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說「患難見真心」,平日裡花好桃好,難辨其誠,而臨了大事,就見真章了。這次中國遘罹新冠肺炎疫情,有很多患難相助的國家,在我們的危急時刻伸出援手,籌集善款,捐贈物資,如日本、韓國和加拿大等國。其中尤其是日本政府、企業和民眾,不但在賑災物資上馳援,還從兩國共同的古典裡,擷出貼切應時的話語,撫慰罹災人眾的心情,一時暫趨寧靜。
賑災馳援中國罹災,日本政府、企業和民眾沒有袖手旁觀,很快就開始投入救援活動。日本政府在第一時間就宣布:「全力協助中國對抗疫情」,對患病的中國遊客提供治療,並及時延長其居留籤證。
1月中下旬,當疫情開始受到外界注目而防護設備告急時,松下電器、豐田汽車、本田技研等與華關係密切的企業,立刻向中國紅十字會捐贈口罩、防護服、防護眼鏡、善款等。其中伊藤洋華堂(7-11便利店的經營企業)就直接向武漢捐贈了百萬隻口罩。其後瑞穂銀行、村上財團、佳能集團、三井住友金融、資生堂、島津製作等大企業,紛紛向中國捐贈救災物資和善款,日本政府也運來各類救援物資。日本駐華大使館還籌集了來自日本官方與民間的272萬枚口罩、38萬副醫用手套、15萬套防護服、7.5萬副防護眼鏡、CT等醫療設備和大量消毒劑,以及善款2889萬元人民幣等,寄付中方。其中資生堂還規劃將其亞洲營業額的百分之一作為善款,捐給中國。日本的執政黨自民黨,在其幹事長二階俊博的倡議帶領之下,決定從每一位自民黨國會議員3月經費中抽取5000日元(約合人民幣318元),作為善款,寄付中方。
日本官方、企業和民間的參與規模與力度已足令中國感激,但是更讓中國民眾感動的不僅是救援物資,而是在疫情蔓延的當口,日本人還及時地隨著救援物資,送來了令國人一目了然、易於接受的漢語詩句,如同在寒冷冬季的露天之下,暖人心脾的一碗熱湯。
漢詩古典1月下旬,東京都運營「漢語水平考試」(HSK)事務局的日本青少年育成協會,在寄往武漢的賑災物資紙箱上,別出心裁地貼上在日本流行的古典漢詩:「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這是1300年前日本天武天皇的孫子長屋王(676-729)寄贈唐朝高僧千件袈裟時附錄的四句偈語中的前兩句,後兩句為:「寄諸佛子,共結來緣」。
據說,當時身在揚州的高僧鑑真和尚,正是看到偈語後才動心揚帆東瀛,布法傳佛。雖然這段公案的史實根據,還有待釐清,筆者相信,如果鑑真大師真的看到過這首偈語,是肯定會動容的。
這首漢詩體的偈語,可以評為日本人所寫漢詩中最為出色的一首。從平仄角度來說,對句寫成「日月同天」更為合律,也更為合理,因為「風」畢竟很難從東瀛吹到華夏。但是「日月」之詞太過冠冕堂皇,而以「風月」對「山川」,就顯出陰柔之美。「風月」一詞,在漢語中的聯想,常與「日月」逕庭,更有「潤物細無聲」的意象和音響效果。鑑真大師是出家人中的性情者,他因此想見識東瀛的山川風月,情理上是完全可能的。長屋王肯定沒有想到1300年後,居然他的子孫又這麼貼切地在寄贈物資上重貼了他的偈語,打動了更多顆受傷的心靈。
在寄贈物資上題寫漢詩,其實並不是一個偶然事例,日本醫藥非政府組織仁心會等四家機構,在其聯合捐贈物資上也題寫漢詩:「豈曰無衣,與子同裳」。春秋時伍子胥為父兄復仇,攻楚入郢,楚臣申包胥赴秦乞師,乃至泣血,秦哀公為賦《無衣》三章,這是其中的尾章,意思是:不要說你沒有戰袍,我與你分享吧。史書記載,秦師入楚,吳兵就退了。
日本富士縣寄付遼寧的援助物資上有這樣的寄語:「遼寧加油!遼河雪融,富士花開。同氣連枝,共盼春來。」這「同氣連枝」一句,出自南朝梁周興嗣的《千字文》:「孔懷兄弟,同氣連枝。」而「孔懷兄弟」,出自《詩經·常棣》,其中有「死喪之畏,兄弟孔懷」之句。
