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關於鄉土的敘述是一方沃土,因此,吳曉東教授在為青年學人羅雅琳的新著《上升的大地:中國鄉土的現代性想像》撰寫序言時,有幾分「擔心」地提到:在這一學術領域,想獲得新的研究角度、視野和方法似乎已不那麼容易了。
作者:曾子芊
《上升的大地:中國鄉土的現代性想像》
羅雅琳 著 中信出版集團
「正因為關於鄉土的前人研究十分豐富,所以它們構成了我在讀書階段需要一直學習和對話的對象。」時間回溯到2013年,最初觸動羅雅琳零碎想法的,是於這年出版的兩本書:賀雪峰的《新鄉土中國(修訂本)》和雷蒙·威廉斯的《鄉村與城市》。「這兩本書幫助我破解了那種城鄉二元對立的觀念,使我用一種全新的眼光來理解一些常見的文藝作品。我不敢說自己『開拓了新的研究視野』,只能說,寫作總是與想要創新的衝動相關。」
還有三位學者構成了《上升的大地》一書的「知識原點」:李歐梵、費孝通和劉小楓。李歐梵的《上海摩登》是羅雅琳這一代學生在學習現代性理論時的必讀書目,它討論了在西方都市文明影響下,上世紀30年代上海的現代性問題。《上升的大地》將目光從東南沿海轉移到了中國內陸地區,試圖挖掘出西部中國「別樣」的現代性質。費孝通的《鄉土中國》則是討論鄉土問題時繞不開的經典著作,在羅雅琳看來,其中的很多概念在後來的沿用中逐漸變得刻板化。劉小楓對《上升的土地》的影響則是十分微妙的,羅雅琳只在本書的最後部分提到,自己是在閱讀他關於80年代的同道友人萌萌的紀念文章時,發現「土地」這個詞極其頻繁地出現——「我想,這種『土地感覺』,或許構成了理解以往被視為在歐風美雨浸潤中誕生的80年代文化的另一條線索。」
「上升的大地」是羅雅琳在中國鄉土遭遇現代性的諸種經驗中提取出的一個意象,她始終關注那些中國鄉土的現代性想像中最令人振奮的形象:在廣闊的西部內陸地區,真正「愉快」的人民;《黃河大合唱》中充滿力量、遍及天下的黃河;不受主流文學待見的《平凡的世界》裡,蘊含著的一種農村人對現代性的世紀嚮往。
在「學術氣」不那麼濃的一章中,通過對「離鄉-進城」的幾種代表性敘事的考察,羅雅琳繼續論述了何為「想像的鄉愁」——那些以「落後的」形象出現在「鄉愁」文學中的鄉村,仍舊被預設在了與城市對立的位置。《上升的大地》最後落腳於科幻作品,羅雅琳發現,在這個時代最流行的幻想作品中,最重要的主題不是象徵著現代力量的海洋,也不是「天空時代」佔據主導地位的「火」與「氣」,而是「大地」和有著「大地性」的中國形象。當一代年輕科幻讀者喊出「我們的徵途是星辰和大海」時,那些「落地」的幻想則提醒我們,土地性的經驗依然繼續為未來世界的人類提供著精神養料。
中國傳統的鄉土主題就這樣飛升到了想像力的世界。跳出城鄉二元對立的既定框架,在鄉土與都市之間建構一種新的整體性,成為了《上升的大地》的核心論述脈絡,同時,也描摹出了屬於未來的鄉土視野。
羅雅琳:我希望勾勒出一條不同的鄉土美學線索
書鄉:《上升的大地》所在的系列被稱作是「經驗史」的寫作,什麼是「經驗史」的研究方式?
