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解讀】
甫拿下今年坎城電影節金棕櫚大獎的導演是枝裕和在某次訪談中,被問及「人生中最幸福的瞬間,甚至可說是人生巔峰的時刻是何時」時,這位見慣大場面的導演突然靦腆害羞地表示,他人生的巔峰其實不是電影獲獎,而是女兒表達愛的那一瞬間。
他如此描繪那個人生至福的場景:「當時她4歲,開始上幼兒園,每周都要學鋼琴。在一個星期日的上午,我送她去上鋼琴課。我們倆手拉著手,在路口等紅綠燈,她突然抬頭看著我,非常認真地問,『我以後是不能嫁給爸爸的,對嗎?』我當時回答她,『不行啊,雖然很遺憾,但真的不行啊。』我一邊這麼說著,一邊真的差一點點就哭出來了。當時我就跟自己說,我一定要一直記住這個瞬間。」
人們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但是,當那個曾經牽著父親的手,親暱地吵嚷著要嫁給父親的小女孩鬆開父親的手後,父女關係是否依然如故呢?
日本當代文壇中,有一群「女文二代」。她們頂著文豪父親的光環,不管她們喜不喜歡、樂不樂意,她們都不得不被列入「父親的女兒」這一隊伍。但對這群不管在血緣上或是工作上,一輩子都必須甚至是被迫和父親緊緊糾纏的女兒們來說,「父親」究竟是前世的情人,還是今世的敵人呢?
1.「甜蜜的房間」裡「永遠的少女」:森茉莉
在日本當代文學中的「老少女文學」系譜中,森茉莉(1903年—1987年)是不可以被忽視的存在。這位高傲的、追求完全自由、拒絕妻子和母親這些女性身份的「老少女」,在54歲時,以《父親的帽子》一書正式進入日本文壇。在這本散文集中,森茉莉以唯美的文體抒發自己對父親濃濃的眷戀,甚至不諱言自己和父親的關係帶有幾分「戀愛的味道」。
此後,森茉莉的父親和以其為原型創造出來的小說人物,反反覆覆地在森茉莉的作品中登場。可以說森茉莉的文學創作基盤正是她的父親,以及其為她構築打造出來的「甜蜜的房間」。而這位終生依戀這份情感的老少女的父親,正是日本文學家森鷗外(1862年—1922年,後簡稱「鷗外」)。
森茉莉出生於明治時代的最後十年,成長於大正時代。彼時,正是日本國力最強,時代氛圍最進步、最浪漫的階段,再加上顯赫的家世和鷗外的寵愛,天時地利人和,這些讓森茉莉一出生就註定享有當時最好的一切。
中年得女的鷗外更是傾其所有地寵溺這個女兒,他用豐饒的物質和濃厚的愛,打造出了一個專屬於森茉莉的「甜蜜的房間」,「好乖,好乖,小茉莉最聰明了」這句鷗外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則是進入房間的通關密語。直到森茉莉16歲,鷗外還是如此親暱地稱呼她,甚至還讓她如戀人般地坐在他的腿上。
然而,小茉莉終究會長大,終究得離開這個「甜蜜的房間」。15歲那年,森茉莉與山田珠樹訂婚,次年結婚,此後隨夫婿旅居法國。這是森茉莉第一次離開日本,離開鷗外。日後,森茉莉在《戀愛》一文中,回憶了鷗外前往車站送行的場景,並如此闡述當時自己的心情:「那生嫩的薔薇刺,在我心臟正中央,至今仍扎著。這簡直是我可怕的戀愛。」
也就是在旅歐這段時間,森茉莉接到了鷗外的死訊。鷗外替女兒打造的「甜蜜的房間」也就此崩塌。之後,森茉莉回到日本,和山田生下兩個兒子,卻因山田風流成性而離了婚。此時,大正時代亦結束了。「大正浪漫」的終結,似乎暗示著森茉莉的「浪漫」亦即將隨之結束,此後等待她的,是一連串的「現實」。
幾年後,森茉莉再嫁一位大學醫學部教授,不到一年又離婚返回娘家。之後經過戰爭的顛沛流離,直到日本戰敗,森茉莉才得以重返東京,可那時鷗外留下的別墅「觀潮樓」已成一片廢墟。為此,森茉莉只好離家,開始一個人的生活,並在1951年搬進了因《奢侈貧窮》一書而為人們所知的下北澤公寓。
