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青年報》報導,城市空間的改變,車道代替了街道,品牌代替了小攤。我們的舌頭被快餐佔據。美食文化與歷史隔絕,只知偽裝的精緻,只知「傳統」的皮毛。我們不知道「生煎」早已變了味道,正宗的手藝可能失傳,更不知道如何品鑑食物的滋味。「上海地主」俞挺的《小吃聖經》記載了滿滿一堆「行將逝去的滋味」。
歷史的根脈無跡可尋,而商業的洪流肆虐——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何美食街滿天下的今天,本真的「好味道」卻一去不返。
生煎的誤區
多汁本是用來評價「小籠包」
「我站在某條美食街的路口,就聞到添加劑的氣味:空氣中有味精、空氣中有香精、空氣中有色素。」俞挺用不溫不火的語氣說道。
坐在底下的觀眾迸發出零星的「嘿嘿」、「哈哈」。「地主」站在臺上,面色莊重,不急不緩。這位在網上小有名氣的博主「shanghailander(上海地主)」正在講述一個話題「空間與城市美食。」
「地主」本業是建築設計師,為了研究美食和城市空間,做了一件無聊事:編寫了「上海小吃聖經」。前段時間,和太太跑遍上海的鮮肉月餅鋪子,評選最味美的鮮肉月餅。兩天之間嘗了17家。最近,七零八碎的文字攢多了,出了一本新書,名叫《地主雜談》。地主說,「我主業不是建築,不是寫書,品嘗才是我的主業。」
「地主」逢美食講座,必先從生煎說起。「就我個人經驗,生煎饅頭才是上海第一小吃。當今青年人大多不曉得:如今上海生煎已經變『咪道』了。」地主在他的博文「小吃聖經」裡寫道。
這些年,「地主」品嘗的主業幹得聲色大起:一面找尋遺落在民間的小吃,一面開始寫「美食聖經」,東一句,西一句,心態輕鬆自在。尋美食,寫札記,僅圖一樂。可能受到建築學訓練的影響,論及美食,剖析「結構」,劃分「流派」——生煎、小籠包,用材做法,皆有來龍去脈。
比如,說到生煎,先講麵粉材質,再講餡料,由皮及裡作剖析。生煎皮分兩種:發麵和死面。地主介紹,真正的上海生煎都用發麵:用發酵後的精白麵粉做皮。不用發酵粉,而用老酵面混合新麵團發成。不僅製作複雜,而且不能添加,早晨必須估算用量,面用完,店打烊。但死面則無此憂,可以隨時開粉做皮,生產率明顯高於發麵生煎。死面還有特點,皮可以做得薄。
「死面做皮之所以在現在上海成為主流。凡以死面做皮的,均是90年代以後從外省市傳來。這樣的生煎,不能稱得上『正宗』。死面薄,容易粘鍋底,鍋鏟取生煎容易破,所以就要褶子朝下,死面容易抻伸,所以生煎個頭大,但顏色不白,出鍋時,個大飽滿,略冷後,皮子就癟進去,年老色衰的快。」
「有人跟我說,有家連鎖店生煎好吃,皮薄汁多。」地主聽罷搖頭,皮薄的生煎基本上就是「死面生煎」了。至於,「汁多」本用來評價小籠包,怎麼套用到生煎上去了?
