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發春
2011年12月17日是胡適誕辰120周年紀念日,2012年的2月24日又是胡適逝世50周年紀念日。臺灣的「中央研究院」近史所在2011年的1月,即開始籌劃召開一次有海內外胡適研究者參加的國際學術研討會,以紀念這位20世紀中國思想文化界的大師。「中研院」的胡適紀念館在承辦「胡適與自由主義:紀念胡適先生120歲誕辰學術研討會」過程中,細緻地輔助我們辦理入臺手續。12月11日我即抵達臺北,在「中研院」史語所的傅斯年圖書館、近史所的郭廷以圖書館查閱了幾天資料後,16日參加學術研討會。讓我訝異的是,一場學術界的胡適思想研討會,國民黨主席馬英九先生居然也關注到,本擬親自出席開幕式,因為與民進黨十多天後就要揭曉的競選異常激烈,雖未能蒞臨會議,一大早就讓人送來花籃,發來賀信,可見胡適在臺灣社會影響依然大。
哲人給予世界的光明
作為一位研究胡適多年的學者,參拜瞻仰胡適墓園是我心中的嚮往。一定意義上說,歷史學研究是對人類前賢歷史經驗的重溫。研究胡適,很多時候也是研究者與這位思想文化大師的對話過程,作為後學,研究中哪些話是對前賢的準確理解,又有哪些議論是對前賢的誤讀,甚至是謬傳。所以說,能夠在安葬胡適身軀的墓園,焚香禮拜,傾訴後學者的困惑,說說先生往生後人間世相中的情和理、美與醜、世態和國運,無疑是問學者才能獨享的純粹心靈之旅。胡適紀念館潘光哲館長的周全安排,滿足了我的心願。
第二天上午會議的前一個小時,會議安排去胡適墓園致禮。我知道臺北南港的胡適故居和墓園,已經成為大陸遊客去參觀的著名文化景觀,例如文化部長蔡武,2010年9月赴臺考察,特意去胡適墓園銅像前,憑弔再三,「追思這位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學者、思想家和政論家」。所以一大早我即提前去「中研院」門口舊莊崗地的胡適墓園。12月臺北雨季裡淅零零的微雨,流滴滴地打在墨綠色的草地和樹枝上,一片靜寂中的墓園顯得平靜自然,真是一個娑婆安樂世界。沿著胡適公園進口的窄道拾階而上,迎面是一個安放在碑石上的胡適半身塑像,制此塑像的藝術家肯定研究過胡適的生平,知道胡適一生是一位給周遭世界帶來很多自由快樂的「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微笑而不失莊嚴的胡適在此好像等著來說話交流的人們。
轉一個坡階,就是胡適墓地和墓碑。大理石的墓碑上,刻著一段文字:
這是胡適先生的墓
……
這個為學術文化的進步,為思想和言論的自由,為民族的尊榮,為人類的幸福而苦心焦思,敝精勞神以致身死的人,現在在這裡安息了。
我們相信,形骸終要化滅,陵谷也會變易,但現在墓中這位哲人所給予世界的光明,將永遠存在。
「哈哈哈哈四個字」
20年前,記得初讀此段文字時,內心受到極大震撼,有「初聞涕淚滿衣裳」之狀。這篇用胡適倡導的白話文撰就的銘文,用筆寥寥,形神畢現了胡適一生的事功和歷史奉獻。1962年3月2日胡適安葬時,有胡適的學生羅家倫、陳雪屏、楊亮功、毛子水四人將北京大學校旗覆蓋其靈柩之上,銘文即出於毛子水之手。毛任過北大圖書館館長,也是著名的國學家,與胡適一生師友之間,這樣的大手筆目前國中已經難找。1988年96歲的毛子水去世後,他的夫人依毛先生遺願把家產變賣後,籌得12萬美元在寧波大學設立「毛子水先生清寒優秀獎學金」,獎勵那些肯鑽研成績好而家境清寒的學子,給他們雪中送炭。這位與傅斯年、顧頡剛等有北大時期胡適門下「四大弟子」之稱的毛先生,與老師胡適一樣,都是想著給這個世界帶來光明和希望之人,「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近來國中有人議論說胡適的墓志銘不夠完美需要修改,我以為胡適、毛子水們這些民國時期的知識分子「範兒」,道德文章,現世難找。現有的胡適墓志銘寫得很好,不能改也不必改。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旅臺績溪同鄉會清晨已經在胡適墓園擺好了花籃,胡適紀念館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在每年胡適的誕辰日和去世紀念日,績溪同鄉會的鄉友都要在墓前送上一籃鮮花,禮敬胡適鄉長。細數起來,自胡適1962年去世,與胡適親炙熟悉的那一代至今天,主事績溪同鄉會的人已經更替幾代,瓜瓞綿綿,鄉情依然,背後深藏的是對人世間的胡適歷史貢獻和安徽績溪故鄉高度的鄉土認同,化不開的濃鬱鄉情中顯現的才是中國文化血脈之根啊。
胡適墓園禮拜典禮在「中研院」王汎森副院長主持下如儀舉行,從美國趕回臺灣的胡適先生長媳曾淑昭女士回憶了家公的生平,強調胡適先生熱愛生命,勇於面對挫折和病痛;一生治學嚴謹,對學術樂此不疲,直到晚年依然時常在書房工作到凌晨三四點鐘;他友愛朋友、同事和家人,總是用達觀主義的態度對待周圍,「和他在一起,總是春風拂面,暖陽照心」。「他也會把各位研究者當作自己的知音、知己」,「相信在各位客觀公正、坦誠和深入的研究中,一定能把家公的學術思想、民族精神,推動發揚,讓這個世界更美好、更和諧、更光明!」到訪過大陸的臺灣兩岸共同市場基金會最高顧問錢復先生,回顧了早年自己在北平東廠胡同胡適先生家五間書房中度過節假日的時光,在胡適上世紀50年代返臺時也時常在家中陪伴先生,而胡適先生教給他的樂觀主義態度,「哈哈哈哈四個哈字,過去我總是學不會,直到快80歲了,我才明白胡適先生教給我的人生該有的態度,是如此的重要」。
短暫的追思禮拜典禮在近史所黃克武所長的總結語中結束。返程下坡時再次回望胡適的坐像,腦海中想起北大著名教授周一良先生,這位上世紀50年代曾經寫文批過胡適,在上世紀90年代一篇回憶胡適的文章中的一段話:「我相信,在中國近代文化史上,他是一座永遠推不倒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