身為從小享盡榮華富貴的大小姐,森茉莉當然不懂「甜蜜的房間」外的「現實」。然而,戰後日本社會的急劇變化和失去娘家的經濟支援,讓她必須碰觸現實、接受現實,甚至與現實妥協。特別是在鷗外的作品版權公開後,失去版稅收入的森茉莉只能另謀生計,開始鬻文為生。幾年後,被久別重逢的長子騙光積蓄,更是雪上加霜,讓她的生活更為清苦。
在戰後日本的現實中,森茉莉失去了原有的上流社會地位,失去了娘家的經濟依靠,兩度婚姻失敗,拋棄兒子,被兒子拋棄,幾近一無所有。但好在森茉莉還有一支筆,還有鷗外留給她的甜蜜的回憶,這讓森茉莉得以用文字在想像的世界中,重新創造出一座屬於自己的城堡。
在這座城堡中,森茉莉是永遠的少女,鷗外則化身為一個個的小說人物,一次次地在這虛擬的文字空間中,持續地用愛灌溉這位永遠的少女。透過自己創造出「想像之父」,這位「老少女」得以繼續揮霍鷗外給她的無償、無價的情感,並以此作為慰藉,支撐晚年極為困頓的生活。
森茉莉,這個直到16歲還坐在父親腿上撒嬌的女兒,一輩子都活在鷗外為她打造的「甜蜜的房間」裡,未曾踏出一步。在《父親的帽子》《記憶的畫像》《甜蜜的房間》等作品的字裡行間,我們看到了森茉莉是如何對鷗外的寵愛戀戀不捨,也看到了鷗外是如何將她捧在手掌心,更看到了森茉莉如何將鷗外這個「真實之父」,轉換成其筆下的「想像之父」,如此,陰陽兩隔亦無法切斷森茉莉和鷗外之間的紐帶。
就這樣,這個被父親萬分寵愛的女兒,終生以能夠得到父親的寵愛為傲、為榮,如同《甜蜜的房間》中的藻羅和林作,森茉莉不只是鷗外前世的情人,更是今生的戀人。
2.太宰之水的逝去與回流:津島佑子
相較於森茉莉孜孜不倦地書寫對鷗外的依戀,對太宰治(本名津島修治,1909年—1948年,後簡稱「太宰」)之女津島佑子(1947年—2016年,後簡稱「津島」)來說,父親卻是如同禁忌般的存在。
津島於大學時代開始從事文學創作,一出手便引起文壇的注意,並很快地以《孕育狐狸》一作,獲得芥川獎的提名。然而,其早期作品流露出的沉滯凝重,卻很難讓人察覺到是出自於一個豆蔻少女之手。在與小川國夫的對談《關於地緣》中,被問及最初開始寫小說的動機時,津島表示主要是因無法繼續忍受「罪犯之子」的這種心理重負。而這一心理重負,或許就是其早期作品顯得沉滯凝重之因。
津島背負著這種「罪犯之子」的心理重負,主要因為她的父親太宰。1948年,也就是津島出生的第二年,太宰在東京玉川和情人殉情自殺。而在此之前,太宰曾經自殺未遂4次,其中一次造成與其一同自殺的情人死亡。
當然,對幼年的津島來說,她對父親的反覆自殺和最終離世,沒有任何感覺和記憶。懂事之後,「父親之死」遂成為她心中一個待解的謎團。然而,有關父親的一切在家族中卻被視為禁忌,母親亦從未告訴她父親去世的原因。即便如此,她始終還是希望能有個人告訴她真相。到了讀幼兒園時,津島終於開口詢問母親,但母親也僅僅回答她說,「因為心臟停止了」。直到10歲那年,津島才在作家辭典中找到父親的名字,也才知道父親的死因,以及世間對父親的批判。隨著年歲增長,不在場的父親如同棘刺一般,越發刺痛津島的心,並讓她產生了「罪犯之子」這一負罪感。
津島13歲那年,先天智力不足的哥哥正樹因肺炎死去,這一事件更帶給她無比巨大的傷痛。日後,她回憶起童年的處境時,提及父親和哥哥的死亡都是「不能對外人道的醜聞,所以必須沉默不語」,並表示自己「雖然不是罪犯的孩子,但其實就是那樣一種感覺」。因此,日本研究者三浦雅士認為,寫作對津島來說,其實是一種贖罪,因為除此之外,津島找不到其他解脫的方法。