「汁多」是眾人評價生煎的一個誤區。瘦肉含油,經過蒸籠,小籠成品中含汁水,這才是「貨真價實」的生煎湯汁。而如今許多店家,往湯包中放人工肉凍,湯汁泛濫成災。吃貨誤以之為美味,實則謬之千裡。
表皮談完,就是湯汁。湯汁分紅湯和白湯。「上海生煎的餡料以鮮肉為底,是夾心豬腿肉斬成肉糜,白湯。記住,是白湯。白湯不加蔥,少許紹酒、糖、鹽、薑末、肉皮凍、白胡椒粉和素油拌勻起勁。」
儘管只是細節只差,卻關係到食品的質地。生煎饅頭的白湯鮮肉,用的是相對清淡的調料,不遮蓋鮮肉本來的味道。那麼,肉味是否鮮美,就「一口瞭然」了。當天做的餡料,必須當天售賣。忽悠不得。
另一種所謂「紅湯」製作法則不夠坦誠。「紅湯」也就是醬油湯,也是連鎖店裡最常用的湯水,醬油味重。如果肉的材質不新鮮,加了紅湯料,可能難以分辨。
「所以,我是不吃紅湯肉餡生煎的。」
快餐時代的窠臼
化學添加劑控制原料成本
地主對「正宗的生煎」頭頭是道。記者問,對「生煎」淵源是否從書籍中來?地主恍惚:「什麼呀,從不靠什麼文字資料。」
地主此番頭頭是道,依靠記憶的指引。如今寫成洋洋大觀的小吃聖經,不過是跟著記憶中的味道尋找「最正宗的小吃」,經年累月,逛遍各路小吃攤,與店主聊天,漸有獨具一格的「流派」之論。
「我記得小時候生煎的味道,那是最好吃的生煎。如今已經很難找到這樣的味道了。我就到處品嘗,比較。去和記憶裡的『最好吃』對比。」
一切變化得很快,美食也消失得很快。當人長大成人,回過神來,食物的世界天翻地覆。地主在《小吃聖經》裡講了一個故事——
「好多年以前,我和初戀情人去試吃後來非常著名的某牌生煎。我一口下去,湯汁飛濺,嚇了我一跳,我這個吃小籠饅頭從不失手的人,居然出了洋相。
出門後我問她『咪道哪能』,她猶豫了下,反問『儂覺得呢?』『我哪能覺得像吃個是油煎湯包。』」
「如今聲名大噪的生煎品牌,聲稱「最正宗的生煎」,在地主看來,都脫不開快餐時代窠臼——一切都為了成本著想,為了生意著想,死面、紅湯、「皮薄湯多」。當然,食客也沒有品鑑能力。
「我只能說,『吃貨』很多,美食家很少。」
與之相關的則是城市的變化。在全國的大中城市裡,又長又寬的馬路代替了街道。市中心低價猛飆。「地主」尋找美食,基於以下幾個原則:做法是不是講究?老闆本人是不是能有效降低成本?如果原料困難,房租高,價格便宜。那麼,它一定是通過化學添加劑,達到成本控制的。從這個角度來考慮,要找到正宗的點心,可能得往郊區去尋。
前幾天,地主在青浦的一家店裡,尋找到了一種「褶子向上」的生煎。用發麵製成,皮內白湯,脆底。在找到青浦的這家店鋪之前,「地主」誤以為這路生煎已經絕跡。
「在90年代前,上海的生煎分兩個流派,褶子朝上以大壺春為代表,饅頭擠在鍋裡,形成一個個白色方形饅頭,饅頭收口肥嘟嘟,甚是可愛,鮮肉生煎之用蔥花撒面,湯汁略少,不用或少用肉皮凍,以肥肉汁水為主,薄脆底。
可惜,大壺春自拆遷搬離四川路漢口路本店後,質量不保,「上海第一」風採全丟。楊浦區的各家店也採用了新法製作生煎。
「如果聽眾比我小十幾二十歲,他們都該有印象;如果比我小三四十歲。那他們對小吃根本沒印象了。我在說什麼,說什麼好吃。他們可能都聽不懂了。他們告訴我:麻辣燙很好吃……」
城市問題思考者
90年代新一輪都市簡化少了「街道」
「小吃聖經,從我的專業角度,存著一個更有趣的問題:舌頭長在你的嘴裡。但是,你舌頭的taste不是個人決定的——你認為什麼好吃,什麼是好滋味,是你身後的因素決定的。」
湯惟傑,高校教師,研究上海電影與都市文化,學問與本人氣質合拍,他因此被稱為上海「老克勒」。「老克勒」在讀罷《小吃聖經》後說道:
「一個城市的發展,空間的變化會影響到舌頭。這兩者看上去毫無聯繫,其實緊密相關——這樣的思考,讓我們從一個『吃貨』,變成了城市問題的思考者。」
