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諾貝爾獎官方網站10月8日消息,瑞典斯德哥爾摩當地時間下午1點,瑞典學院將2020年度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美國詩人露易絲·格麗克,獲獎理由是「因她清晰可辨的詩意之聲,以其素穆之美促成個體存在的普世性」。此前,文章多將頒獎詞中的「austere」一詞譯為「樸素」,在格麗克的詩集中譯者範靜譁看來,「樸素」似不夠準確:「樸素是不加工、不精雕細琢,但格麗克的特點是一種主動追求的素淨、肅穆、瘦索。」她的一本中譯詩集名為《月光的合金》,書名也反映了詩人月光與合金般冷靜的語言質地。
▌美國當代著名女詩人露易絲·格麗克,曾獲美國桂冠詩人,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目前在耶魯大學任教的露易絲·格麗克1943年生於紐約,對大多數中國讀者來說或許稍顯陌生,屬於學院派的小眾詩人。不過,自1968年出版處女詩集《頭生子》以來,格麗克至今已著有12本詩集和1本隨筆集,遍獲各種詩歌獎項,包括普立茲獎、美國國家圖書獎、美國詩人學院華萊士·斯蒂文斯獎、波林根獎等。
據國外媒體報導,接到瑞典打來的電話時,格麗克剛剛晨醒,並沒有馬上相信自己獲獎的事實:「我忘了我是怎麼回答的,但肯定抱有一絲懷疑。」確認消息屬實後,格麗克同樣表達了訝異:「這完全不像是一件會發生在我生活中的事。」
「得知格麗克獲獎,還是有些意外的。」另一位格麗克的中文譯者柳向陽說,「因為鮑勃·迪倫近幾年才剛剛得過,從歷史上來看,美國作家得獎的頻率也並不高。」雖然感到意外,柳向陽也表示這也符合諾貝爾文學獎關注純文學的傳統:「從文學的序列上來看,詩歌是純度最高的文學,就像是理科中的數學一樣。」
格麗克的兩本中譯詩集《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月光的合金》曾於2016年由世紀文景出版,內容涵蓋了她的11本詩集。在全球疫情蔓延的背景下,格麗克原本的正常生活受到了一些幹擾,但今年夏末,她「意外地」完成了一部歷時四年寫作的新詩集,預計將於明年出版。
▌露易絲·格麗克詩集《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世紀文景出版
▌露易絲·格麗克詩集《月光的合金》,世紀文景出版
神話世界與現代社會的融合
初讀格麗克的詩,譯者柳向陽就震驚於她的疼痛:
我要告訴你件事情:每天
人都在死亡。而這只是個開頭。
「露易絲·格麗克的詩像錐子扎人。扎在心上。」柳向陽在序言中總結,格麗克的書大多關於死、生、愛、性,而死亡居於核心。在第一本詩集中,她寫道:「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難以承受的損失。」一直到1990年第五本詩集《阿勒山》,「死亡」都在反覆出現,她對人生這一註定會踏上死亡的旅途充滿興趣。
「我從會寫作時即開始寫『死亡』。」格麗克在採訪中提到了這一點——她對死亡的書寫從10歲的時候已開始,也正是在十多歲的年齡,她希望自己能成為詩人。格麗克曾在《詩人之教育》一文中透露過自己的家庭情況和早年經歷:她的祖父是匈牙利猶太人,移民到美國後開雜貨鋪謀生,但幾個女兒都讀了大學;唯一的兒子,也就是格麗克的父親,拒絕上學,想當作家。但他後來放棄了寫作,投身商業並獲得了成功。在父親身上,格麗克也看到了自己的弱點:「我父親需要堅持的不是寫作,而是對自己的潛力深信不疑。」格麗克的父母都敬慕智力上的成就,她的母親則尤其尊敬創造性天賦,格麗克回憶說:「如果我們哼個不停,我們就上音樂課;如果蹦蹦跳跳,就去學跳舞。諸如此類。我母親念書給我們聽,然後很早就教我們開始念書。」
▌露易絲·格麗克
