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018年4月18日,耶路撒冷,以色列民眾紀念獨立日,慶祝建國70周年。 視覺中國 圖
以色列建國70年之際,美國將把使館從特拉維夫遷到耶路撒冷。媒體大肆炒作川普改變了中東格局。其實,什麼也沒有改變,不過是承認現狀的象徵姿態。沒有改變因一個國家的誕生,巴勒斯坦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淪為二等公民,也沒有改變巴勒斯坦國具名而無實,除了一些象徵物——聯合國裡一面國旗、零星的外國使館、國際組織成員或觀察員、號稱領土包括約旦河西岸和加薩走廊、首都設在東耶路撒冷之外,實際一切都在以色列的佔領之下。巴勒斯坦人一退再退,從1947年不接受聯合國劃分兩國的181號決議,夢想恢復阿拉伯人主導的奧斯曼巴勒斯坦,到六日戰爭後接受181號決議,只想收回第一次(1948年)和第三次(1967年)中東戰爭的被佔土地,再到想以戴維營協定(1978年)敦促以色列遵守聯合國242號決議,直至籤署奧斯陸協定(1993年),單方面在181決議分配領土的12%面積上建國,但無論退到哪裡,終一切落空。巴勒斯坦人所能做的,只有回憶和講述,上一代傳下一代,口耳相傳是無奈的抗爭。如果不屈從以色列的官方史觀,只有自己記住過去,「巴勒斯坦」這個詞才不至消失在時間的荒漠裡。
絕望。讀到苦心孤詣在文本上尋找極端思想的文章,我禁不住要問:與其在《古蘭經》的字裡行間,穿鑿恐怖主義的根源,為什麼不直面巴勒斯坦人的絕望?別忘了,以色列第一任總理本·古裡安和第六任總理貝京才是第一代中東恐怖大師,他們領導的抗英保家武裝Haganah和Irgun,系統發展出恐怖戰術與謀略,啟發過世界各地的民間抵抗與恐怖運動。為什麼不在《舊約》聖經裡尋找恐怖主義的蹤跡?當今世界步入「反恐時代」,美、歐、俄、土各國無論出自何種目的,對別國動武之前,必先稱「反恐」。「反恐」一夜間變成魔法棒,一朝在手,便真理在握,不容置疑。還有誰肯傾聽空明沙漠上的天籟,幫助一盤散沙般的閃米特民族?只有無人機從空中的精確打擊,才是被汙名的恐怖國度能聽懂的語言?
70年前,猶太人慶祝以色列建國
一個國家的誕生
做猶太研究好幾年了,一直想去以色列看一看,這個「人為締造」的國家,必有特殊之處。一次與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交流的機會,終於如願。我沒有從北京直飛以色列,而取道歐洲,在荷蘭短暫逗留後,從阿姆斯特丹飛特拉維夫,才四個多小時。
一、過度防範
以色列果然與眾不同,人還沒到就領教了。一大早我趕到阿姆斯特丹史基浦國際機場(Schipol International Airport),匆忙找到以色列航空公司(El Al)的櫃檯,卻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了。不像其他登機櫃檯,這裡沒有旅客,只有荷槍實彈的防暴警察,團團圍住乘客通道。警戒圈內站著幾個以色列便衣,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知道我搭乘這個航班去特拉維夫後,才「客氣」地請我到一位訓練有素的便衣那,接受盤查。這個中年男子眼光狡詐,足足「審」了我十幾分鐘,問我去以色列的行程,見什麼人,聯繫方式,有何目的。又問曾去過那些國家,在荷蘭與什麼人接觸過,住哪家飯店等,事無巨細。甚至問我有沒有向飯店服務員透露過去以色列的意圖,在我離開房間時,服務員是否可能在行李裡放了東西,簡直到了偏執的程度。實在問不出問題了,才放行託運行李,在登機牌上蓋了個安全章。我這才覺得又像個旅客而不是嫌疑犯了。
到了登機口,又看到荷槍實彈的特警,這裡還裝了個處理爆炸物的爆破鐵屋。地勤人員一看到我,眼睛一亮,毫不遲疑把我帶離,去一間地下室。我又有犯罪感了,雖然想不清楚原因,卻莫名其妙地心虛起來。原來,他們發現行李裡有手提電腦,要開包檢查。我滿腹狐疑,為什麼剛一露臉,他們就知道這是我的行李呢?難道這架飛機上沒有其他乘客?進入候機大廳才明白,所有乘客早到了,大多是猶太人,分屬不同的旅行團隊,我是唯一的散客。更沒想到,檢查還沒結沒完,所有旅客的手提行李再被打開,細細盤查。從候機樓巨大的玻璃牆看出去,機場裝運行李的工人,每次接近飛機,都要被反覆安檢,真駭人聽聞,不過心裡倒也平衡些。還沒到以色列,已經有點後悔了,此行吉兇未卜?
