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孩子畏懼的,從來不是貧窮。
而是僅僅因為貧窮,就被剝奪了公平。
1.
如果,沒有被這場惡意,推到聚光燈下,山東省聊城市冠縣農家女陳春秀,不過是一個為生計輾轉騰挪、籍籍無名的底層女人。
她36歲,有兩個孩子,丈夫在外地打工。
就像這片土地上的很多留守媽媽一樣,她每天都忙得焦頭爛額:
一邊上班,一邊照顧孩子們的生活學習;一邊做家務,一邊在孩子們睡後的深夜,讀書備戰成人高考。
「我是陳春秀」
對於陳春秀來說,失敗的高考,是一場痛,亦是一個夢;是一個執念,也是一個心結。
誰知,這個被生活逼成堅韌的女人,在參加成人高考時,意外發現:
早在16年前,她就被山東理工大學錄取了。
只是,上大學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叫「陳春秀」的陌生女人。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2.
一切就像偶然和巧合。
今年5月份,參加成人高考的陳春秀,到學信網上查找自己的學籍信息時,意外發現:
自己是一名早已畢業的大學生。
公開顯示的學籍信息上,陳春秀的名字、戶籍、學籍和身份證,都和她本人一模一樣。
不一樣的,是張貼在學籍上的那張照片。
「我因為窮,一直都很自卑很樸素,一看和那個照片上的人,就不是一個檔次。」
和學籍的那張照片上,長髮披肩、笑容淺淺、洋氣時髦的女孩不同,自幼就被窮困生活磨礪的陳春秀,和所有窮孩子一樣,在衝突苦澀的青春期,自卑膽小,眉目之間有種欲蓋彌彰的苦澀。
那是所有不被生活善待的窮孩子,尚未掙脫扼住喉嚨的窮困之手時,都流淌的氣息。
正是這樣的對比,讓陳春秀產生了一探究竟的念頭:
到底是誰,竊取了她的信息,霸佔了她的大學,讓她這個原本有機會改命的窮孩子,至今仍在困頓中不斷認命?
3.
陳春秀清晰地記得,2004年高考時,學理科的她,考了546分,比山東省的本科線,低了3分,但比大專線,高了27分。
按照她平日的成績,高考時,她發揮得並不好。
16年前的那個夏天,她是在等待和煎熬中度過的:
父母省吃儉用,讓她一路從小學讀到高中,只為考上大學。
如果她能考上,父母咬咬牙還會供養。如果她沒能考上,就無緣大學了。
因為,她家裡特別窮,直到全國扶貧攻堅戰打響多年後的2019年,才摘掉貧困戶的帽子。
她所有的學費,都是父母從牙縫裡摳出來的。
為讓學習好的她讀書,哥哥們輟學,被苦力消耗的父母,在營養不良中過早枯萎患病。
苦讀,考大學,對於陳春秀來說,更像是一場只有一次機會的豪賭:
賭贏了,就能跳出農門,來到更遼闊的海域。
賭輸了,只能退回農村,再也沒有機會翻盤。
陳春秀賭輸了。
或者說,她本來賭贏了,但她贏的果實被人偷走了。
2004年,一直到10月份,全國高校都開學了,陳春秀也沒有等來做夢都想得到的那張錄取通知書。
她非常自責和內疚。
這種無顏面對父母的羞恥感,讓她做出了不再復讀、出去打工的決定:
她知道父母有多難,所以寧肯放棄再博一次的機會,也絕不讓父母作難。
這是窮孩子的局限,亦是窮孩子的深情。
只是,陳春秀和她那老實巴交的父母,萬萬沒有想到的是:
決定他們命運的高考,在有些人那裡,不過是一場明目張胆的齷齪交易。
在這場交易裡,窮人成了任人宰割又蒙在鼓裡的木偶,而有些人則成了一手遮天又不勞而獲的劫匪。
那麼,這個搶劫者,到底是誰呢?
4.
