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十多歲開始「就希望成為一個詩人」。她選擇了詩,就像選擇了自己的命運。詩就是全部,就是唯一。
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於北京時間10月8日揭曉,獲獎者為美國桂冠詩人露易絲·格麗克。 露易絲·格麗克的詩,讓人震驚於她的疼痛。 她有著能把一個貌似微不足道的瞬間轉化為一個繁茂的神秘花園的能力。
格麗克是諾貝爾文學獎史上第16位女性獲獎人,她將獲得1000萬瑞典克朗的獎金。
格麗克1943年生於美國紐約,目前居住在麻薩諸塞州劍橋市。除了是一名詩人外,格麗克還是耶魯大學的文學教授。
瑞典文學院的頒獎詞寫道,將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給格麗克是「因為她樸實無華的詩意之聲,讓個體的存在普世化」。
諾貝爾文學獎由瑞典文學院負責評選和頒發。自1901年至2019年,瑞典文學院已經頒發了112次諾貝爾文學獎,其中4次獎項由兩位獲獎人分享,累計獲獎人116人。
在所有的獲獎人中,15人為女性。最年輕的獲獎人是英國作家約瑟夫·魯德亞德·吉卜林,他於1907年獲獎時年僅41歲。最年長的獲獎人是英國女作家多麗絲·萊辛,她於2007年獲獎時已88歲。2012年,中國作家莫言獲得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第一個獲得該獎項的中國籍作家。
2018年,由於瑞典文學院爆發性醜聞風波,該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被推遲到了2019年。2019年10月10日,瑞典文學院宣布,將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波蘭女作家奧爾加·託卡爾丘克,將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奧地利作家彼得·漢德克。
柳向陽:古希臘傳統是露易絲·格麗克的主要面罩
關於露易絲·格麗克的寫作資源與特質,新京報採訪了中文譯者柳向陽。
新京報:露易絲·格麗克詩中的哪些特質讓你決定翻譯這位詩人?
柳向陽:從美國的詩歌傳統來講,她是從自白派過來的。她早期被稱為後自白派,但是格麗克超越了自白派。我們知道自白派的幾位重要詩人都自殺,格麗克跟他們一樣都是有疾病的人,格麗克戰勝了這些,從自己的生活中戰勝了疾病。也因此,格麗克在詩歌中開闢了新路,就是我們能超越既往的東西。
她的詩歌主要是走「心理」這條路。她高二便輟學,因為厭食症、抑鬱症、失眠症,她一直堅持心理治療,所以她的詩歌走的也是心理這條路。
從整個西方文學來講,她的詩歌是對古希臘的回歸。我們如果把視野擴大,我們會說,西方文學有「二希」傳統,其中一個就是古希臘。我覺得有必要有這樣的回歸,我們需要重新回到偉大的古典。
新京報:另一位著名英語詩人安妮·卡森也在詩歌中運用、回歸古希臘傳統,兩位詩人有哪些異同?
柳向陽:安妮·卡森的詩集在國內出版我是知道的。回歸古希臘,格麗克是特別典型的,古希臘是她主要的面罩,有時候她的整本詩集都是古希臘的東西。但是她是在寫自己的東西。
新京報:和自白派一樣,她的寫作是不是也是某種自我治療?
柳向陽:對。這是她詩歌中的重要意義。就像剛才說的,她的詩歌對應了自白派的傳統,然後再超越。另外一個傳統就是古希臘傳統。通過這些方式來超越。藉助古希臘傳統做超越,要不然還是很難的。
就歐美文學來講,需要回到這種非常好的傳統。
露易絲·格麗克:靈魂應是隨時飛起的鳥
閱讀美國桂冠詩人露易絲·格麗克,震驚於她的疼痛。生命、死亡、情愛,這些文學與哲學的終極命題,如一顆顆黑珍珠閃現在格麗克的詩中,其詩歌黯淡的外表下掩映著一個沉淪世界的詩性之美。
假如露易絲·格麗克當初沒有選擇寫詩,她會寫什麼?我想,她一定會去寫短篇小說。當然,她不會是寫故事的那種,而只能是那種敘述閃爍跳躍、善於構建微妙情境、對話若即若離、情節時隱時現、仿佛沒有開始也沒有終了的、場景會一片片地浮現於沉思邊緣的暗影裡的、謎一般的……小說。
那樣的話,美國現代文學中就會多一位風格獨異的短篇小說家,而少了一位卓越而又純粹的詩人。那麼,在格麗克很早就決心投身文學創作的時候,是否曾面臨過這樣的選擇呢?