二、地名疑雲
飛到特拉維夫,一切順利了。這是個很美麗的國家, 碧海雲天,天明絢爛。時值一月寒冬,卻如夏日風景,當地氣溫高達27°C。海濱散步時,看見人們水中嬉戲,一波洶湧的海浪,撞向身後巨大的礁石,擊碎的浪花,在晨光裡搭起一道七色彩虹。離耶路撒冷開會還有幾天,我決定自駕遊覽以色列。在美國時,聽說以色列租車便宜得離譜,到了Hertz租車行,車價果然與美國相去甚遠,很誘人。還租了GPS衛星定位,有它導航可徑直開往耶路撒冷。距離並不遙遠,一個半小時便到耶城。其實,整個以色列國土才2萬多平方公裡,比北京市版圖大不了太多。一路上看到的地名很熟悉,幾乎在聖經上都能找到。高速路上每個出口,綠色交通指示牌的醒目地名,讓人聯想《舊約》上某個古希伯來民族的悲壯故事。一路開下來,越來越確信這裡自古是猶太家園。但一個小小的技術故障,讓我意識到事實沒那麼簡單。進入耶路撒冷市區,我搜「大衛王路「(King David Road)入住飯店,反覆在GPS上輸入英文地名,但儀器不識別,只好下車問路。一位熱心人告訴我,這條路並不叫大衛王路,原本是阿拉伯地名,與大衛毫無關係。當輸入她寫給我的阿拉伯地名後,GPS便順利接受。
這件小事讓我難以釋懷,便請教一位希伯來大學的歷史教授,他告訴事情的來龍去脈。以色列建國後,政府成立了一個「以色列地名委員會」(Israel Place-它Names Committee),把大部分阿拉伯地名,改為猶太聖經上的地名或帶有復國主義色彩的稱謂,以重修國家地理,強化猶太復國與土地的聯繫,給以色列立國提供合法性,讓國民世代緬懷先祖悲壯的歷史。猶太人離開了這片土地達1300多年,只好改變歷史記憶,讓阿拉伯人接受猶太人佔領的事實。大衛王路還有一段特殊的歷史,這條街的23號,有一家天價的大飯店,叫大衛王飯店(The King David Hotel),不僅是耶城第一豪華旅館,也是座歷史遺蹟,更是接待外國政要的國賓館。有遊客專為重訪歷史而下榻此處,它曾是以色列建軍史的裡程碑,但也是現代恐怖主義的歷史地標。
這張大衛王飯店爆炸後的照片發布於1946年的《耶路撒冷郵報》
三、恐怖主義的濫觴
事情得從「一戰」說起,1916年英國為給奧斯曼帝國的腹地插上一刀,煽動阿拉伯大起義,許諾恢復阿拉伯帝國的昔日榮耀。奧斯曼土耳其最終戰敗,失卻中東、北非的大片領地。戰後英國人食言,與法國共同瓜分了阿拉伯,破壞阿拉伯統一。英手握巴勒斯坦不放,美其名曰「託管」(mandate),實際讓中世紀十字軍東徵的夢想成真,基督徒佔領聖城,在異教世界的心臟築起橋頭堡。
早在19世紀末,猶太復國運動已如日中天,移民巴勒斯坦的猶太人與日俱增。猶太人口從奧斯曼時期(截至1918年)的3%,僅30年已越升至英國託管時期(至1948年)的32%。巴勒斯坦人口結構劇變,穆斯林、基督徒與猶太人之間衝突已騰騰如沸。英託管當局意識到局勢失控,後悔「一戰」中為換猶太金元而承諾「巴勒斯坦為猶太家園」,開始收緊了猶太籤證的配額。但猶太人手上有一紙《貝爾福宣言》(The Balfour Declaration),豈容英人背信棄義。猶太社群本想以參戰感化英國,可「一戰」剛結束,英政府便解散巴勒斯坦猶太軍團。退伍猶太軍人回家後,組成防衛軍——Haganah(意思「防衛」),武裝抵禦阿拉伯人對猶太區的襲擾。英國不承認其合法,防衛軍只好屈居準軍事非法組織的地位。戰後英國託管政策漸漸傾向阿拉伯人,與德國競相收買阿拉伯人心,被冷落的猶太人視英人如仇寇,把暴力指向託管當局。