陳春秀和丈夫到冠縣派出所和教體局等多個部門詢問,不僅一無所獲,而且還被冠縣教育局要求:
請證明,你是你自己。
為了還原16年前的真相,陳春秀又跑回老家,寫下證明材料,加蓋公章,證明了「我就是我」。
由此,她終於在冠縣教體局看到了2004年的高考資料。詭異的是,唯獨沒有那一年的大專錄取資料。
無奈,陳春秀又來到當年就讀的高中,查詢自己的檔案,卻被老師告知:
她的檔案,早在高考後,就被人調走了。
誰調走的?憑什麼調走?怎麼調走的?
沒有人告訴她。
就在她以為這件事步入絕境時,自稱是冒充她的那個「陳春秀」親戚的人,給她丈夫打來電話,明確提出:
私了。
什麼意思?
意思很明顯:
你們不就是想翻舊帳的窮人嗎?給你們倆錢就是了。
這才是整個事件裡,最令人心痛的地方:
從頂替到私了,從欺騙到揭穿,竊取陳春秀人生的那幫人以為,窮和錢,才是窮人最大的軟肋和訴求。
他們不懂得,窮人最大的軟肋和訴求,從來不是錢,而是尊嚴和公平。
所以,陳春秀和丈夫,拒絕私了的交易,毫不猶豫地走向了另一條路。
5.
「這麼多年,我們受了這麼多委屈,必須要知道真相,真相比什麼都重要。」
陳春秀和丈夫說。
陳春秀的丈夫
為了討要真相,他們向媒體求助。
媒體的介入,讓這樁16年前偷換人生的事件,在高考來臨這一節點上,成了熱點。
與此同時,冒充陳春秀的那個女生,也漸漸清晰:
她也姓陳,她爸爸是公務員,她舅舅是縣審計局的領導。
她以陳春秀的身份,從山東理工大學畢業後,到冠縣煙莊街道辦事處工作,至今仍被人稱為「陳春秀」。
她說2004年高考時,她只考了303分(文科),比山東省當年的大專分數線低了243分。
她在一家企業上班的舅媽,通過中介給她操辦了這件事,她才頂替陳春秀,到山東理工大學讀書。
只是,她舅媽如今已去世一年多,這死無對證的說辭,又有幾分可信,幾分推責?
假陳春秀的陳述
「我恨她,但又覺得這不是她一個人的責任。
這件事,從竊取錄取通知書、學籍,到偷走戶籍、檔案,需要很多人很多關,不是她一個人能辦到的。」
談及另一個「陳春秀」,陳春秀說。
是的。
從派出所,到當時就讀的高中,再到錄取的大學,這每一關,但凡有一個人秉持質疑的良善,陳春秀又何來今天?!
這些公權部門,那些知情人員,沒有人站出來給一個叫陳春秀的窮孩子發聲,所以她才在明明考上大學的情況下,依然重複著父輩的命運,過著悲苦人生!
但這件事,就這樣算了嗎?
6.
時至今日,除了山東理工大學公開承認,當年在入學資格的審核上,存在明顯失誤,尚未有其他部門,站出來認錯。
就連那個頂替陳春秀的假陳春秀,在被辦事處開除公職後,依然沒有說一句道歉的話。
陳春秀很想當面問問那個頂替她的女孩:
「我們是同齡人,你就不會換位思考一下嗎?我的人生也是人生,你怎麼就這麼自私呢?」
除了想得到頂替者的公開道歉,陳春秀最大的願望,是拿著山東理工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堂堂正正地返回校園,上一回真正的大學。
她說,這是比任何金錢賠償,都體面的公平。
哪怕,時光已過去了16年。
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眼角開始長出皺紋,人生已經步入中年。但她只想拿回屬於她的那一丁點遲到的公平。
可惜的是,山東理工大學以沒有先例,駁回了她的請求。
決定死磕到底的陳春秀,聘請律師,決定起訴。
哪怕,她的對手,是公權力,還有這層袈裟之下,一個個看不見卻很龐大的公職人員。
但她,冒著危險,也想當那株即便如米小,也要學著牡丹開的苔花。
陳春秀手寫的聲明
陳春秀為何這般決絕?
在我看到一個細節時,找到了答案。
7.