還不到三歲,格麗克已經非常熟悉希臘神話。一開始是父母為她讀,後來她逐漸能夠獨立閱讀。古希臘眾神和英雄們的故事強烈地吸引著格麗克,對她來說,「這些故事形象比街區裡的其他小孩要生動」。它們以及童年閱讀的插圖中的某些畫像,成了日後她詩歌的基本參照。在格麗克的印象中,父親最拿手的是聖女貞德的故事,「但最後的火刑部分省略了」。
「任何一個寫作者都會從早年的記憶中汲取養料。」格麗克說,在她身上很明顯的便是她在童年時讀過、聽過的這些睡前故事。在《聖女貞德》一詩中,我們會看到,少女貞德的形象激起了女孩心中的偉大夢想,貞德不幸犧牲的經歷也在格麗克心中投下了死亡的陰影;在格麗克的詩中,她不斷重返希臘神話,在神話的外衣下,唱著冷靜肅穆的歌。
《草場》中的不同人物都可以和《奧德賽》的人物譜系一一對應。被冥王擄走的少女珀耳塞福涅的故事則在她的寫作中迴響了50年。詩集《阿弗爾諾》中直接描述珀耳塞福涅的詩作充滿了暴力和悽厲,寫她躺在冥王哈得斯的床上,相信「她早已是一個囚犯,自從她生為女兒」。格麗克的中文譯者之一範靜譁說,格麗克不僅僅是採用了古希臘傳統這一名稱,她更多地是把她的個體身份和女性精神感受重新融入到古希臘的傳統當中,意義相當於「重鑄了傳統」。她將抽象化的古典再度具體化為周圍活生生的人,使神話世界與現代社會融合。
她的每首詩都是一條「支流」
《哥倫比亞美國詩歌史》把露易絲·格麗克歸入「後自白派」詩人中。與「後自白派」對應的是「自白派」,據範靜譁介紹,自白派產生的社會背景是搖滾樂、性解放、人權運動與反戰以及女性主義的興起,這時候的信念是「個人的即是政治的」。自白派以個體來寫個人化的感受,尤其是隱私性的感受。格麗克的詩同樣書寫個人感受,極具私人性,但又巧妙地超越了個體,達到了更抽象的層面。
「她的作品就像是一場內心對話。」著名出版人,同時也是格麗克的好友喬納森·加拉西如此評價格麗克,「也許她在對自己說,也許在對我們說,內心的聲音持續地出現在她的作品中。」在《詩人之教育》中,格麗克提到了自己作為讀者時體驗過的兩種基本詩歌模式:「一種是對讀者而言,感覺像是知心好友;一種像是被竊聽的沉思。」而她的偏好,從一開始,「就是那種要求或渴望有一個傾聽者的詩歌」。
格麗克的早期作品具有很強的自傳性,自傳性的材料多是她的經歷的童年生活、姐妹關係、與父母的關係、親戚關係、失去親人的悲痛等。但格麗克本人曾反覆強調這種私人性絕非傳記:「把我的詩作當成自傳來讀,我為此受到無盡的煩擾。我利用我的生活給予我的素材,但讓我感興趣的並不是它們發生在我身上,讓我感興趣的,是它們似乎是……範式。」
▌露易絲·格麗克
格麗克有強烈的表達交流欲,但她無意讓自身經歷成為焦點,更希望受到關注的是作品中人類的苦痛和歡愉。她一直致力於抹去詩歌作品以外的東西,除了1995年早期四本詩集合訂出版時她寫過一頁簡短的「作者說明」以外,她的詩集都只有詩作,沒有前言、後記之類的文字。格麗克曾說,自己不喜歡接受採訪,並非是離群索居,「我是一個很愛社交的人」,只因那些她不得不言說的真實的迫切大都存在於她的詩作中。
最早向世紀文景竭力推薦格麗克的是範靜譁,但由於範靜譁的時間受限,另一位譯者柳向陽承擔了大部分的譯文。柳向陽從2006年開始翻譯格麗克,在溝通中,格麗克堅決拒絕了出版「詩選」的要求——她希望能一本一本地出。「格麗克特別強調詩集的整體性。」柳向陽說,「一本詩集怎樣組織、包括哪些詩作、每首詩的位置……格麗克都精心織就。」範靜譁也表示,格麗克的詩不應該單篇讀,要一本一本讀。從《阿勒山》開始,格麗克把每一本詩集當成一首大組詩來看待,她自造了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同時能夠映照整個西方精神文化史。
詩人、作家趙松在接受記者採訪時也提到了格麗克詩作的整體性:「她的詩不管是寫什麼題材的,也不管是動用了什麼樣的素材,都有種低回綿延的調性,而且她總能自如地將不同的領域融會貫通為自己的語境世界。她的一本詩集並不是一些詩篇的集合,而是一個流動的整體,就像河流一樣,每首詩都是一條支流,匯入到一個整體裡,綿延不絕、此起彼伏、暗自呼應。」
