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熟悉日本武士歷史之人,必定對新選組毫不陌生。作為日本幕末時期親幕府的武士組織,它以「誠」字隊旗、袖口擁有山形圖案的羽織,以及嚴厲的「局中法度」為世人所熟知,而講述其傳奇經歷的作品也有不少,像是天狗文庫此前出版的、由司馬遼太郎創作的《新選組血風錄》便是其中的代表。
而日本作家淺田次郎繼《壬生義士傳》之後,帶來了以齋藤一位主角的《一刀齋夢錄》,同樣是該題材時代小說的佼佼者。他的文字看似平淺,卻藉由溫和平實的描述,將深遠的意念緩緩地注入讀者內心,使人在不知不覺間踏入了一場豐盛的心靈盛宴。
《一刀齋夢錄》一書所講述的,是一個名為梶尾稔的近衛師團中尉,在即將迎來全國武道大會之際,從他的競爭對手那裡得知了一位名為藤田五郎的老人存在,而這位老人正是活躍於幕末新選組中,號稱最強劍客的齋藤一。於是乎在明治天皇駕崩全國哀悼長假之時,一連七個晚上,老人向梶尾講述了自己與新選組的一生,其中不乏驚心動魄的瞬間和血雨腥風的場面,但同時,個性十足的人物以及他們充沛的情感,也給人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諸如明知齋藤一不易親近,卻每次故意隔著籬笆大喊邀約喝酒的津澤鴨;為了能擁有自己的地盤,而故意在西本願寺內養豬的土方;即便身受重傷,也會笑著去面對疼痛的久米部;表面上一副大老爺的做派,內心卻很樂意關照別人,甚至放下身段手把手地教鐵之助稽古的近藤勇;以及利用晚膳後的時間,義務教新選組內的孩子讀書寫字、誦讀《論語》的吉村等等。
這些在傳言中皆是新選組「惡人」的傢伙,藉由淺田次郎之筆展現出來了或可愛,或天真,或樂觀,或溫情的一面;而正是因為這些看似不經意的描寫,使得他們擺脫了「歷史人物」刻板印象所帶來的束縛,成為了一個個有血有肉、擁有喜怒哀樂、可以被理解被喜愛的人。
縱觀全書,七十六個章節,四十八萬字,五百頁有餘,小說以齋藤一的口述為核心,從刺殺坂本龍馬談起,既交代了齋藤一的身世,也道明了新選組成立、發展以及最終滅亡的過程。其中第五至十四章為第一夜,第十六至二十三章為第二夜,第二十五至三十章為第三夜,第三十三到四十一章為第四夜,第四十三到五十章為第五夜,第五十三到六十三章為第六夜,第六十六到七十五章為第七夜。
而這七夜的內容又可以以鳥羽伏見的慘敗分為兩部分,在此之前新選組可謂大放異彩,無論是坂本龍馬的刺殺行動,還是「飼養」間諜並藉機將其除掉的計謀,乃至以殺雞儆猴的形式對大原大人發出警告,都使之充滿了傳奇色彩。其後卻是連連的失利與分裂,從最初的鳥羽伏見,到後來的甲州、會津,新選組在時代的洪流中一步步走向滅亡。至於每一夜的內容之間,作者有意穿插了有關梶尾及其周圍人的故事,使得過去與現在交融,互相呼應互相影響。
作為一部講述新選組歷史的作品,本書除了對相關事件進行還原外,還增加了很多作者自己對史實的理解和解讀,諸如淺蔥色羽織與山形紋樣所表達的實際含義;又如西鄉的謀反之舉,在其看來是一場讓百姓體會戰爭、讓指揮官積累經驗、讓士族平復不滿情緒、讓國家免於淪為殖民地的實戰演習等等。
不過,即便是對日本歷史不太了解的讀者,《一刀齋夢錄》一書仍具有極高的閱讀價值,除去歷史事件所帶來的跌宕起伏感外,人物之間豐富且真摯的情感,有關家庭、歷史、政治、武士道的諸多思考,以及那充滿畫面感的場景,都使之成為了一部值得反覆品味的作品。
譬如常年奔波在外的土方三歲回到家鄉時與哥哥相見的場景令人記憶猶新。當他聽聞那依然雙目失明的哥哥喚出一聲聲「阿歲」時,當他飛身下馬與之擁抱在一起泣不成聲時,那種強烈的歸屬感讓人不由得淚目。正如齋藤一所說,正是因為他哥哥的存在,使他可以向對方懺悔,可以得到對方的寬容,可以獲得強大的生命之基。