△露易絲·格麗克(Louise Glück,1943- )美國桂冠詩人,生於一個匈牙利裔猶太人家庭,從1968年第一本詩集出版,50年間已經有11本詩集。1993年憑藉詩集《野鳶尾》獲得了普利茲文學獎。她的詩長於對心理隱微之處的把握,導向人的存在根本問題,愛、死亡、生命、毀滅。
我沒讀過格麗克的傳記,也沒看過多少關於她的資料,儘管從對藝術純粹度的追求上來說短篇小說是最接近於詩的一種文學樣式,但我還是能非常確定地相信,這種選擇並未發生。最初,她只在寫作與繪畫之間進行過抉擇。當然她放棄了同樣喜歡的繪畫,選擇了文學。而文學對於她來說就意味著是詩。她從十多歲開始「就希望成為一個詩人」。她選擇了詩,就像選擇了自己的命運。詩就是全部,就是唯一。
天生的「極少主義者」
她是個天生的「極少主義者」。在「青春期中段」,她沉湎於一種儘可能少的進食狀態而不能自拔,並想當然地認為這是她能「完美地控制、結束的行動」,「但結果卻成了一種自我摧殘」。十六歲時,她終因厭食症不得不在臨近高中畢業時輟學,接受心理分析師的幫助。
這段特殊的經歷對於她來說至關重要,因為它幾乎決定了她以怎樣的思維方式去面對自己和整個世界,甚至也決定了她將以什麼樣的路徑去成為詩人,用一生去寫自己的詩篇。後來她說:「心理分析教會我思考。教會我用我的思想傾向去反對我的想法中清晰表達出來的部分,教我使用懷疑去檢查我自己的話,發現躲避和刪除。它給我一項智力任務,能夠將癱瘓——這是自我懷疑的極端形式——轉化為洞察力。」
如果沒有這樣的自我拯救式的覺醒與領悟,她就將胎死於「癱瘓」之腹,而不會迎來自我的第二次誕生。因為只要接觸過那些被抑鬱症、厭食症囚禁的人就會知道,某種「自我懷疑的極端形式」對於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麼,他們隨時都有可能摧毀自己內在的一切,以及維繫他們與世界的關係的一切。他們知道什麼是自我的深淵,卻無力從中跳脫而出。他們所缺少的,恰恰就是格麗克所擁有的那種精神意義上的平衡能力,沒有意識到這是「一項智力任務」,因而也就無法獲得那種能將「癱瘓——這是自我懷疑的極端形式——轉化為洞察力」的能力。
一旦我能想像我的靈魂
我就能想像我的死亡。
當我想像出我的死亡
我的靈魂就死去。
這些我還清晰地記得。
直到六十多歲寫的那首名為《回聲》的詩裡,她還在回味並反思自己早年的那種極為複雜而又殘酷的內心體驗。這樣一種循環死結般的思維與想像的方式,足夠為她製造一個無盡的深淵了。那麼又是什麼力量能讓格麗克得以躍出深淵,擺脫那種自製的癱瘓狀態和死亡的陰影,讓她仿佛幻化為飛鳥容身於廣闊天宇俯瞰她的那個廢墟般的世界並使之重獲新生的呢?如果我們將這僅僅歸結為旺盛的生命力本身的作用會不會失之於草率和簡單?因為要知道,旺盛的生命力在很多時候也會因為內陷坍塌而變成無法阻止的破壞力、轉化為強烈的自毀欲望與行動,而並不意味著一定就會為生命本身注入勃勃的生機。
△《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 作者: (美)露易絲·格麗克
版本: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年5月
