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弈保存著自己墜樓受傷以及身上舊傷等照片。本報記者 劉軍 攝 |
小弈回京後,將自己的遭遇發到了博客上。本報記者 劉軍 攝 |
看見穿迷彩服的人就下意識地捂眼睛,這是北京男孩小弈(化名)現在的心理障礙。5月16日從重慶回北京後,他的心理障礙慢慢顯現出來。
這種心理障礙產生於重慶大東方行走學校。行走學校專收難管教的孩子,讓他們「重歸正道」。「懲戒」是這類行走學校的特殊教育手段。不過,大東方行走學校的懲戒方式有些特殊———在校的近兩個月時間裡,小弈頻遭教官毆打,他的一些同學也受到「同等待遇」。
打人的教官都穿迷彩服。
小弈在行走學校被打的事情一直不被父母所知,直到4月27日他內服高錳酸鉀後從二樓墜下。
男孩吞藥後墜樓4月27日上午10點左右,北京亞運村附近,馮秋菊接到電話後心急如焚:在重慶的14歲兒子小弈服用了高錳酸鉀(外用藥,內服會燒傷食道),正在醫院搶救。
馮秋菊還獲知,小弈還從二樓摔下。她立即動身飛往重慶。
在重慶市渝北區兩路鎮鹿山村,有一座大東方行走學校。今年3月1日,小弈被送到這裡。馮秋菊希望難管教的兒子在這裡能變得聽話。
在馮秋菊得到壞消息的2個多小時之前,在千裡外的重慶,行走學校綜合樓二樓207宿舍內,小弈向室友小波(化名)索要他用於治瘡的高錳酸鉀,遭到拒絕。
小波從衛生間洗漱完後,卻看見小弈正往他柜子裡放東西,而高錳酸鉀少了5顆。
突然,小弈衝到廁所口吐紫色液體。之後,他又在宿舍內吐了帶血色的液體。一名室友趕緊扶小弈到一樓找大夫。
從207宿舍到樓梯口,小波看見小弈的腿軟了,走路跌跌撞撞,還撞到走廊的牆一次。
快到樓梯口的時候,小弈說口渴,要室友給他倒水,室友離開後,小弈趴在約1米高的欄杆上。
沒等室友回來,小弈已跌落在一樓大廳。隨後,小弈被緊急送到醫院搶救。
當天下午4點多,馮秋菊從北京趕到重慶西南醫院。見到小弈上唇和下頜縫針共七八釐米,臉上血跡斑斑,右手骨折,這位40多歲的母親十分難過。
令她生疑的是,小弈右臂上還有一道約10釐米長的傷痕,已結痂,顯然不是墜樓引起的。馮秋菊還發現,小弈的雙肩、胸部、腿部都有舊傷。
小弈告訴她,他在學校被教官打,打得很厲害,但他無法傳出消息,只好吞藥跳樓住進醫院引起注意。
不過,在行走學校校長陳華看來,小弈吃下高錳酸鉀屬於誤服。此前一天晚上,腰疼的小弈和一名胃疼的室友已吃下一片高錳酸鉀,小弈說吃了可以止疼,第二天早上起來沒事。小弈就又吃了4顆。
陳華說,小弈是跳樓還是墜落,目前警方沒有明確說法。
入校當天即遭打馮秋菊在4月27日晚向重慶公安報警。
當晚,警方對小弈進行了簡單詢問。馮秋菊這才慢慢知道,小弈在學校被教官多次毆打,第一次被打就在入學的當天。
小弈回憶,當天剛見面,教官問他是否很調皮,他反問:「你這麼大的時候不調皮嗎?」教官不由分說就打他的頭部、上身,打了約10分鐘。
教官打完以後,又讓宿舍的一位室友打他約10分鐘。事後這名室友對小弈說,如果他當時不按教官的意思辦,他就會遭到教官毆打。
「小弈被打的時候,他爸爸可能還沒辦完入學手續。」馮秋菊說。聽到小弈在大東方行走學校的遭遇,馮秋菊一度昏過去。
4月28日上午,馮秋菊接到同在行走學校培訓的北京男孩小雨(化名)父親的電話。小雨父親說,趕緊去接孩子,學校教官打人,他已把小雨接出來了,小弈讓小雨帶了求助的條子出來。
馮秋菊告訴小雨父親,小弈已出事了。
小雨的父親告訴馮秋菊,一位好心的心理教師借給了小雨手機,讓他打電話給家裡。
據馮秋菊等回憶,早在3月底的時候,曾有一位心理教師打電話向家長暗示學生被打,但未引起家長們重視。
