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滂沱大雨籠罩的小鎮,街道上空無一人。
只能看到停在路旁的轎車,以及懸掛的橫幅。
「放囚犯,要大赦」。
橫幅上的文字尤為刺眼、煽動。
在車裡,錄音機傳來了西甲聯賽的比分。
「皇家馬德裡7分,卡斯特利翁0分,奧維耶多0分,馬略卡2分,巴塞隆納3分,畢爾巴鄂競技1分…」
無暇關注比分的殺手,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槍。
他把子彈推進槍膛,為暗殺做最後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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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廣播的另一頭,一個男子心事重重,臉上寫滿愁容。
喝了一口家裡僅剩的咖啡之後,拿著鑰匙,就著急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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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盆大雨伴著轟隆雷聲,繼續在下著。
突然——
三聲槍響,驚醒了正在客廳閉目養神的女人。
她慌張地跑到窗前,看到丈夫已經倒在了路邊。
她拼命地跑下樓,拼命地奔向丈夫,拼命地喊救命。
但沒有人幫她。
在空曠的街道和雨聲裡,只迴蕩著她的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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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今天故事的開頭。
沉默弒殺了無辜,大雨洗不了罪惡。
這場蓄意已久的暗殺,揭開了極端民族主義鬥爭之下的人性淪喪和歷史創傷。在民粹主義、極端思想泛濫的當下,為我們每一個人敲醒了警鐘。
《祖國》Patria2020.9.27
一、歷史背景
《祖國》(《沉默者的國度》)這部劇發生在西班牙與法國接壤的巴斯克地區。
這個地區的歷史錯綜複雜。
巴斯克地區,位於庇里牛斯山西端。
它包括了西班牙的巴斯克自治區、納瓦拉,以及法國的北巴斯克。
這裡聚居著歐洲最古老的民族,巴斯克人。
巴斯克人擁有自己的語言,即,巴斯克語。
這是一種西歐僅有的非印歐語系的語言,與西班牙語、法語沒有任何的瓜葛。
獨特的語言、特殊的地理位置,讓巴斯克人驍勇善戰,骨子裡流淌著民族主義情緒。
1958年,為了讓巴斯克地區變成一個獨立國家,巴斯克民族主義成立恐怖組織埃塔(ETA),並贏得了巴斯克人的支持。
刺殺國王、反對黨領袖、秘密警察、普通公民,製造汽車爆炸案…它長期從事恐怖暗殺分裂行動。
埃塔符號:代表政治的蛇纏著代表武裝鬥爭的斧頭
經過長達半個多世紀的鬥爭,2011年10月20日,埃塔宣布永久放棄武裝鬥爭。
2018年5月2日,埃塔最終宣布,結束政治追求,永久解散。
一方面,埃塔向無辜的受害者及其家屬道歉,為罪行承擔相應的責任。
目前,大約有700多名埃塔成員被關押在西班牙、法國等國家的監獄裡。
另一方面,西班牙承諾,繼續調查有埃塔成員參與的恐怖案,不放過任何一個兇手。
雖然埃塔解散了,但是巴斯克人的民族主義情緒、獨立意識一直都存在。
這個地區始終是最令西班牙政府頭疼的地方之一(另一個分裂地區就是加泰隆尼亞)。
例如,本土球隊畢爾巴鄂競技俱樂部,始終擁護巴斯克民族主義。
從1912年起,它就制定了「純正來源」政策。
即,俱樂部只招聘巴斯克人。
有一次比賽,它還與巴薩一起噓西班牙國歌、羞辱西班牙國王。
畢爾巴鄂競技俱樂部
出生於巴斯克地區的小說家費爾南多·阿蘭布魯根據這段特殊的歷史,虛構了《沉默者的國度》這部小說。
小說的故事橫跨了三十年,見證了埃塔的繁榮和衰敗。
通過對痛苦往事的抽絲剝繭,講述在狂熱民族主義之下,兩個家庭是如何被政治一步步決裂的。
此書一出,就登頂了西班牙暢銷書排行榜,全球總銷量超過150萬冊。
西班牙國家小說獎、弗朗西斯科·翁布拉爾年度圖書獎...它把西班牙小說界的獎都拿了個遍。
就連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巴爾加斯·略薩都稱讚,「很久沒有讀到過如此令人信服、感人至深且構思精妙的作品了。」
《沉默者的國度》小說封面
遇到這樣一部歷史厚重感的暢銷書,眼光獨到的HBO第一時間搶到了版權。
2017年,它就宣布要把它改編成電視劇。
這是HBO開發製作的第一部西班牙電視劇,自然而然地收到HBO觀眾的關注。
以至於,HBO西語推特帳號發布一張海報,都能引起巨大的爭議。
海報左側是受害者被槍殺的場景,右側是埃塔成員被虐待的畫面。
從對比的角度來看,這種藝術手法沒什麼大驚小怪。
有人偏偏認為,把受害者與加害者放在同等的位置,是對受害者及其家屬的不尊重。
就連小說作者費爾南多·阿蘭布魯都出來發聲,認為海報事件是一種錯誤,當然他對整部劇的改編予以了肯定。
事態愈演愈烈,HBO趕緊出來滅火。
「這部劇在價值取向、是非立場上沒有偏頗,一張海報不能代表什麼,希望觀眾看完劇之後再評判。」
由於公關及時,HBO最終逃過了海報風波。
二、雙線敘事
