過來,很斯文地給我們鞠了一躬,然後問我們從哪裡來,第幾次到大馬士革來之類的。
我跟李亞楠說,你要知道,這些小孩他們會害羞,而害羞在這種國家就是文明的一個標誌。
因為我 2016 年去過伊拉克,當時在巴格達鬧市使館區附近碰到好多小孩踢足球,我就想找幾個人過來聊聊天。在聊天的過程中,有一個小孩先把我手上的塑膠手環擼下來,他在試探我對他們的這種行為有沒有不滿,下一步他們就開始擼手錶。他們的試探特別有技巧,而且絕對不是第一次這麼幹。
伊拉克從第一次海灣戰爭之後就受到制裁,好多學校關閉了。經過了可能三十年左右的衝突,教育體系崩塌之後,小孩子變得不那麼文明,但在敘利亞的這些小孩身上還看不到這種東西。
敘利亞從 2011 年爆發衝突到現在其實不到十年,在戰爭中出生的這一代的孩子,現在還在上小學的年紀,而比較大一點的孩子,他們可能在戰前就受到了教育。
但如果這種情況持續下去,衝突超過十年,到了十五年,二十年,也許我見到的這些非常羞澀,非常斯文的孩子,也會變得像伊拉克那些要手錶的小孩一樣。這讓我很難過。
■ 大馬士革羞澀的小男孩 圖/李亞楠拍攝
-封面圖及未註明來源圖片
均由 講述者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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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ff
講述者 | 劉怡 李亞楠
主播 | @寇愛哲
製作人 | 愛哲
聲音設計 | 孫澤雨
文字 | 愛哲
運營 | 翌辰
BGM List
01.StoryFM Main Theme mideast - 彭寒(片頭曲)
02.Jynweythek - Aphex Twin(第一印象)
03.Liqua - Anouar Brahem Trio(大馬士革城內)
04.Drumatic - Purple Disco Machine(酒吧)
05.Liqua - Anouar Brahem Trio (煙花)
06.Liqua - Anouar Brahem Trio(霍姆斯)
06.ali akbar moradi - introduction (荒野軍營)
07.Liqua - Anouar Brahem Trio (經濟組織)
08.Astrakan Café - Anouar Brahem Trio(片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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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在敘利亞,我進入地下酒吧、戰爭廢墟和伊斯蘭國控制區 | 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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