或許,在某個異常清醒的瞬間她意識到,自我與其所處的世界的真正關係是同生共滅的,而不是彼此決絕孤立的,她不該把靈魂變成一個凸透鏡置於陽光與自我之間形成那個致命的聚焦狀態,靈魂應是可以隨時飛起的鳥,去俯視大地上的一切,其中當然也包括身處萬物中的那個自己。她也知道這並不是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而只是能量極為有限但卻可以反覆出現的平衡,作為體驗者與思想者,她須將自己的洞察力發揮到極致。
但這註定是個異常痛苦的過程,就像自己孕育自己並生下自己,然後還要親手剪斷那帶血的臍帶、親手拍打自己的柔弱身體直到發出哭聲……作為生產者與誕生者的合體,她必須得經歷雙重極致的掙扎與痛苦。
她知道這是個非常悖論式的過程,人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就開啟了出生入死的時鐘,然後破殼而出再次生下自己,就是向死而生的過程。生與死,始終都是交織在一起的,而你只是個見證者。而這也並不是什麼答案,只不過是鐘聲迴蕩般的存在。因為作為見證者對於生與死的反覆認知與體會,是會一直伴隨著生命整個過程直到終結之時的。所以我們可以在格麗克早期詩作《棉口蛇之國》的結尾處看到這樣的句子:
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難以承受的損失。
我知道。我也曾在那兒留下一層皮。
在永無終極答案的生命進程中,問題是註定會層出不窮的。對于格麗克來說,重要的永遠不是探討找到解決問題的方式,而是賦予它以某種新的形式,就像河神帕紐斯為終止太陽神阿波羅對他女兒達弗涅的追逐,毫不猶豫地把她變成了月桂樹。格麗克的月桂樹就是她寫下的詩。
重新剪輯後的詩,將「瞬間」變成花園
對於她來說,一首詩的出現和完成固然是一個事件,關於生與死、關於遙遠的記憶、關於特殊的日常時刻、關於始終耐人尋味的神話與傳說、關於微妙的童話與故事,也關於滯重的家庭與愛、永遠關係複雜的男人與女人。但所有的事件都不是她真正要傳達的那個事件本身,而至多只是某種關於事件的「預兆」。
看格麗克的詩,總會覺得她是在做出敘述著什麼事情的樣子,但讀著讀著,就會覺得這敘述的過程其實更近乎是一個個凝視的瞬間的複合,而不是為了讓某個事件成為文字事實得以傳播,她的「敘述」與其說是種呈現過程,不如說是某種凝神沉思的狀態,對於她而言,在這種狀態下發生的即是詩的生成,也是某個新的問題的生成,而不是想像賦形後的終結,它不尋求答案,甚至也不尋求回應,它只是像鐘聲一樣回落在時空之中,期待著那些最為自然之物的共振,從某種意義上說,詩就如同她手中的一枚扁圓的石頭,被她隨手拋向湖面,或是曠野之地,而她擁有的則是之後出現的瞬間無際的寂靜。
玫瑰,金雞菊,還有,黑暗中,金色的
國會大廈圓頂
變成了月光的合金,外形
沒有細節,神話,原型,靈魂
充滿了火,那實際上是月光,取自
另一個來源
——《月光中的愛》
在她詩中的那些畫面或場景就像是用高速攝像機錄下的畫面,然後經她重新剪輯後生成的圖像組合,它們是緩慢的,也是異常清晰的,是了無聲息的,即使裡面的人物會發聲也不會改變這本質意義上的無聲狀態。她有著能把一個貌似微不足道的瞬間轉化為一個繁茂的神秘花園的能力,這也是一種能把任何印象化身為繭然後再讓其中的生命體破繭而出羽化成蝶的能力。