陳春秀的故事,我翻閱了多家權威媒體的報導,在熱鬧的事件之下,一次次看到這樣一個細節:
小小的書房裡,陳春秀陪著兩個孩子學習。
她極其認真地給孩子們出題,批改作業,檢查作業。
她說,在生活上,她對孩子們很寬容,但在學習上,她要求極其嚴格:
「讀書,才是窮孩子唯一的出路。」
因為和大學失之交臂,打工多年的陳春秀,最大的心願,是希望孩子能擺脫自己的窮苦命運。
而讀書,高考,考大學,永遠是窮孩子改寫命運最好的路。
她自己被頂替的烏龍事件,又讓她深深明白:
如果公平無法彰顯,那麼窮孩子即便好好讀書,即便考上大學,依然會有被頂替的危險。
所以,她要死磕,要以弱小之軀,撕破頂替內幕,對抗強大公權。
這是一個受害者的反擊,但又何嘗不是一位母親的良苦用心。
這,才是這個事件,最需要看見的深意。
8.
我曾是和陳春秀一樣的女孩:
出身底層,父母貧困,苦讀學習,參加高考。
幸運的是,我如願考上了大學,脫離農村,來到城市,以筆為劍,以寫為路,戰勝過去那個自卑、膽小、懦弱的自己,擁抱今天這個自信、大膽而勇敢的自己。
所以,我深知,高考和大學,對於一個窮孩子意味著什麼:
它不僅僅是身份的更迭,更像是一扇門。
一扇從閉塞到開闊,從困頓到安然,從父輩的窠臼到自己的王國,從沒有選擇到自己說了算的無形之門。
能不能通過這扇門,不僅關乎自己的命運,也關乎整個家族的升級。
而打開這扇門,讓窮孩子走出苦澀,實現逆襲,追逐夢想的基石,就是教育公平。
窮孩子的求學路
令人傷心的是,教育公平一直被踐踏,窮孩子一次次受傷害。
從山東棗莊女孩齊玉玲,被同學陳曉琪頂替,到河南沈丘女孩王娜娜,被一個叫張瑩瑩的人頂替;
從湖南邵陽女孩羅彩霞,被一個叫王佳俊的同學頂替,到山東聊城女孩王麗麗,被一個叫王麗(曾任某街道辦事處黨委委員)的人頂替;
從藝人仝卓修改學歷身份,牽涉出陝西兩市人大領導、招生辦主任、重點中學校長,到今天陳春秀事件中,耐人尋味的公安、教育部門……
或許,陳春秀父親的一段話,說透了這樁樁件件頂替事件的原罪:
「因為我是個農民,慫人,才被欺負。要是我有能力,他們也不敢。」
陳春秀父親
這個從不重男輕女,曾發誓砸鍋賣鐵也要供女兒讀書的父親,頹廢地坐在破敗的農家小院裡,譴責自己的無能。
我看見的,卻是幾乎所有高考頂替事件中,最痛的傷:
被頂替者,多是寒門之家的孩子。父母無權,家中無勢,背後無人。
頂替者,雖說也未必都是權貴,但條件和資源要好很多,所以他們才能冒充別人,踩著別人的痛苦,去構築自己的幸福。
以富殺窮,以強欺弱,以權壓民,以公權戕害無辜,以造假草菅人命,以瞞天過海腐蝕最不該傾斜的教育公平。
這,才是陳春秀事件最大的惡意。
9.
窮人從來不忌憚自己的貧窮。
他們最恐慌的是,自己的貧窮,被一次次利用。
好在,時代在發展,窮人在覺醒,社會在進步,公平正到來。
為討回16年前的公道,陳春秀決定用法律武器保護自己。
身為同病相憐受害者的王娜娜,在社交媒體上公開聲援陳春秀。
越來越多的窮人家的孩子,像我,像你,像他,像我們,也抱團取暖,加入其中,共同呼籲:
捍衛教育公平,保衛窮孩子的最後一扇門。
我們,曾穿越很多暗夜和創傷的我們,曾被貧窮和自卑捆住翅膀的我們,曾為家族臉面和榮光而戰的我們,終於不再像膽小怕事的父輩那樣,被人玩於股掌之間。
而是,站起來,用法律之劍,正義之繩,人心之光,向不公開戰。
因為,我們比誰都懂得:
讀書是窮孩子唯一的出路。
教育是窮人家最後的公平。
我們今天所有客觀而有力的發聲,都是為了下一代不被偷換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