相傳西漢蘇武有詩曰:「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同氣」和「連枝」,都是指情同兄弟,在這裡譬喻兩國民眾在文化上的連帶,日本人要與面對「死喪之畏」的中國人「共盼春來」,非常合恰暖心。
日本舞鶴市政府馳援大連的捐贈物資上寫著:「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是王昌齡《送柴侍御》絕句的尾聯,其起聯為:「沅水通流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用「青山」和「明月」說事,點出共享「雲雨」和「鄉梓」,突出了日中兩國「一衣帶水」的連帶感。
連帶意識我們都知道日本是個多災的國度,其國土面積只佔世界的0.28%,卻承受了世界六級以上地震的20.5%,全世界15%的活火山在日本,其中相當一部分進入了活躍爆發期,加上其它如颱風、豪雨、大雪、洪水、泥石流和海嘯等災害頻發,日本因自然災害損失的金額佔全世界的12%(2010年統計)。
自然災害頻仍的日本,自彌生時代(約為公元前10世紀到公元3世紀中期)接受從大陸傳來的農耕生活方式以後,逐漸形成了「村社會」,而並非對岸大陸和半島的「氏族社會」。村社會的特點是村民們合祀共同祖先和神祇,以水資源為契機,共同運營農耕勞作,應對各種自然災害的發生。村民的共同作業;在缺乏共同意識和守則時,就會不斷發生紛爭,所以村落內外的協調和融和,是村落存續的重要保證,而其前提就是村民間「利害與共」的一種連帶感,即「連帶意識」,一榮俱榮,一損俱衰,一種生存「共同體」精神。
當代日本人有共飲共食的習慣,傳自古代的茶道、懷石料理和節令性群體祭祀活動等,本來就都是村落連帶意識的具現。如今日本男人下班後,喜歡與同事聚餐,而主婦們也不閒著,常常製作點心,與其他主婦閒話家常之際共享。日本的婚禮宴席等,常常提供所需以上的食品,並備打包袋盒,以讓出席者攜帶而歸,與未能前來的家屬成員共享,擴大慶賀的範圍,增強社區成員的連帶感。
很多日本人相信比起一己的能力來,「他力」(外力),包括外界的自然與社會力量,可能對一己的生存具有更為關鍵的效力。所以與其伸展或逞縱自己的能耐,倒還不如與外力協調,共同應對所面臨的問題和挑戰。很多日本國民在罹災之餘,並未墮入麻木不仁,而對鄰近所遭遇的災難,感同身受,樂於賑災濟難,因為他們自己的遭災經歷,讓他們「心有戚戚焉」,而不是像韓愈所詬病的「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於其心」。
日本人這種對災區和貧窮地區的發自草根民間的馳援,經常是一種持久性的運作。比如,從本世紀早些時候開始回收日本小學生的皮革書包,支援阿富汗孩子們就讀,此舉業已持續了十多年,超過20萬隻書包運往目的地。報導說這種可以長年使用的美觀大方耐用品書包,讓很多阿富汗家長動心甚至送女兒也去就學。
這次從民間到政府和企業的對華賑災援助,是日本人這種「連帶意識」的擴大。很多日本人已經認識到,中國的災難,並非只限於中國,如果失控,當然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作為鄰國的日本必然會首當其衝。救人濟人,實際上也是自救自濟。更何況,我們還繼承了一個共同的文化古典,儘管山川異域,我們風月與共。
(趙堅,上海人,曾經就讀復旦中文系的碩士博士課程,後留學日本、加拿大,長期在海外執教,留心於比較文化的研究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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