為了贖罪,津島不顧母親的反對,毅然決然地走上了與父親同樣的文學道路。但津島的這一選擇,並非為了承繼文豪父親的光環,反而是為了擺脫來自父親的負罪感和陰影。此外,寫作之於津島,還有處理纏繞於自身的秘密這一作用。透過一次次地講述「他人的故事」,津島得以一層層地深入自身秘密的內核,直面自身內在的問題。這裡所言的「秘密」或「內在的問題」,指的就是她是太宰治的女兒。就此,我們可以說津島的寫作一方面是對父親的逆反與拒絕,但另一方面卻也是對父親的追尋與探問。
由此,津島的小說創作主題之一,就是叩問自身家族的秘密,《一個人的誕生》(1967年)、《我的父親們》(1975年)等等都是此類型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系列的作品中,除了《一個人的誕生》之外,其他幾乎都以父親自殺或因事故死亡作為小說故事展開的前提,也就是說「父親」在津島的小說中,幾乎都是不在場的。不在場卻又存在,這反而讓活著的人更加強烈地感受到「父親」巨大的身影和影響,而這恰恰是津島自身的寫照。
「父親」的缺失,也讓津島作品中出現一批父兄或丈夫缺席的女性角色,比如以母親美知子家族為原型的《火之山——山猿記》(1996年),再比如《奈良報告》(2004年)這一跨越時空的母子物語:癌症過世的母親病逝後,化身為鴿子與兒子森生溝通,並以一己的靈力,幫助森生將象徵日本佛教全盛期的奈良大佛炸得粉碎。這些女性角色和其搭建起來的母性家族以及社會想像,填補了父兄闕如所產生的縫隙,可說是津島文學的魅力所在。
除了歲月的淨化除魅之外,我們或許還可將津島對北海道愛奴族口傳文學「Yukara」保存的關心與介入,視為她對太宰亡靈的一次嘗試性接受。太宰治是北方人(津輕),津島身上又流有一半北方的血統,因此,越過津輕海峽,對愛奴族口傳文學的追尋,其實還偷渡著她內心深處對父親這一脈血緣的追尋與探查。
這一對父親血緣的追尋,在2010年底出版的長篇小說《黃金夢之歌》中修成正果。這本書可說是津島的追尋父性之旅。由於父親的缺席,「父性」對津島來說,始終是一個問號,因而「探索父性」便成為她人生的重要課題。
在這部小說中,津島在探尋中亞吉爾吉斯的英雄敘事詩《馬那斯》的旅程中,將目光對準旅行途中的男性們,凝神觀察他們作為「父親」的那一面。津島慢慢地發覺「父親」對她來說,似乎已經不再是一個無法言說的禁忌,亦不再是一個不在場的人。可以說在這一段探尋《馬那斯》的旅程中,津島找回的還有那不在場卻又始終存在的父親。
3.「井上劇場」的延續者:井上荒野
井上荒野(1961年—,後簡稱「荒野」)在1989年憑《我的紐瑞耶夫》一書躍上文壇,並以該作榮獲第一屆費米那獎。之後,她因病暫停創作,直到2001年才再度提筆,以《我要掛電話了》重現文壇,並於2008年以《切羽》獲得第139屆直木獎。當年,直木獎給她的頒獎詞為:「作品非常清晰地描寫了人物美好的一面,文體乾淨,結構整齊,是一首近乎完美的『文學之伊呂波歌』。」因此,我們不難理解為何日本文壇給她的形容詞是「空氣感」。
荒野的作品中譯目前只有《切羽》和《獻給炒高麗菜》。在《獻給炒高麗菜》中,荒野以位於東京私鐵沿線的熟食店「江江家」為場景,藉由「江江家」中一道道的家常菜,娓娓道來三位女性「放下」的故事,以及在這放下的過程中,體察到的人生況味。這是荒野一貫擅長的創作風格和講故事的方式。
然而,在瀏覽她的著作年表時,我們卻很難不被《太過分了——父親·井上光晴》這本書所吸引。被譽為「全身小說家」的井上光晴(1926年—1992年,後簡稱「光晴」),正是荒野的父親。
女兒書寫父親,在文學界並非什麼奇事,但這本書卻有一段很曲折離奇的創作前史。
光晴是日本戰後文學的旗手之一。他在戰後加入日本共產黨並於1950年發表了小說《不能寫的一章》,就此蜚聲文壇。之後,描寫日共黨內活動成為其創作的主題之一。除此之外,他對於戰爭、部落民等皆有所關心,比如《瓜達爾卡納爾戰役詩集》《死者之時》和《虛構的起重機》,光晴可說是一位社會派作家。而在當時的作家多數受俄國文學和法國文學影響時,光晴罕見地是受美國現代文學影響,特別是福克納。