《貝爾福宣言》是英國政府表示贊同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建立國家的公開保證,是世界主要國家正式支持猶太人回歸巴勒斯坦的第一個宣言。 1917年11月2日,英國外交大臣A.J.貝爾福致函英國猶太復國主義者聯盟副主席L.W.羅思柴爾德。 這封信後來被稱為貝爾福宣言。
1930年代末,Haganah內部的極端分子,不滿領導人本·古裡安的騎牆策略,決意與英國決裂,拉出一小部分人自立新軍——叫Irgun(意「國民軍」),目標是成立橫跨巴勒斯坦與外約旦的猶太國。及至「二戰」爆發,古裡安領導的Haganah一邊倒向英方,想輔佐英國戰勝納粹,解放歐洲猶太人。這樣一來,巴勒斯坦猶太人的對英態度發生根本分歧,出現一股更極端的武裝派別LEHI(意「以色列自由戰士」),頭目叫斯特恩(Avraham Stern),所以也稱「斯特恩幫」。它主張聯德抗英,恢復2500年前的古猶太王國,採用歐洲無政府主義手段,搞暗殺、爆炸和綁架,連英駐中東大臣莫因爵士(Lord Moyne)也慘死在斯特恩幫的黑槍下。「二戰」結束後,三個地下軍事組織便起來聯合抗英,逼其接納湧入巴勒斯坦的歐洲猶太難民,結束託管,發生了震驚世界的大衛王飯店爆炸案。
大衛王飯店原是個I字型6層建築,狹長的主樓連接南北兩翼樓,英託管政府辦公室、英軍駐外約旦和巴勒斯坦總部以及軍警局和警察局犯罪調查科,均設在南翼樓和部分主樓區。餘下客房供達官顯貴、豪商巨賈休閒會客之用,可謂巴勒斯坦的心臟。炸掉它無異於9.11衝倒雙子塔。1946年7月,Irgun領導人貝京(Menachem Begin)與Haganah領導人古裡安策劃了這起爆炸案。Irgun的隊員化裝成阿拉伯服務員,從飯店廚房運進7個牛奶大桶,內裝700多磅TNT炸藥,推到南翼樓地下室。而後,飯店總機接到一個女人電話,說有炸彈快撤離。貝京為減少人員傷亡發出這個警告,但接線員不信,常收到恐嚇電話,見怪不怪了。結果整個南翼樓被炸塌,91人死、46人傷。死者28個是英國人、41個阿拉伯人、17猶太人。史家稱之為20世紀最慘烈的恐怖襲擊,現代恐怖主義的經典案例。事後,古裡安推卸罪責到貝京頭上,公開譴責Irgun的暴行。英國人意識到託管已不可行,移交聯合國,聯大授權阿拉伯人與猶太人分別建國。古裡安當上以色列第1任總理,貝京是第6任。當之無愧的恐怖主義鼻祖,但貝京更喜歡自稱反恐專家。很多年後,當美軍突襲阿富汗一蓋達組織訓練營時,發現一本貝京回憶錄《反抗》(The Revolt),賓·拉登就熟讀此書,學習如何從地下恐怖主義搖身登上國際政壇。
四、耶路撒冷告白
聖城耶路撒冷壯觀瑰麗,建在起伏綿延的山丘上,一眼望不到盡頭。每個山丘撐起一片巨大的建築群落,基督教堂、猶太教堂與清真寺櫛比如鱗,錯落有致。從老遠就看到薩赫萊清真寺(The Dome of the Rock)的金頂,那是耶城地標,知道要進城了。本來高速路上疾駛,剛拐一個彎,卻已鑽入大衛之城的穹門。千年老城的古巷裡,我的車夾在狹窄的拱廊之間,進退不得。吉人有天相,一個阿拉伯少年走來,先問信我什麼教,大概要確認非猶太教徒,才答應帶我走出大衛的迷宮,隨便給幾個謝克爾(以色列貨幣)權做酬勞。城市讓人感覺時空交錯,歷史與現實,恍如隔世。
耶路撒冷聖城。猶太教、基督教和穆斯林三大教派的朝聖地,分布在各自區內。風格迥異的宗教樓臺,被一股腦壓擠在城牆內侷促的空間裡,好像世界文明的微縮景觀。