這些詩句無疑既體現了女性骨子裡的那種極細微的敏感與不可預料的裂變衝動,也展現了超乎性別的對於生命悖論與秘密的不斷反思、對虛無的執拗抗爭、對此在的持久追問與領悟。其實,她在九十年代初寫的那首《登場歌》裡已然對自己的使命有過清晰概括:
我為一種使命而生,
去見證
那些偉大的秘密。
如今我已看過
生與死,我知道
對於黑暗的本性
這些是證據,
不是秘密——
本文原載於2016年8月20日《新京報·書評周刊》。
鑑賞:諾獎得主露易絲·格麗克詩12首
露易絲·格麗克的閱讀經驗,開始得早,她從很小年齡起就想對人說話。作為一個兒童,她已能意識到那偉大的人類主題:時間,它哺育了失落、欲望、世界的美。
她逐字地記得自己一生中寫下的大部分東西。比如她最早的詩作之一,大概在五六歲時,她寫下了這樣的句子:「如果貓咪喜歡煎牛骨 /而小狗把牛奶吸乾淨; /如果大象在鎮上散步 /都披著精緻的絲綢; /如果知更鳥滑行, /它們滑下,哇哇大叫, /如果這一切真的發生 /那麼人們會在何處?」
△露易絲·格麗克
對她來說,寫作並不是個性的傾瀉,而是一種因為充滿嚮往而變得高貴的生活,而不是一種因為成就感而變得寧靜的生活。「在實際勞作中,則是一種訓練,一種服役。或者,就用生孩子這個永遠不會過時的比喻來說:作家是參與者,讓事情更順利:是醫生,是助產士,而不是那個母親」,格麗克如是說。
在下文中,我們精選了露易絲·格麗克的的12首詩歌,供讀者一窺她的創作風格。
時間
總是太多,然後又太少。
童年:病中。
在我的床邊上有一隻小鈴鐺——
鈴鐺的另一邊,媽媽。
疾病,灰雨。小狗始終在睡覺。它們睡在床上,
在床頭,我覺得對於童年
它們很明白:最好一直懵懵懂懂。
雨在窗戶上形成灰色長條。
我拿著書坐著,小鈴鐺放在旁邊。
沒聽到一點兒聲音,我讓自己模仿一個聲音。
沒看到精神的任何標誌,我執意
生活在精神之中。
雨淅淅瀝瀝又稀稀疏疏。
一月又一月,在一日之內。
事物成了夢,夢成了事物。
後來我好了;鈴鐺回到櫥櫃裡。
雨停了。小狗站在門口,
喘著氣到門外去。
我好了,後來我長大成人。
而時間繼續——就像那場雨,
那麼多,那麼多,仿佛一種無法移走的重負。
我是個孩子,半睡半醒。
我病了;我被人保護。
我活在精神的世界之中,
灰雨的世界,
失去的世界,回憶的世界。
然後,突然,太陽閃耀。
而時間繼續,甚至在一無所剩的時候。
那感受的成了記憶,
那記憶,成了感受。
勞累
整個冬天他睡眠。
然後他起來,他剃鬚——
花了很長時間又成為一個男人,
鏡子裡他的臉上覆蓋著黑須。
此刻大地像一個女人,等待著他。
一種巨大的希望感——是它將他們結合一起,
他自己和這個女人。
如今他必得去整日工作,證明他配得上他所擁有的。
中午:他累了,他渴了。
但如果他此刻放棄,他將一無所有。
汗水布滿他的背和雙臂
像他的命從他裡面湧出
無可替代。
他幹得像頭牲口,後來
像一架機器,沒有感覺。
但那結合將永不破裂
雖然如今大地回擊,在夏日炎熱裡瘋狂——
他蹲下,讓灰塵從手指間漏下。
太陽落下,黑暗到來。
如今夏天結束,大地嚴酷,寒冷;
路邊,幾處零星的火燃著。
無物保留愛,
只有生疏和仇恨。
△露易絲·格麗克
來自一份雜誌
一次,我有一個愛人,
兩次,我有一個愛人,
輕易地,我愛了三次。
在間歇裡
我的心修復了它自己,完美
如一隻小蟲。
我的夢想也修復了它們自己。
後來,我意識到我正過著
一種完全白痴的生活。
白痴的,浪費的——
再後來,我和你開始通信,發明
一種完全新的形式。
遙遠距離之上的深度親密!