那位心理教師說,在一次課上她讓學生寫出自己近期的願望。60多個紙條收上來後,她發現很多紙條都在說自己在學校被打的事情,並留下了家長的電話,希望能通過老師求助。這位老師還親眼看到一名學生背上留下了橫七豎八的傷痕。
接到心理教師電話的馮秋菊等家長,將信將疑,他們懷疑是孩子吃不了苦而策劃的苦肉計。第二天家長們打電話給學校,校方說孩子們都很好,他們也就相信了。
懲戒方式殘忍多樣直到小弈出事、小雨被接回,家長們才發現,學校不僅存在毆打學生的事,而且一些教官的懲戒手法十分殘忍。
據小弈、小月(化名,另一名曾在行走學校的北京男生)、小雨等學生講述,他們的教官經常用來對付學生的工具有皮帶、電線、竹戒尺等。
小弈說,一次他不服管教罵了一名陳姓教官,然後有幾名教官踢他、用皮帶抽他,他的肩、胸、臂都有部位被打破,然後教官往他傷口上撒鹽。
小雨印象最深的懲罰發生在站軍姿時。當時他有點偷懶,教官在背後推了一拳,他沒站住。教官說推你一下你還躲,於是用力踹了他一腳。小雨說他當時就覺得不舒服,到廁所後開始嘔吐,還吐了血。
在小月的記憶裡,3月18日是最黑暗的一天。當天他跟3名同學抽菸被發現,教官先罰他們俯臥並用皮帶抽打,打斷了3根皮帶後換戒尺、塑料警棍繼續打。
體罰完畢後,教官罰小月等4人吃菸絲。具體做法是:在一分鐘內,一根煙自燃剩下多少就吃多少。
教官給了小月5根煙,小月說,他至少吞下去一根。5根煙的過濾嘴事先被取下,回到宿舍後,教官命令他們把菸嘴泡在水裡10分鐘,然後喝下去。出於對挨打的恐懼,他們照辦了。
小弈等堅稱,幾乎每個學生都被教官打過,教官有時還讓學生打學生。一名不願透露姓名的教官和一名校方知情人士證實了這一說法。
知情人士稱,曾有學生的屁股被教官用戒尺打破。一名有監獄管理背景的教官,還將一些折磨犯人的辦法帶到了學校。這些辦法包括:風火輪(用衛生紙將手指纏住然後用火點燃)、清涼煙(用衛生紙把牙膏包起來吃)、朝拜(身體不許有任何防護措施,向前撲倒)等等。
「對於這些孩子來說,這樣的懲罰確實太殘忍了。」這名知情人士說,當時十二三個教官中有三分之二的教官打學生打得挺狠的,剩下的教官完全不打也不可能。經常被打的學生是最不聽話、最難管的一批。
仍在學校的18歲的小波說,他相對自制力強,跟教官衝突少,3月18日入校至今只被打不超過10次。像他這樣的學生還有一些。
即便如此,小波跟其他那些被打得更慘的孩子一樣,仍在心裡想著怎麼能早點出去。
未遂的集體逃跑教官的毆打,讓很多學生將行走學校比作監獄。小波說,大家一直在想辦法「越獄」。
4月中旬,小弈通過一個謊言製造了事端後,一次集體逃跑拉開了序幕。當時,他故意引發「教官頭子」賴飛踹了張副校長的辦公室大門。
此事驚動了校長陳華,小弈由此反映自己被打的事。不過由於有教官在場,他沒敢說太多。小弈、小波等人都稱,4月16日以後,教官打人的情況有所好轉。
此時,賴飛因一些事情被迫走人。一位知情人士透露,賴飛走後不甘心,希望學校出點事,於是策動仍在學校的教官朋友,利用學生普遍想走的心理,密謀學生集體逃跑。
小波說,當時的另一個情況是,走了幾位教官後,又馬上招來一批新教官,很多學生都害怕這些教官會像以前一樣狠。被打怕的學生都想藉此機會逃走。
大家約定的日子是4月21日,下午吃完晚飯後掀桌子就跑。多個消息源證實,當時學生們鐵下心來要逃走,為了應對可能的武鬥,他們甚至提前藏好了碎玻璃、刀片、棍棒等。
不過,集體逃跑的預謀似乎走漏了風聲。4月21日中午,校方例外地搜查學生宿舍,發現了各種器械。集體逃跑因此落敗。
這一天,學生們都很鬱悶,除了小雨和小月。此前一天,他倆說服了一名心理老師藉手機打電話,他們的父母21日緊急飛到重慶將他們接走了。
小雨走的時候,還帶走了包括小弈在內的數位同學的求助紙條。不過,他沒有第一時間通知到小弈的父母。
在逃跑未遂6天後,小弈出事了。