到耶路撒冷大學時,當代猶太研究所主任伊萊·萊德亨德勒(Eli Lederhendler)教授已等在門口。才發現,大學也把守森嚴,學生都要開包安檢,核對證件,不太像是上學,倒像回軍營集合。萊德亨德勒教授打趣說,其實恐怖分子進來也出不去,校園就像個迷宮,連教工也迷路。這是希伯來大學的斯科普斯山(Mount Scopus)校區,主色調為米黃,經典的猶太建築風格,到處是大理石規則的幾何形矮樓,古樸莊重。從斯科普斯山俯瞰全城,校區本是眺望景點。從山頂極目遠望,著名的耶路撒冷老城依稀可見,哭牆、聖殿遺址、大衛之墓,讓人心嚮往之。老城有四千年歷史,面積不大,比北京故宮大不了多少,四周高大的古城牆,圍住狹仄的斜陽古巷。城內無法通車,密密麻麻住滿各色人種。同城卻不雜居混處,而依信仰和種族分成四個區——猶太區、亞美尼亞區、基督教和穆斯林區。猶太教、基督教和穆斯林三大教派的朝聖地,分布在各自區內。風格迥異的宗教樓臺,被一股腦壓擠在城牆內侷促的空間裡,好像世界文明的微縮景觀。雖同在以色列政府治下,穆斯林人、基督徒與猶太教徒卻貌合神離,大家在一起實屬無奈,權宜之計。我發現一個有趣現象,耶城盛產導遊,各族裔的居民,只要能說英語,就敢出來掙遊客的錢。結果猶太與阿拉伯導遊講的耶路撒冷,版本完全不同。猶太導遊從大衛、所羅門王說起,猶太民族三千年萬世一系,此地為古希伯來的聖城,猶太人的夢想與家園。然後控訴聖城於1948年到1967年間蒙恥,被約旦人一分為二,猶太聖地被褻瀆。幸虧打贏了「六日戰爭」,東耶路撒冷才得光復,統一在以色列國旗之下。而阿拉伯導遊情緒激昂,譴責以色列霸佔東耶路撒冷,驅趕無辜巴勒斯坦人。六日戰爭爆發時,居住約旦河西岸(包括東耶路撒冷)的阿拉伯人,來不及帶上細軟,就匆匆逃難,只鎖上房門,淨身跑到約旦。以為暫避一時,離亂之後即返家園,結果幾十年過去,有家難回。1967年以色列武力霸佔聖城,移民西岸,阿拉伯人居所被充公,流亡約旦的難民,手攥家門鑰匙,已打不開新主人換過的鎖,鄉戀成夢魘。
導遊的講解,讓遊客懷疑身處哪個耶路撒冷,話語建構的城市,各種勢力角逐話語權與道義資源。畢竟基本史實是清楚的:1947年,英國決定結束託管,交聯合國裁斷;聯大通過181號決議,在巴勒斯坦成立兩個主權國家平分秋色——猶太國與阿拉伯國,聖地耶路撒冷和伯利恆由國際管轄。阿拉伯國家聯合抵制,埃及、敘利亞、外約旦、伊拉克等國視巴勒斯坦為自家大事,一致對外。而以色列宣布單方面建國,並宣布耶路撒冷為首都。阿拉伯國家結成軍事聯盟,埃、伊、約、黎、敘為急先鋒,圍攻新生的以色列國。1948年戰爭被以方稱為「獨立戰爭」或「解放戰爭」(War of Liberation),而史稱「第一次中東戰爭」。結局是雙方停戰,以色列吞併聯合國分給巴勒斯坦人領土的60%,約旦兼併剩下的部分,埃及拿走加薩走廊,沒給巴勒斯坦阿拉伯人剩下一寸土地。耶路撒冷也被一分為二,東北部區域(包括老城)劃歸約旦,西南城區歸以色列。這就是猶太導遊說的「耶城蒙恥,約旦割裂聖地」。
站在希伯來大學的眺望臺上,萊德亨德勒教授手指古色古香、猶太風格的教學樓說,校區位於城東區,1948年被劃入約旦。可希伯來大學是猶太文化的重鎮,校內有猶太國立圖書館等重要學術資源,不能讓約旦人佔領。於是約以雙方折中,交由聯合國部隊看管。這樣一來,希伯來大學成了以色列一塊飛地,猶太學者和學生在「孤島」上繼續教學和研究,直至1967年「六日戰爭」(也稱第三次中東戰爭)。整個1960年代裡,格蘭高地、約旦河西岸、西奈半島等邊境地帶已衝突不斷,以色列與埃及和阿拉伯各國關係日趨緊張,戰爭迫在眉睫。1967年5月,最後一根稻草斷了。埃、敘聯盟與約、伊再次結盟,科威特、阿爾及利亞、沙特也出人出力,調集幾十萬大軍,陳兵西奈半島。