光晴病逝後,留下了大批手稿,家屬決定將這批重要資料全數捐給神奈川近代文學館。就在整理這批手稿的過程中,家屬發現了三本寫於1944年7月17日到1945年8月10日的未公開詩稿。近百首詩,每首都明記了創作日期,因此,可將之視為是日本戰敗前光晴的日記。由於創作的時間點特殊,這批詩稿備受注目,因而研究者、同時也是光晴好友的川西政明(後簡稱「川西」),從中選出了25首,定名為《十八歲的詩集》,先在文學刊物《昴》上發表,後再由集英社出版單行本,並決定在該詩集中附加《解題》、《書志》和《年譜》。
然而就在川西製作光晴的年譜時,卻意外地發現此前光晴的諸多個人履歷,竟然是他的「虛構」。比如光晴在自編年譜中記載自己生於旅順,戰爭期時曾因煽動友人投身朝鮮獨立運動而被警察檢舉。但根據川西的調查,光晴其實是出生於福岡,而被警察檢舉之事似乎也不是事實。當川西將這個結果告訴光晴的太太鬱子和女兒荒野時,她們倆瞠目結舌,震驚到說不出一句話來。
而說起這件荒唐行徑,就不得不提光晴的紀錄片《全身小說家》(1994年),這是紀錄片導演原一男在光晴病歿前五年,對他進行貼身採訪和紀錄的成果。這部紀錄片將光晴的這種荒唐行徑以「全身小說家」解釋之,包括川西都認為,光晴的特殊之處,就是不光只在小說創作中虛構,在包含了家庭、他人、集團、世間、世界的「我的人生」中,光晴亦無畏地進行虛構化。而這種由語言創造出來的「我的人生」,遠比真實的人生來的廣大自由,並增加了人生的深度。
在此意義下,可以說鬱子和荒野也在不知不覺間,被光晴放入了他一手策劃虛構出的「我的人生」中,成為其中的重要成員。對此,荒野是如何看待父親「全身小說家」這一虛構行為呢?荒野病癒(很巧,和光晴一樣,荒野也罹患大腸癌)之後出版的第二本書《太過分了——父親·井上光晴》,可說是她對父親這一行為所作出的回答。
荒野在該書的《尾聲》中,說明了自己對該書的想法。其中之一是,她認為她在這本書中寫下的,其實也並非父親的真實,而是關於父親的另一個「物語」。她認為不管用什麼樣的方式書寫一個人,都只能是一個物語。由此,川西認為荒野在這本書中,採取了與光晴類似的創作姿態,並認為荒野認同父親直到人生最後都不忘創作,而這個創作就是將「我的人生」當成一個文本,並將之徹底虛構化。就此而言,這可說是子承父業,荒野承接了光晴的「井上劇場」。
此後,荒野延續了父親留下的「井上劇場」,除了自己擅長的創作風格之外,還雜糅入「井上劇場」式虛構。在荒野病癒後出版的第一本書《我要掛電話了》,以及她以父親、母親和與父親外遇7年的情人三人關係為原型,創作的小說《在那裡的鬼》,都可說是「井上劇場」的續篇。
附帶一提,與光晴交往7年的情人,正是現在的僧人作家瀨戶內寂聽。當年瀨戶內會毅然出家,正是為了清算與光晴的關係。此後,她與光晴、鬱子、荒野持續往來,成為井上家族永恆的摯友。
日本文壇中的「父親的女兒」,實屬一支不小的隊伍。除了上述提及的森茉莉、津島佑子和井上荒野之外,隨意舉例的話,尚有幸田露伴之女幸田文、井上廈之女井上都、北杜夫之女齊藤由香等等。這一群「父親的女兒」在父親巨大的身影下,拼盡全力地要活出亮麗的自己。這其中,有人反叛、有人繼承、有人拒絕、有人執著,每一個女兒都以各自的方式,面對父親,面對自我,面對文學,面對人生。然而,不管是用哪一種方式,繼血緣之後,她們與父親之間又多了一條永遠斷不開的牽絆,是千真萬確的。這個牽絆,亦將會永恆地被記錄在文學史的瀚海中。
(作者:蔡鈺淩,系清華大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