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紅樓夢》是我國四大名著中成書最晚的一部,在思想性和文學性上都最為成熟,被譽為我國古典小說的巔峰。《源氏物語》成書於日本平安時期,是世界上第一部長篇寫實小說,開啟了日本文學的物哀時代,被譽為日本古典文學的高峰。《紅樓夢》和《源氏物語》成書時間雖相隔七個多世紀,但二者卻有許多相似之處可供比較。本文即從「病美人」形象入手,以林黛玉和紫姬相較,分析其異同。
一、《紅樓夢》中林黛玉的病態美
《莊子·天運》中曾講述一個這樣的故事:西施病心而顰其裡,其裡之醜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顰其裡;其裡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摯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顰美而不知顰之所以美。今人談及這個故事,多笑東施效顰,卻忽略了其中的西施形象。西施病心而顰,這大概是我國文學史上最早的病美人形象。《紅樓夢》中林黛玉在書中即被喚作「顰兒」,是個十足的病美人。
《紅樓夢》第三回中,在賈寶玉初見林黛玉之時,曹雪芹便為我們展現了一位堪稱美到極致的病美人: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蹙眉、含淚、體弱、多愁亦多病,這幾大特徵勾勒出了黛玉形象的一個基本輪廓,但未直言其美。於是曹雪芹在結尾處又加了一句「病如西子勝三分」,西施是四大美人之一,而病美人黛玉還要勝西施三分。除了外在形象描寫之外,林黛玉的處境導致她的心理亦是比較病態的。她幼年失母寄人籬下,這種境況與她的多愁多病之軀互為渲染,使其病美人形象更為豐滿。
《紅樓夢》還通過黛玉的葬花情節,以落花之美映襯黛玉的病態美。第二十三回中通過寶玉和黛玉的對話交代了黛玉葬花的緣由: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第二十七回則通過黛玉所作《葬花吟》,將黛玉個人的命運和落花之美緊密聯繫在了一起: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
……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通過這首詩我們不難發現,黛玉並非單病於其身,更是病於其心。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儂身何日喪,葬儂知是誰?西施的病美人形象僅僅是因病蹙眉,而林黛玉的病美人則深化到了內心,確實當得上「病如西子勝三分」之名。
二、《源氏物語》中紫姬的病態美
紫姬在《源氏物語》中的出場之時只有十歲左右,相貌非常可愛、眉梢流露清秀之氣,額如敷粉,披在腦後的短髮俊美動人。此時的紫姬還是紫兒,是個不諳世事稚氣未脫的小美人胚子。紫式部並未明言其病態,但主人公源氏卻是病態的。源氏看到紫兒的第一反應是:這個人長大起來,多麼嬌豔啊;繼而想到:原來這孩子的相貌,非常肖似我所傾心愛慕的那個人,所以如此牽惹我的心目。
源氏看見紫兒所想到的那個人是藤壺妃子,紫兒為藤壺妃子之兄兵部卿親王之女,原來紫兒是藤壺妃子的侄女。紫兒之母受兵部卿正夫人譴責恐嚇鬱郁而死,紫兒從此淪為孤兒。幸運或者不幸的是,紫兒在十歲左右遇到了源氏公子。源氏因紫兒長得像藤壺便將之收養,將她養大並佔為己有。源氏在紫兒身上實行的是養成計劃,在這個過程中紫兒完全喪失了自主性,好比是一株養在溫室裡的紫草。
紫姬的病態美在《新菜》中開始展現,源氏娶了三公主為妻,婚後三天夜夜伴三公主宿。紫式部這樣寫道:紫姬多年以來不曾嘗過獨眠滋味,如今雖然竭力忍受,還是不勝孤寂之感;那茫然若失的神情,非常可憐而又美麗。在《新菜續》中,紫式部更是直接描寫了紫姬的病態美:她是躺著洗的,因此頭髮幹得很慢;雖然不曾好好梳過,但是一絲不亂,光豔可鑑;身體雖然消瘦,膚色反而潔白可愛,仿佛透明似的,容姿之美,世無其類;然而久病初愈,好比剛剛蛻皮的幼蟲,還嫩弱得很。
此時紫姬已近四十歲,這場病仿佛讓她忽然變美了。由此不難看出紫式部的「病美人」創作觀念,病能使女人變得高貴美麗。之後紫式部更是通過紫姬之死將這種病態美感上升到了極致:
紫夫人的頭髮隨隨便便地披散著,然而密密叢叢,全無半點紛亂,光彩豔豔,美不可言。燈光非常明亮,把紫夫人的顏面照得雪白。比較起生前塗朱抹粉的相貌來,這死後無知無覺地躺著時的容顏更見美麗。夕霧看見這相貌優美無比,連一點尋常之相也沒有,竟希望自己立刻死去,把靈魂附在紫夫人的遺體上。
可見紫式部已將「病美人」深化為了「死美人」,這對日本文學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千年之後在諾貝爾獎得主川端康成的作品中仍可找到類似的描寫。
三、黛玉和紫姬病態美的異同
林黛玉是《紅樓夢》的女主角,紫姬是《源氏物語》的女主角,但賈寶玉和源氏公子身邊都有許多女人,黛玉死在寶玉成婚之後,紫姬死在源氏娶三公主之後,從經歷來看黛玉和紫姬極為相似。但因為寶玉和源氏不是同一類人,曹雪芹和紫式部的女性觀亦有所不同,故而黛玉和紫姬的病態美又有所不同。
1. 黛玉和紫姬的相同之處
黛玉是絳珠仙草轉世,為還淚而來。《紅樓夢》中的黛玉也宛如一顆小草,幼失娘親自小離家寄人籬下孤苦無依。賈府這個封建大家族勾心鬥角暗流湧動,黛玉雖得賈母寵愛但仍不得不小心翼翼,正所謂「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她不僅體弱多病,還多愁善感,時刻需要寶玉的呵護。她為還淚而來,準備好了要用一生體驗痛苦,寶玉似乎也未完全遺忘西方靈河之畔的故事。但是寶玉身邊卻並不只有黛玉,黛玉想要一生眼淚來償還寶玉,而寶玉卻並不單單接受她的眼淚。
《源氏物語》中的紫姬亦像一株小草,在源氏初見紫姬之時,紫姬外婆便吟道:劇憐細草生難保,薤露將消未忍消。一旁的侍女聽到後深受感動,揮淚答詩道:嫩草青青猶未長,珍珠薤露豈能消。此處便將紫姬比作細草,突出其身世之悲哀。在知曉紫兒身世之後,源氏更是吟道:野草生根通紫草,何日摘取手中看?源氏雖將紫兒這株細草培育成了紫草,但他心中並非只有紫兒,他最擅長做的事情便是到處沾花惹草。可紫兒自十歲起便已將這一生交給他,好比還淚的黛玉。
2. 曹雪芹和紫式部女性觀的不同
在《紅樓夢》中,曹雪芹借賈寶玉之口透露出了自己的女性觀: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靈秀,只終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更廣為人知的一句是: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
在這種反封建觀念作用下,林黛玉這位病美人展現出了極大的自主性。她的病態美除了審美功用之外,還有揭示其處境和她生存狀態的功用。如葬花時黛玉所吟《葬花吟》,處處以落花自比,此時的病態美已上升為悲劇美。而描寫黛玉死時省略了死亡細節,僅此「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收尾,可見曹雪芹並非為了病態美而描寫病態美。
《源氏物語》中紫式部亦借「雨夜品評」透露出了自己的女性觀,如:相貌不惡,年方青春,潔身自好,一塵不染;寫信措辭溫雅,墨色濃淡適度。又如:主婦職務之中,最重要者乃忠實勤勉,為丈夫作賢內助。
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紫式部當然不覺得源氏養成紫兒是罪惡的,同時也並不為紫兒淪為紫草而哀傷,如果她始終得寵的話。於是紫姬的病態美幾乎完全是出於審美的考慮,如三十七歲的紫姬患病後呈現的美感,僅僅是為了展現其美。而關於紫姬死後的描寫,「比較起生前塗朱抹粉的相貌來,這死後無知無覺地躺著時的容顏更見美麗」,此時就連死亡都變成了一種美。可見紫式部是為了病態美而描寫病態美,在最後更是將其升華為死亡美。
結語:
《紅樓夢》中林黛玉的病態美是對西施病美人形象的繼承,在敘事中還被賦予了人物生存狀態的功用,最終上升為悲劇美。《源氏物語》中紫姬的病態美最終上升為死亡之美,為日本文學審美樹立了一個傳統。千年後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禽獸》中曾這樣描寫一位母親為死去的女兒化妝時的感受:她的臉兒生平第一次化妝,真像個新娘子。
作者:曉景舒懌。本文為原創文章,歡迎轉發分享、發表不同觀點。感謝各位朋友關注本百家號:紅樓夜思。從書裡,看更廣闊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