濟慈與芬妮?布朗恩,但丁與比阿特麗斯——
一個人不可能發明
一種扮演舊角色的
新形式。我寄給你的信保持著
無瑕疵的諷刺,冷漠
但直爽。同時,我在腦子裡
寫不一樣的信,
其中一些變成了詩。
如此多的真實感覺!
如此多的關於激情渴望的
熱烈宣言!
我愛了一次,我愛了兩次。
而突然,那種形式坍塌了:我
無法保持純潔無知。
多麼悲傷:失去了你,失去了
把你作為一個真實的人,作為某個我已經變得
深深依戀的人,也許
是我從來沒有的兄弟
來真正了解,或是以後回憶的
那種可能。
多麼悲傷,一想到在一無發現之前
死去。一想到
大多數時間裡我們都是那麼無知,
看事情只從一個角度,像狙擊手。
而且有那麼多事情,
關於我自己的,我從來沒有告訴你,
這些事情也許會影響你。
那張我從未寄出的照片,拍下了
我看起來簡直是流光溢彩的一夜。
我希望你陷入愛情。但那支箭
一直擊中鏡子,又返回來。
而那些一直將我們隔離的信
沒有一半是完全的真實。
多麼悲傷地,你從來沒有想像過
這些,雖然你總是回信
那麼迅速,總是同樣難懂的信。
我愛了一次,我愛了兩次,
甚至在我們的案例裡
事情從來也沒有脫離底線:
它是曾經嘗試過的一件好事情。
如今我還保留著那些信,當然。
有時候我會花上幾年的價值
反覆讀,在花園裡,
伴著一杯加冰的茶水。
有時候,我感覺到某物的一部分
非常巨大,極其深邃而廣闊。
我愛了一次,我愛了兩次,
輕易地,我愛了三次。
愛之詩
總有些東西要由痛苦製作而成。
你媽媽織毛線。
她織出各種色調的紅圍巾。
它們曾作為聖誕節禮物,它們曾讓你暖和
當她一次次結婚,一直帶著你
在她身邊。這是怎麼成的,
那些年她收藏起那顆寡居的心
仿佛死者還能回來。
並不奇怪你是現在這個樣子,
害怕血,你的女人們
像一面又一面磚牆。
登場歌
從前,我受到傷害。
我學會了
生存,作為反應,
不接觸
這個世界:我要告訴你
我想成為——
一個傾聽的裝置。
永不遲鈍:安靜。
一塊木頭。一塊石頭。
我為什麼要分辯,論證,讓自己疲憊?
那些人正在其他床上呼吸,
幾乎無法明白,因為
像一個夢
無法控制——
透過百葉窗,我觀察
夜空裡的月亮,陰晴圓缺——
我為一種使命而生:
去見證
那些偉大的秘密。
如今我已經看到
出生和死亡,我知道
對於黑暗的自然界而言
這些是證據,不是秘密——
白百合
正如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在兩人間造一個花園,像
一床星鬥,在此
他們留戀著這夏天的夜晚
而夜晚漸冷,
帶著他們的恐懼:它
可能結束一切,它有能力
毀壞。一切,一切
都可能迷失,在香氣中
細長的圓柱
正徒然地升起,而遠處,
一片巨浪翻騰的罌粟之海——
噓,親愛的。我並不在乎
我活著還能回到多少個夏天:
這一個夏天我們已經進入了永恆。
我感到你的雙手
將我埋葬,釋放出它的輝煌。
夏天
記得我們最初的那些幸福日子吧,
那時我們多麼強壯,為激情而眩暈,
躺著,一整天,一整夜,在窄窄的床上,
吃在那兒,睡在那兒:是夏天,
似乎萬物一瞬間都已經成熟。天那麼熱,我們完全赤裸。
有時風兒吹過;一樹柳枝輕拂窗口。
但我們還是有些迷失,你不覺得嗎?