學校受到一定處理據小波講,小弈出事後,學校基本沒有教官打人了,學生們心情趨於平靜。不過,打人事件讓行走學校籠罩著陰影。
對於打人事件,大東方行走學校校長陳華認為自己有失察和管理不善的責任。他說,他並沒讓教官毆打學生。在出事以前,他對教官毆打學生的事了解很少。「如果我叫教官打人,那三個月隔離期一過,父母見到孩子後,打人的事總會敗露的呀。」
陳華說,辦學之初,他賦予教官副隊長賴飛(無正隊長)很大權力,包括可直接開除教官等。但賴飛陸續騙取多名學生家長的錢,怕事情敗露,一直對教官和學生保持高壓。他說是賴飛一手遮天,導致真實的情況他無法了解。
不過,多個消息源證實,陳華曾說過對學生可適當打罵。對於「適當」界限,陳華承認他的認識也很模糊,「仍在探索階段」。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教官說,教官多是學歷不高的退伍軍人,不具備教育學生的能力,只能暴力相向,也是發生打人事件的重要因素。
6月4日,重慶市渝北區教委成職教科陳科長表示,大東方行走學校在管理上存在問題。該校起初說辦文化補習學校,後來辦成行走學校,但裡面也有文化補習成分,不算違規。陳科長說,他們也曾希望藉此進行「擇差教育」的探索,不過「探索失敗了」。
陳科長透露,不會取消大東方行走學校的辦學資格,但已禁止學校在5月20日以後再招生,對已招學員按合同培訓完畢,以後不得再進行此類辦學。
「我們以後也不會再批准行走學校的辦學。」陳科長稱,他們發現「擇差教育」是一門更難辦的教育方式。
問題孩子的「行走」之路在遙遠地方過段苦日子,在陽光下千裡行走,看看貧困山區的孩子,從而最終感悟變得聽話、上進,這是北京母親馮秋菊將兒子小弈送到大東方行走學校之前的夢想。
如今在她看來:行走學校又似乎成為一劑「毒藥」。不過,離開了行走學校,小弈該何去何從呢?馮秋菊依然很迷茫。
後悔當初騙孩子去重慶直至昨天,小弈的右手仍然纏著繃帶,上唇的線還沒有拆。此時,距事發已有40天。
在小弈眼裡,他出事後,母親最大的變化是開始給他做飯,儘管幾乎每頓都吃西紅柿雞蛋面。以前,小弈的母親馮秋菊不會做飯。
馮秋菊似乎在用這樣的方式懺悔。在她看來,自己的過失除了把小弈送到重慶去受到粗暴毆打外,還有當初騙了小弈。
在3月1日被送到重慶以前,小弈在學校裡經常和師生發生矛盾,2006年10月就退學在家。
馮秋菊和丈夫分居後身處兩地,但他們最發愁的仍是小弈。他們希望小弈變得聽話、上進,但破裂的婚姻和繁重的工作似乎成了他們教育兒子的障礙。
2007年春節期間,小弈回父親的老家貴陽,一度拿著200元錢出去上網兩夜不歸。父親無奈之下報警,最後在網吧裡發現他。
夜不歸宿,這讓馮秋菊和丈夫意識到必須採取行動了。於是,他們騙小弈,讓他跟父親到重慶出診。小弈欣然接受,不想卻被送進行走學校。
問題少年小學四次轉校馮秋菊說,當初騙小弈實屬無奈,而讓她更無奈的是小弈的受教育問題。
小弈1993 年7月生於北京。兩歲半時,父母分居,他被父親撫養。這使小弈從小就失去父母的關照,他上的幼兒園就是全託。
2000年,小弈到媽媽身邊,進入公立小學上學,但只上到三年級。馮秋菊說,他經常違反課堂紀律,她多次教育無效,只得把小弈送回父親身邊。
隨後,父親將小弈送到了一所私立的寄宿學校學習,但小弈經常看電視卻不做作業,經常引發老師批評,還曾在和老師的爭吵中辱罵老師。馮秋菊到學校後發現,小弈和老師相互有成見。
這樣,小弈第二次轉學。他被安排到一所公立學校後,迷上了電腦遊戲。馮秋菊說,她幹涉他玩遊戲,小弈不聽。一次,她打他一下,遭小弈反踢兩腳。
無力管教小弈,馮秋菊在2006年春節將小弈送到了父親工作的地方———深圳。深圳學校的課程比北京難,小弈跟不上就開始厭學逃學,直至偷錢買漫畫書、打遊戲。父親一氣之下又將小弈送回北京。