《祖國》這部劇尊重了原著小說,用兩條時間線把兩個家庭的起起伏伏交織在一起。
它讓我們親歷了兩個家庭從世交變成仇敵,從親密無間的朋友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對手。
當政治大潮塵埃落定的時候,道歉、寬恕、痛苦充斥於兩個家庭,為彌補和原諒尋找一絲希望。
>>>1990年
比邱莉一家是當地的富人階層,生活富足。
丈夫恰多,經營著一家運輸公司。
在巴斯克獨立的問題上,這一家人保持中立的態度。
從來不摻和政治,不參與遊行,也不反對獨立,只安心做生意,給小鎮居民提供飯碗。
然而,不惹事的一家人還是被埃塔盯上了。
「因為你未向埃塔繳納我們指定的兩百萬比塞塔,且所有的付款期限均已失效多時,現通知:從此刻起,你、你的家人,以及你的所有財產,都是埃塔的行動目標。我們可以決定何時以及如何處置一個像你這樣的阻礙巴斯克自由鬥爭的敵人。」
沒交保護費,埃塔就把比邱莉一家定性為資本家、敵人。
一夜之間,大街小巷全是詆毀、辱罵、侮辱的塗鴉。
「告密者、壓迫者、叛徒」,一個本地巴斯克人荒唐地成為了小鎮公敵。
埃塔一出手,小鎮居民無人敢惹,全部站隊表忠心。
昔日的車友不搭理,肉食店不賣肉,公司的員工搞罷工…一場場冷戰逼著這家人滾出小鎮。
當埃塔把恰多槍殺之後,他們還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甚至,連本該悲憫的神父都因為自己的政治立場,勸說他們不要在鎮上辦葬禮。
為了不惹事端,比邱莉只好低調,墓碑上只寫了大名、日期。
一家人低調地搬出小鎮,平息了激浪。
其他人排斥比邱莉一家人也就算了。
米倫一家的做法,徹底涼了比邱莉的心。
兩家人曾是世交。
米倫和比託莉是無話不說的好姐妹,各自的丈夫也是親密的酒友、車友、牌友。
一天,米倫遭遇了埃塔的暴力遊行。
她一眼認出,投擲汽油彈、燒掉公交車的暴徒,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兒子何塞·瑪利。
何塞·瑪利是一個狂熱的民族主義分子。
他要為解放巴斯克國而戰鬥,為所有為它倒下的人而戰鬥。
因為兒子的緣故,米倫不參與政治的立場逐漸轉變了。
她越來越支持獨立,遊行總是站在第一排,口號喊的最響。
以至於,當全鎮人都疏離比邱莉一家的時候,她不僅沒有關心慰問,反而與作惡之人為伍。
更認為,比邱莉的境遇是惡有惡報。
當得知恰多被槍殺,她沒有表現出一點疼惜。
只無情地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話。
「沒辦法,戰爭就是要死人的。」
>>>2011年
2011年10月20日,埃塔宣布永久停火。
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比邱莉不顧反對,毅然搬回了小鎮。
尋找丈夫恰多被殺的真相,爭取一個道歉,是她一生最大的心結。
她需要弄明白,何塞·瑪利是不是殺害丈夫的兇手。
這次回鄉,目的就是打破小鎮的寧靜。
為了讓傷口癒合,她不僅要在傷口上撒鹽,還要擠出裡面的膿。
「之前遊行和報紙上使勁喊著要和平,和平到手沒兩天,有人就來搞破壞了。」「過你的生活去吧,也讓我們過我們的。」
曾經疏離比邱莉一家的人惴惴不安,嫌棄她回來攪亂表面的和平。
米倫的兒子因為埃塔成員的身份被關進打牢。
如今的她,對埃塔的解散嗤之以鼻,更對比邱莉擺出了牴觸的情緒。
昔日閨蜜成變成了她口中的「瘋女人」。
在這兩個家庭的亂局中,只有一個人是清醒的。
她就是米倫的女兒阿蘭查。
當恰多被槍殺,她是米倫一家裡唯一去慰問的人。
她認清政治局勢,渴望一走了之,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一輩子沒有作惡,最終卻被命運作弄。
中風癱瘓的她被身體囚禁,被命運被判了無期徒刑。
即便如此,她還在為兩家人的和解做出努力。
三、受害者與加害者
「祖國這個詞就像一團火花。它就像某種天空或者說蒼穹,籠罩著所有的人,所有的城市,所有的街道,以及巴斯克地區近三十多年來發生的所有的事。」
《祖國》用細膩的文火,慢慢熬製。
它讓我們看到了兩個家庭深陷痛苦黑洞而無法自拔,看到了狂熱政治造成了社會的撕裂,製造了無法彌補的歷史創傷。
比邱莉一家,是無可爭議的受害者。
丈夫被殺、家人遠走他鄉,她們背負一生的痛苦,苟活於世。
在作惡的年代,讓這家人最痛苦的不是埃塔的迫害,而是沉默者的作惡與加害。
奧蘭多·費吉斯在《耳語者》一書中寫道:
「最溫和同時又是最普遍的背叛,是不直接做壞事,只是漠視旁邊的倒黴人,不給予幫助,畏縮不前,轉身離開。他們已經待補你的鄰居、你的同事甚至你的密友,你卻保持沉默,裝作一無所知。」
這群自覺蒙住雙眼、堵住嘴巴的人繼續過著「正常」的生活。
他們自覺地忘掉過去,藉助「只是奉命行事」「不知情」等意識形態或其他虛構的遁詞為自己辯解。
於是,當比邱莉重返家鄉,沉默者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現,對真正的受害者大肆討伐。
道歉、原諒、寬恕,順勢成為遙不可及的遠方。
儘管如此,我的內心依然希望比邱莉一家和米倫一家最終可以和解,撕裂的家庭重新彌合。
生活被衝得七零八落,歷史的創傷無可遺忘。
但,打開窗戶,看一看那一盆天竺葵。鮮紅的生命,永遠在風雨中傲然地盛開。還有什麼邁不過去、解決不了的分歧和爭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