羅雅琳:「經驗史」是這套書系的總策劃人舒可文老師提出的一個概念,但她沒有給我們很嚴格的限制,我也是在跟集體的討論和具體的寫作過程中逐漸把握到它的一些內涵。就我個人的理解而言,「經驗史」有四個層面。第一,一般來說,「經驗」總被認為是個體的、私人的、碎片化的、反宏大敘述的東西,總是存在一個「小經驗」和「大歷史」之間的對抗結構,比如常見的「一個人的歷史」的說法。這背後其實預設了一個完全自在的、遺世獨立的個人主體。這種個人主體當然只是一種想像。這種以「小經驗」解構「大歷史」的做法,是「經驗史」首先要反對的。第二,我想引入英國文化研究學者雷蒙·威廉斯說的「情感結構」或「感覺結構」來幫助說明「經驗史」。雷蒙·威廉斯的研究總是從對於文學藝術作品的分析抵達對於社會總體狀況的把握。文學藝術作品看起來是藝術家個人的自由創作,體現的是個體的情感活動,但雷蒙·威廉斯指出,這種情感方式其實受到了整個社會總體性和支配性的情感結構的影響。而這個整體的情感結構,是由社會的組成方式、經濟生活的運行方式等所決定的。所以,情感經驗不是完全私人的東西,而是可以勾連起非常社會化的層面。「經驗史」對於經驗的理解也是採取了類似的方式。第三,「經驗史」強調經驗的歷史向度。也就是說,經驗不僅是被當下的社會所塑造的,也是被歷史所塑造的。所以這套書系中的書目都有著較長的時間跨度。第四,「經驗史」強調要討論中國經驗的獨特性,要注意反思西方理論框架的限度。
書鄉:您自身的「鄉土經驗」來自於何處?為什麼這些間接的、審美的經驗和體驗,能夠為沒有直接鄉土經驗的研究者提供支撐?
羅雅琳:我小時候有過短暫的鄉村生活經驗,我的母親曾經在鄉村小學任教。更重要的是,我成長於湖南湘鄉的一個城鄉結合部。在我就讀的小學裡,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的孩子幾乎各佔一半。讀中學時,我每天上學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條路是泥巴路,要穿過菜地、溪水和豬圈,另一條路是寬闊的大馬路,路邊有大超市和銀行。這是非常典型的「城鄉交叉地帶」的景觀,我甚至多次看到豬在大馬路上走。當然,更多的「鄉土經驗」還是來自電影和閱讀。文藝作品往往是時代意象的提煉,也最能使某種關於鄉村的理念迅速傳播並深入人心。所以這本書是以對於電影《山河故人》中兩種空間裡的兩種顏色的分析作為開頭的。書中所說的「鄉土經驗」,更側重於鄉土在進入文化表達之後所發生的形象變異。它不(完全)是鄉土生活的經驗,而是大眾對於鄉土的感知經驗。也許會有人認為,大眾通過種種文藝作品所感知到的鄉土與「真實經驗」存在距離,其間發生了種種審美的、政治的變形。但這種變形的過程也是一種真實,是值得去思考的「經驗」。
書鄉:提到「現代性」,我們通常都會承認它是首先在西方出現的事實,要怎麼理解中國的農村的「別樣」的現代性?
羅雅琳:所謂「鄉土的現代性」,換個說法其實是「革命的現代性」。因為無論是「長徵」之後的中國革命,還是50-70年代的社會主義實踐,都是在以鄉土為腹地的國家形態中成長起來的。它是不同於西方的一種現代性樣態,所以,我要強調「土」不等於「非現代」。
電影《山河故人》裡,鄉土的色調是沉重、灰暗的。
書鄉:「現代性」一定是進步的嗎?「上升的土地」把「現代性」與「上升」聯繫在一起,我們又要怎麼面對現代性中蘊含的悖論?
羅雅琳:「現代性」當然不一定是進步的,現代性的進程中會產生出各種各樣的問題。我的考慮集中在兩方面:一方面,以那種頹廢、破敗、前現代的形態來呈現鄉土的文藝作品太多,所以,我希望勾勒出一條不同的鄉土美學線索,其中的關鍵則在於如何講出在落後的經濟環境中依然具有飽滿精神狀態的人,這是「上升的大地」之「上升」的含義。另一方面,我認為現代性的悖論只能用現代性的方式來解決。關於農村問題的常見憂心,諸如農村的空心化、農業勞動的辛苦,都只能通過農村的經濟發展和工業化來解決。我們不可能退回到桃花源式的原始生活中去。
書鄉:在書中你提到了路遙的作品為大地上的農民思考了一條「上升」的道路,卻始終得不到主流文學的認可。始終得不到認可的原因是什麼?路遙的作品有別於那些幻想平民子弟「飛升」的「YY作品」的內在精神又是什麼?