從「生煎饅頭」說起,城市問題的思考找到一個落腳點。「上海人,包子饅頭不分家的,有餡的叫饅頭,沒有餡的也叫饅頭。沒有餡的叫淡饅頭。生煎饅頭,這個玩意在上海的歷史不超過100年。」
有一種說法:生煎饅頭進入上海的都市空間,大約在上世紀20-30年代。這段歷史,姑妄論之,可以作為「舌頭和空間關係」的證明,和地主所述的、生煎饅頭的沒落形成一個呼應。「小吃的變化,與舊的空間消失,新的空間出現有關係。」
有這樣一種說法:上海有一個著名地標建築,名叫大世界,眾人皆知,大世界和黃金榮有關。但大世界的建造,在1910年代後期。建造者名叫黃楚九,早先靠賣保健品忽悠賺錢。後來在上海,營建娛樂空間成了一種時尚,黃楚九造了一個大世界,各種娛樂項目都有,包括著名的哈哈鏡。
為了讓遊客能夠在大世界留的世界長一點,在大世界裡設置吃喝項目。但在一個娛樂場所裡,人們不可能擺開圓桌,大吃大喝,只能放些經濟實惠的點心。黃楚九在弄堂口發現了一位做面點的師傅,於是跟師傅打招呼說:你現在賺多少錢?我給你翻個倍,到我那兒做點心。
黃楚九這個商人,將生煎饅頭從純民間引入遊客空間。從這個意義上說,黃楚九「規定」了上海人的舌頭。一個人出國多年,要找一種上海口味的東西,一定會想到生煎。從這個意義上說,上海飲食傳統與遊樂空間大有關係。
「90年代新一輪都市簡化中少了一樣東西:街道;得到了一樣東西:道路。這兩者最大的區別是:街道是人走的,在這樣一個空間裡,漫步無的,到處逛逛——不是為了專門買東西,也不是為了邂逅一個女孩子。這時候,你的行走的速度是很慢的,在這樣的空間裡,可能會遇到一家小吃店,你會坐下來慢慢品嘗。」
「但現在所有的道路,都是以開車為出發點設計的。你只是一個車子裡過客,飛一樣地向車窗外掃視。很多東西遠離你了,只能存在於另一個空間。在拓寬過的道路裡,你只是車子裡的一個過客,掃視一下某某大街,某某大道。」
上海美食的變遷
城市不斷更新也不斷地丟失
「本來我是無意識的,後來遇見了湯老師。我才開始有意識地做這件事。」俞挺做《小吃聖經》,經歷從「無意識」到「有意識」的轉折。「美食的變遷,也反映了地方歷史的變遷,人類學的變遷。」
城市不斷地更新,也在不停地丟失:在俞挺的記憶裡,有一種油煎餅,長的、脆的,沒有了,只有哈爾濱的千層餅;真正意義上的油墩子,也沒有了——油墩子對油的要求非常高。如果我們吃到兩塊五的油墩子,往往意味著:它是隔了夜的,再隔了夜的;縐紗餛飩原本在大世界的五味齋裡有賣,現在也沒有了,他再也沒有吃到美味的縐紗餛飩。
「我意識到,這些美味,不記錄也就消失了。美食的變遷,反映了地方歷史的變遷,人類學的變遷。」
湯惟傑提到了《追憶逝水年華》,第一卷中有一節經典段落「小馬德蘭點心」:一次過冬天,外面冷,作者回家,僕人端來一杯茶和小馬德蘭點心。當他嘗著一茶匙沾著點心屑的茶水,「我猛然一驚:夾雜著茶氣味的味道,從哪裡來的。」
作者拼命地想,終於想起:這種味道,在童年時代,去一個長輩家中度假時,曾嘗過的味道。這一段生命的記憶,在理性中已經蕩然無存了。但正是這一茶匙沾著茶水的小馬德蘭點心,激活了他的記憶。
「可見的記憶是瞬間可變的,但味覺和恆久的感受聯繫在一起。不那麼容易變化。」湯惟傑引述了「小馬德蘭點心」這段的最後一句話:氣味和滋味會在形銷之後長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毀,久遠的往事了無陳跡,唯獨氣味和滋味雖說更脆弱卻更有生命力。
「我每次講生煎饅頭的差異,上海人看著我的眼睛,說:啊——原來是這樣……但原來的知識已經被覆蓋了。」地主說,「過了十幾二十年,我希望後輩從這些記錄中,能夠看到:我們曾經用某種方式生活。我不要求你過我的生活,我只是在記錄即將失去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