床像一張筏;我感到我們在漂流遠離
我們的本性,向著我們一無所見的地方。
先是太陽,然後是月亮,以碎片的形式,
透過那棵柳樹,閃耀。每個人都能看到的事物。
然後那些圓圈結束了。慢慢地,夜變冷;
低垂的柳葉
變黃,飄落。而在我們每個人心中
生起深深的孤獨,雖然我們從來不曾說起它,
說起遺憾的缺位。
我們又成了藝術家,我的丈夫。
我們能夠繼續旅程。
預兆
我會騎馬與你相會:夢
像生命之物在我四周聚集
而月亮在我右邊
跟著我,燃燒。
我騎馬回來:一切都已改變。
我戀愛的靈魂悲傷不已
而月亮在我左邊
無望地跟著我。
我們詩人放任自己
沉迷於這些無休止的印象,
在沉默中,虛構著只是事件的預兆,
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深層的需要。
在咖啡館
厭倦世間是自然的。
如果你已經死了這麼久,你很可能也厭倦了天堂。
在一個地方,你可以做你能做的,
但不久後,你窮盡了那個地方,
於是你渴望被營救。
我的朋友有些很輕易地陷入愛情。
差不多每年一個新的女孩——
如果她們有孩子,他也不介意;
他也會愛上孩子。
所以我們其他人都對他刻薄,而他依然故我,
富於冒險,總在進行新的探索。
但他憎恨搬家,所以那些女人必定來自這個地方,或附近。
差不多每個月,我們會一起喝咖啡。
夏天,我們會繞著草地散步,有時遠到山邊。
即使他遭罪時,他仍是興致勃勃,一身的快樂。
部分是那些女人,當然,但並非僅此而已。
他搬進她們的房子,學著喜歡她們喜歡的電影。
這不是表演——他真地去學,就像有的人去烹飪學校學烹飪一樣。
他用她們的眼睛看待一切。
他不是變成她們那樣,而是她們可能的那樣——
如果她們沒有陷在她們自己的個性裡。
對於他,他的這個新的自我是解放,因為它是被創造的——
他吸收她們的靈魂根植其中的基本需要,
他經歷這些帶來的儀式和偏好,作為他自己的——
但他和各個女人生活時,他完全地居於各個版本的
自我之中,因為它是不為通常的羞恥和焦慮所傷害的。
當他離開時,女人們被摧毀。
最終她們遇到一個滿足她們所有需求的男人——
沒有什麼事她們不能跟他講。
如今她們再遇見他時,他是一個密碼——
她們過去知道的那個人不復存在。
她們遇到他時,他進入存在,
當一切結束,當他離開,他就消失了。
幾年後,她們消除了他的影響。
她們告訴新男友,那是多麼令人驚嘆,
就像與另一個女人生活一樣,但沒有惡毒,沒有嫉妒,
而是有一個男人的力量,一個男人頭腦的清晰。
男人們原諒這些,他們甚至微笑。
他們撫弄著女人們的頭髮——他們知道這個男人並不存在;
他們難以感覺到競爭。
雖然要成為一個更好的朋友,一個更敏銳的
觀察者,但你不能發問。當我們交談,他是坦率而敞開的,
他一直保留著我們所有人年輕時都有的那種強烈。
他公開談到恐懼,談到他憎惡自己身上的品質。
而他是寬宏大量的——他知道我只是旁觀。
如果我沮喪或生氣,他會傾聽幾個小時,
不是因為他強迫自己,而是因為他感興趣。
我猜這就是他與女人們相處的方式。
除了他從未離開的朋友們——
跟他們,他一直嘗試站在他的生活之外,把它看清楚——
今天他想坐下;有很多話要說,
對於草地來說太多了。他要面對面,
跟某個他一直熟悉的人談一談。