羅雅琳:路遙和劉慈欣一樣,他們採取的寫作方式和美學理念都有別於80年代「純文學」體制所認可的文學觀念,因此難以被安放到「主流文學」中的恰當位置。但他們所吸引的廣大讀者——一個有別於80年代「純文學」所召喚的讀者的龐大群體,卻推動著他們進入一種可以說絕對主流的位置,獲得官方的認可、獎項和職位。路遙的作品有別於白日夢小說之處,我認為在於他不僅關注農村青年如何獲得物質和事業層面的成功,更關注他們如何獲得精神層面的高貴。他在《平凡的世界》裡不僅寫了通過辦磚廠致富的孫少安、考上大學的孫蘭香,還寫了事業並不成功的孫少平,並且反而是孫少平最為打動人心。通過孫少平,路遙希望表達一種激勵:雖然奮鬥的結果有可能失敗,但人們仍可以獲得精神上的高貴,或者說,奮鬥精神本身已經賦予人以一種高貴性。
書鄉:書裡提到,校園論壇裡討論的現實話題和老家煩人親戚的問題如出一轍、在房價高企的大城市生活需要掏空遙遠的「六個錢包」……這些零碎的生活經驗和情感經驗是不是都直接來源於您的真實感受?
羅雅琳:對,這些都是我的真實感受,這是一種生活體驗與文藝經驗的互相印證。我讀中學時,無論是家裡還是學校,英語聽力基本上都是用錄音機和磁帶播放。2009年我從湘鄉去南京上大學時,為了方便學英語,特意新買了一個放磁帶的複讀機,結果去了南京之後,發現英語書配送的都是光碟,已經沒有人用磁帶了,也根本買不到磁帶。這個複讀機也就一直保持全新在柜子裡躺了四年。所以,當我後來讀到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一開始發表在雜誌上時反響平平、通過廣播播送卻引發巨大影響時,一下子就明白了:不同的媒體的背後是讀者群體的差異。
書鄉:您也對自己的研究提出了警醒:自己秉持的會不會也是一種「飛島上的視角」?為什麼會提出這種警醒?由於經驗是不會斷裂的,在近期的生活中,對於中國鄉土,您有沒有獲得什麼新的經驗?
羅雅琳:需要這種警醒,是因為我可能在反對某些關於鄉土的刻板印象的同時,也按照自己的理念塑造了另一種想像中的鄉土。最近的經驗與李子柒有關,我很喜歡看她的視頻。很多人批評她對真實的鄉村進行了過度的美化,但我覺得這不是最關鍵的問題。如果把李子柒的視頻當做一種藝術作品而不是現實主義的鄉村紀錄片來看,很多東西就可以得到理解。讓城市裡的觀眾感到心靈的慰藉的,不是真實的鄉村生活,而是李子柒所展現的那樣一種和諧、自由的勞動狀態和生活可能性。但這種自由狀態只能是一種審美的烏託邦,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的,哪怕是在農村,也不可能所有人都像李子柒那樣生活。農業勞動的辛苦最終還是要靠現代技術、現代工業來解決。在這個意義上,我再次感受到了路遙的特別之處。《平凡的世界》裡展現了80年代農村出現的全新經濟要素:鄉鎮企業、包產到戶和農民工等等,孫少平和孫少安是在這個全新經濟要素的背景下所產生的新人。當下的中國如果要展現一種關於鄉土的新美學,我想,一種可能的方式不是回到傳統的田園牧歌裡去,而是要呈現新的生產力狀況下所誕生的新人。
(原標題:90後青年學人對中國鄉土的飛升想像 鄉土的新美學 並非回到田園牧歌 )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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