小弈進入他的第五所小學,最終在這裡小學畢業。2006年9月,小弈進入一所民辦中學,他愛說話、搞小動作、不寫作業的老毛病讓校方很頭疼。10月底,小弈退學,並被送往深圳跟父親學中醫。
頭兩個月,小弈表現不錯,但後來就不去門診,成天躲在家裡看電視。父親管教不聽,一生氣就想打小弈,他就揚言要跳樓,直到2007年春節小弈上網不歸。
馮秋菊承認,破裂的家庭和忙碌的工作,讓她未完全盡責地教育小弈。不過,此時,馮秋菊和丈夫發現,他們和普通學校都已經再無力教好小弈了。
尋「偏方」寄望行走學校在馮秋菊看來,2007年3月以前,對小弈的教育狀況,就像治病用過了所有的「正方」後都沒有效果。這樣,馮秋菊開始尋求「偏方」。
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和網上尋找,馮秋菊發現,治問題少年的「偏方」極少。唯一被她發現的是行走學校。
行走學校源於江蘇人徐向陽創辦的教育工作室。徐向陽把自己的差生兒子教好以後,創辦了這個工作室,又成功地將幾百名差生教好。其基本模式是對學生進行體能訓練後進行千裡行走,於是被稱為行走學校。
由於重慶大東方行走學校買下了搜索網站百度的競價排名,馮秋菊在百度輸入「行走學校」後,第一個能看到的就是這所學校。
馮秋菊繼而看到,這所學校有重慶市渝北區教委頒發的辦學許可。她在電話諮詢後了解到,學校的安排裡有她想要的艱苦生活、去貧苦地區行走感受農村和城市的反差,還有心理教師和法制教師的輔導。
於是,馮秋菊和小弈父親並沒有太多的猶豫就將他送到了重慶,事前並沒有先去實地考察一下。
馮秋菊說,其實,那時她也並不確定孩子就一定能在那裡改好,但也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了。
懲戒手段遭家長質疑送小弈去重慶之前,馮秋菊已經知道,行走學校裡有適當的懲戒。
在行走學校的發源地徐向陽工作室裡,適當懲戒是教育手段的一種,用的是戒尺。這一點幾乎被所有行走學校效仿,曾去考察的大東方行走學校校長陳華也不例外。
適當懲戒,在馮秋菊看來是允許的。用戒尺拍兩下、面壁思過、罰一頓飯不吃,都在她可以接受的範圍內。「但懲戒不能作為唯一的教育手段,更不能將孩子往死裡打。」馮秋菊說,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教官會那樣的痛打小弈。
小弈在行走學校的一名同學說,除了打,教官其實也沒什麼更好的辦法。教官打過以後,學生收斂一點,顯得聽話了,好像達到了來行走學校變聽話的效果。
對懲戒,陳華最真實的看法是,如果把孩子打好了,家長肯定什麼都不會計較,還會說好;如果沒打好,家長肯定覺得拿戒尺也是不可以的。出現打人事件後,馮秋菊懷疑的不僅是「適當懲戒」,而是整個「行走學校」。
現在,馮秋菊想通過各種辦法阻止大東方行走學校繼續辦學。和她態度截然不同,陳華擔心的是可能中止的行走學校事業,以及背后豐厚的利潤。他說,打人事件可能會影響整個行走學校行業。
陳華唯一可以引起馮秋菊共鳴的看法是,一旦影響所有行走學校,這些孩子將來也沒有地方可去。
這確實是幾乎天天困擾馮秋菊的事情,她現在很茫然,還不知道怎麼安排小弈才好。不過,馮秋菊和小弈父親正打算為小弈多做些事情,她打算和小弈父親結束分居。
昨天,小弈的父親已從深圳回到北京。本報記者 王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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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