如今他在一種新生活的邊上。
他眼睛發亮,對咖啡不感興趣。
儘管是日落時分,對他
太陽又在升起,田野裡流溢著晨曦的光亮,
玫瑰色,遲疑不定。
這些時刻他是他自己,不是他睡過的女人們的片斷。他進入她們的生活正如你進入一個夢,沒有意志,而他活在那裡正如你活在一個夢裡,無論它持續多久。早晨,你根本絲毫都不記得那個夢,絲毫都不記得。
在集市
有兩個星期他一直注視著那個女孩,
他在集市上看到的女孩。她二十歲,也許,
正喝著咖啡,在下午,暗色的小腦袋
俯在一本雜誌上。
他從集市對面注視她,假裝
正在買什麼東西,香菸,也許一束花。
因為她不知道這些,
此刻她魔力非凡,融合於他的想像力的需要。
他是她的囚徒。她用他想像的口音
說著他給她的詞語,低調而輕柔,
一種南方口音,既然那暗色頭髮必定來自南方。
很快她將認出他,然後開始期待他。
也許以後她的頭髮每天都將洗得鮮亮,
然後他們將成為戀人。
但他希望這些不要馬上發生
因為無論她現在對他的身體、他的情感施以何種魔力,
一旦她託付終身,她將再無魔力——
她將縮回到戀愛中的女人都會進入的
那個私人情感世界。而生活那裡,她將變得
像一個失去影子的人,一個不在這世界上的人;
如果那樣,對他幾無用處,
她活著或死去,幾乎無關緊要。
通道
那兒有一扇敞開的門,你能看到廚房——
總有美妙的味道從那裡飄來,
但使他癱軟的,是那個地方的溫暖,
中間的火爐散發著熱——
有些生活就像那樣。
熱在中心,如此持續不斷,沒人對它略加端詳。
但他抓著的鑰匙打開了一扇不同的門,
而在另一邊,溫暖並沒有等待著他。
他自己創造溫暖——他和酒。
第一杯是正在回家的自己。
他能嗅到燉牛肉,紅葡萄酒和橙皮混合著牛肉的味道。
妻子在臥室裡唱歌,哄孩子們睡覺。
他緩緩地飲,等妻子打開門,手指在唇邊,
等她急切地向他衝過來,抱著他。
然後將是燉牛肉。
但隨後的數杯讓她消失了。
她隨身帶走了孩子們;公寓萎縮,回到從前的樣子。
他已發現另外某個人——準確說不是另一個人
而是一個鄙視親密關係的自我,似乎婚姻的隱私
是一扇門,把兩人關在一起,
沒有一個能單獨出去,妻子不能,丈夫也不能,
所以悶熱攻陷那裡,直到他們窒息,
仿佛他們活在一個電話亭裡——
那時酒盡。他洗臉,在公寓附近遊蕩。
正是夏天——生命在炎熱裡腐爛。
有些夜晚,他仍聽見一個女人在對孩子們唱歌;
其他夜晚,臥室門的後面,她赤裸的身體並不存在。
愛洛斯
我已經把椅子拉到旅館窗前,看雨。
宛如在夢中或恍惚中——
在愛中,但仍然
我一無所求。
似乎沒必要再接觸你,見到你。
我只想要這些:
房間,椅子,雨飄落的聲音,
許多個小時,在春夜的溫暖中。
我不再需要別的;我是全然地滿足。
我的心已變小;它只要一丁點兒填充自己。
我看著雨水瓢潑而下,在變得黑暗的城市之上——
你不再被牽掛;我能放你
過你需要過的生活。
黎明,雨漸漸稀疏。我做些
人們在晨光裡做的事,我宣判自己無罪,
但我走動像一個夢遊人。
這已足夠,這不再與你有關。
一座陌生城市裡的一些日子。
一次談話,一隻手的觸摸。
再後來,我摘下了結婚戒指。
那是我想要的:無牽無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