趙松曾在評論文章中設想,如果格麗克不寫詩的話,一定會去寫短篇小說。「當然這是一種暗示。」趙松解釋道,「格麗克的詩,是有著明顯的『敘事性』的,但這種敘事性又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講故事』,而是能夠不斷讓敘事空間悄然浮現的那種語言的構建過程。」如果格麗克寫短篇小說的話,最容易讓趙松聯想到的就是拉美作家胡安·魯爾福:「他每個短篇小說都不一樣,但放一在起,就會成為一個整體,生成一個整體意義上的敘事空間,裡面隱含著數不清的故事與可能性,卻不會也不需要有一個完整的故事。」
與上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詩人辛波斯卡相比,趙松認為格麗克更有種內傾的原初性特徵,「辛波斯卡在我看來更知識分子一些,她的思維、想像與寫作的方式,對個人經驗轉化的方式,都是有著清晰的邏輯線索的。假如說辛波斯卡的詩像晃動在水面的光芒與風,那格麗克的詩則更像是滲透到深水層的微光跟水流本身的合體,也正因如此,她的詩明顯要比前者更具個人化的神秘氣息——在始終都很節制淡定的文字裡瀰漫不已。」
以寫作拯救自己
格麗克的中譯詩集從開始翻譯到出版,時間跨度為十年。除了國內詩歌翻譯的出版道路艱難外,與格麗克嚴謹的要求也有關。柳向陽回憶說:「我大概問了格麗克幾百個問題,她也會在我譯的稿子上畫圈圈,問一些人物關係上的細節問題,整個過程的感受就是非常嚴謹。」格麗克小的時候,曾想選擇繪畫道路,因為自己也「有點小天賦」,但她最後還是選擇了寫作:「寫作適合小心謹慎的性格。被編輯的可以保留下來。」
讀者也許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母女關係影響了格麗克的經歷與創作,格麗克的母親是那種家務總管式的道德領袖、政策制訂者。她鼓勵孩子們的天賦,她讀格麗克的詩和故事,讀她在學校的文章。母親的表揚伴著格麗克長大,但嚴格的母親並不慷慨讚美。「因為在她的眼裡,我和妹妹對有能力去做的事情總是不夠努力。」到了青春期的中段,格麗克患了厭食症,她回憶說,這種衝突自行上演,與母親形成了激烈鬥爭,「當我開始拒絕食物,當我以暗示的威脅來宣布我擁有自己的身體——她的巨大成就時。」
厭食症成為格麗克將自我與他人分隔開來的方式,也在某種程度上讓她逼近死亡。幸運的是,在高中臨近畢業那年,格麗克開始接受心理分析。格麗克說,心理分析教會自己思考,「教會我用我的思想傾向去反對我的想法中清晰表達出來的部分,教我使用懷疑去檢查我自己的話,發現(自己表達中自我下意識地)躲避和刪除(的部分)。它給我一項智力任務,能夠將癱瘓——這是自我懷疑的極端形式——轉化為洞察力。」和許多以自殺結束生命的「自白派」詩人不同,格麗克沒有陷入純粹的私人化寫作和傾訴中,從這個角度看,她的寫作做到了超越和拯救自我。
「詩有別材。」柳向陽願意用中國古代文論中的這四個字來形容格麗克。
範靜譁則如此歸納格麗克的寫作趣味:面對痛楚或磨難不會鋪陳濃鬱得化不開,不大喊大叫,有點淺唱低吟似的輕訴,會細到抓住眼神一閃、細到神經末梢似的細膩,不經意的掩飾或反諷。後期,格麗克轉變了心態,也轉變了語言表達風格,尤其是《鄉居生活》的舒緩感,有一種諒解一切之後的明亮。
▌露易絲·格麗克
在創作上,格麗克一直有意使其藝術手法及取材處於變化中,對她而言,寫作像是一場冒險,她總想被帶到未知的領域。獲獎後,77歲的格麗克也談到了「衰老」的話題:「它給了我全新的體驗,對於詩人或是作家來說,這就是無價的。」
【來源:北京日報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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