以色列懂得先發制人,沒等阿拉伯人動手,在6月5日閃電出擊,出其不意入侵埃及,僅六天打敗阿拉伯聯軍,武力佔領約旦河西岸,西奈半島、格蘭高地、加薩走廊,還有包括老城在內的東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斯科普斯山校區迎來「解放」。一仗下來,以色列領土向南擴張300公裡,向東60公裡,向北20公裡,彈丸小國「一夜暴富」。此戰影響深遠,中國百姓看「新聞聯播」幾十年的阿以衝突,這些地名耳熟能詳。這是「六日戰爭」的遺產,70年代中國《參考消息》上貝京大名的頻率,僅次阿爾巴尼亞的霍查。及至21世紀的「9.11」,也遊蕩著這場戰爭的幽靈。
1967年「六日戰爭」後,美媒宣布以色列的勝利
五、時光交錯
到耶路撒冷兩天了,忙著開會交流,未安下心來細品這座古城。日暮黃昏,帶著旅人的心態,徜徉老城內的古街舊巷。刺眼的聚光燈照在迦法大門(Jafa Gate)的黃色大理石牆上,氣象恢弘的古代建築,與門外一條時髦商業街異路相接,歐式咖啡廳、前衛時裝店、後現代畫廊,五彩霓虹蜿蜒到古城門樓的長廊下。而迦法大門內,古色古香的亞美尼亞飯館、恍如隔世的老古玩店、被耶穌呵斥的換錢攤子…..一道石門如時間機器,把老城內外分隔成古代與現代,任你往來於兩個時代之間。那邊鑼鼓喧天,一隊阿拉伯人吹吹打打、揮舞彩旗,載歌載舞走來,頗具表演性的宗教儀式,每周照例幾次。不遠處,一大群黑衣黑帽的猶太教徒,面對哭牆搖頭晃腦,高聲誦讀聖經。每到傍晚,世界各地的正統猶太教徒匯聚於此,穿梭湧動氣氛裡,瀰漫著哀婉悲壯。衝突的信仰在不同文明的犬牙交會處,爭妍競秀,眾聲喧譁,招攬旁觀的目光,收羅同情與認可,為自己立言正名。我意識到,去廟宇教堂裡頂禮膜拜偶像,心雖虔誠,偶像或許會抽乾宗教儀式的神性。其實,信仰的真諦在日常生活的基本方式上,耶路撒冷老城的信仰與現代社會截然不同,既非焦慮和壓力的撫慰,也非生活調劑或心靈慰藉,而是生活本身。大家每天的作息圍繞宗教活動,為信仰而生、去戰、赴死。愛、恨、情、仇,暴力與和平,無不與信仰縱橫糾結,宗教規定了猶太人、穆斯林和基督徒的存在意義。在這裡,宗教尚未從公共生活中剝離,成為個人私事。連以色列主流媒體也譏諷說,耶路撒冷老城仍生活在中世紀的宗教生活裡。以現代人的眼光、按國際政治的邏輯去理解巴以衝突,很難洞燭其情感的幽微。
讓時光倒流,回到1967年6月7日那天,以色列空降兵從迦法大門打進老城,攻佔聖殿山和「哭牆」。歷經兩千多年的流放與離散,猶太人第一次以武力奪回聖地。無數代猶太詩人和拉比在漫漫不眠夜裡,向上帝泣血訴衷腸,日日魂牽夢繞,盼望終有一天重返安息山、重建聖殿。萬沒想到,遭遇種族滅絕的奧斯維辛之後,猶太人這個「聖書的民族」,也習得施害者納粹的強暴邏輯,以犧牲巴勒斯坦人為代價,重返聖地。強悍的以色列國防軍,脫胎於Haganah、Irgun和LEHI三個地下武裝,經過幾十年與英國人打遊擊與周旋,鍛造出一隻鋼鐵之師。空降兵旅長莫德查·古爾(Mordechai Gur)指揮著進攻,向大本營實時報告進程:「我們已坐在山脊上遙望到老城了,馬上就要拿下猶太人世代夢想的地方,我們將是走近『哭牆』的第一人.…..。聖殿山已到手中!重複一遍,聖殿山已經在我們手中了!」這段錄音在很多場合反覆播放,激勵一代代以色列人的愛國熱情。
此地充滿矛盾和悖論,但不缺少激情與活力。雖然世界走向一體化,全球各地一天天趨同,這裡卻依然故我,別具一格,啟發人去思考,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也許會有不同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