又如當身為人夫人父的齋藤一即將奔赴戰場一洗前恥之時,對於族人皆死於西鄉之手的妻子而言,這無疑是個絕佳的復仇機會;可是當她背著熟睡的孩子在橋上與丈夫告別時,百感交集之中卻叮囑對方務必要遵循大人的旨意——拋下恩怨,為國而戰。那一刻她無疑意識到,相比對恩怨的執念,她更希望自己的愛人能平安歸來。
而這其中最值得一說的便是市村鐵之助。毫無疑問,鐵之助是《一刀齋夢錄》一書中極為重要的人物,他不僅與齋藤一、近藤勇和土方三歲建立起了極其強烈的情感紐帶,同時,正是因為三人在其身上展現出的如嚴父一般的關愛,將這些「惡人」內心最柔軟的一面,以及生存的艱難展現在了讀者面前。
對於鐵之助而言,被大恆親人拋棄的他始終在尋找著一個被稱為「歸屬感」的東西,而新選組最終成了他唯一的歸宿,因為只有這裡選擇了無條件的接納他,給予了他家的溫暖,以及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只不過,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即便是死心塌地地服務、死皮賴臉的糾纏,自己仍然遭到了「拋棄」,一次是在白河時被齋藤一「趕走」,一次是被戰死的土方三歲「趕走」。
從旁觀的角度看,這兩次「遺棄」絕非與第一次相同,畢竟這樣做無疑是基於二人對他的保護與憐惜,所謂的「趕走」也不過是無奈之舉罷了。畢竟對於齋藤和土方而言,眼前的這個孩子擁有著與自己相同的、缺乏父母之愛的經歷,或許從他身上,他們看到了過去的自己,因而他們希望這個像自己的孩子不要再擁有跟自己一樣的人生。
然而在鐵之助看來,這卻是致命的,他非常清楚新選擇對自己的關愛,但是同時他也非常害怕失去這一切,因而幾乎每一次將他趕走都要大動幹戈一番,因為在他看來,哪怕自己死也要成為新選組的鬼,而非無依無靠的孤魂野鬼。於是乎這種來自齋藤、土方二人「無論如何都要讓其活下去」的想法,與鐵之助「哪怕是死也不能被新選組拋棄」的信念,不斷地進行著拉鋸,直至故事的最後這一切以一個極為悽慘的局面畫上了句號。
或許,對於鐵之助而言這是最好的結局,至少他以這種方式回歸了新選組,讓自己再度與之產生不可磨滅的聯繫。
另外,淺田次郎藉由齋藤一之口所闡述的諸多觀點,也頗能發人深省,甚至引起共鳴。諸如他在述說鐵之助的經歷時,反覆強調了父母對孩子幼年成長的重要性;又如在探討新選組的歷史評價時,道出了「歷史都是勝利方書寫的,勝者的邏輯最終成為了歷史,然而這樣的歷史卻不一定真實」的事實。
同時,齋藤一的經歷也讓人意識到現實與理論之間,往往存在極大的鴻溝。「真劍勝負沒有名和利,只有死人和活人」,所以為了尋得一線生機,即便是將卑鄙無恥發揮到極致,也是可以理解的。因而在生死面前,所謂光明正大地比武、堂堂正正地對決,不過是身處事外之人不切實際的想法罷了,無論再如何粉飾,見血的對決和戰鬥終究殘酷無比。
不過除了以上這些反思,齋藤一也給予了讀者不少關於成功和努力的建議。像是他在談及鐵之助的進步時,道出了努力的本質,即人要有一顆饑渴的心,因為正是那份看不見摸不著的饑渴之心,才使得一無所有之人擁有更多——「就算沒有水分和養料,只要是一心想盛開的花,就能化雨為力,以風為肥,最終開出的花朵也異常美麗。」
而在有關壓力與任務完成好壞問題上,他的觀點也與耶克斯—多德森定律不謀而合。齋藤一以自己刺殺坂本龍馬的事件,教導梶尾做任何事之前都應需要讓自己的「思想準備」適度,無論是過分拘泥束手束腳,還是用力過猛都不合適。而耶克斯—多德森定律所強調的則是,動機水平的最佳水平並非固定的,依據任務的不同會有所改變。在完成複雜和困難的任務時——諸如刺殺坂本龍馬——較低的動機水平下完成反而能收穫最好的效果。
如此看來,《一刀齋夢錄》不再是一本單純以歷史和武士道為核心的作品,正如人們常說「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於不同的讀者,這本書也將給予他們不同的感動、領悟與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