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首映在坎城,也是在坎城,菲茨傑拉德寫出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初稿。除了這一點地緣的親近,它們之間再無共同點。電影裡有普拉達的復古衣衫,有蒂凡尼高級定製的珠寶,有一場接著一場比馬戲團之夜更熱鬧的派對,這電影有多鋪張,它距離小說就有多遠。
把菲茨傑拉德這個名字等同於紙醉金迷夜夜笙歌的名利場,是對他的諸多誤讀之一。導演巴茲·魯赫曼越是不加節制地渲染蓋茨比公館裡的夜宴,就越是遠離小說深深深處的清醒和悲涼。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個在這小說上栽跟頭的導演,從1926年到今天,好萊塢已經炮製四個版本的蓋茨比,它們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背叛了小說。菲茨傑拉德曾在給友人的信裡寫道:「這幫評論家沒有一個看明白這小說究竟是關於什麼,他們連邊都沒摸到。」摸不到《了不起的蓋茨比》的邊的,其實何止當年的書評人,或許,這原本就是一本最不適合改編成好萊塢電影的小說,菲茨傑拉德用文字編織的夢想及其破碎後的塵埃,脆弱得難以在鏡頭前重現。
終究破滅的美國夢
萊昂納多·迪卡普裡奧確實是合適演傑米·蓋茨的人選,他們都試圖創造一個新的自己,迪卡普裡奧想抹去作為偶像「傑克」的過去,窮男孩傑米·蓋茨製造了揮金如土的傑伊·蓋茨比,都是把自我否定以後重新塑造的人。除此之外,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和小說原作基本上是兩碼事。
當然,即便是改編作品,電影可以是和原作保持距離的獨立作品。但既然巴茲·魯赫曼亦步亦趨地跟著原作走,我們就看著電影重讀菲茨傑拉德。
電影裡尼克·卡拉威喋喋不休地念著旁白,這是配圖小說朗誦麼?
論情節,電影的確「忠實於」小說,然而情節根本不是《蓋茨比》的重點。小說概括講是一個窮小子發跡以後窮盡一切為了追回曾經背棄他的富家姑娘,聽上去像一部老套俗氣的情感劇。但是,就像黛西家碼頭的綠燈照亮了蓋茨比的夢,讓他從子宮般毫無目的的繁華中分娩出來,菲茨傑拉德的文字詩意地填補了俗氣到脫俗之間的遙遠距離,他讓蓋茨比成了一個脆弱的、關於夢和想像力的生物。從頭到尾的5.5萬個英文單詞裡,著力點始終不在於情節,情節在這篇小說裡是朦朧晦澀的,取而代之的是尼克·卡拉威始終清醒自持的評註式旁白,也正是這始終克制的娓娓講述,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刺激讀者的想像力在蓋茨比的生命裡無限延伸。甚至,「語言」本身參與著塑造了人物的性格,比如蓋茨比開口總是僵化蹩腳的書面語,而尼克對浮華世界的感受總是格言警句。這些根植於語言本身的活力,到了銀幕上就不見了。菲茨傑拉德的深情詩意的文字一定讓導演措手不及,他沒有把它們轉變成影像的想像力,以至於,只能讓尼克·卡拉威喋喋不休地把它們念出來,這是配圖小說朗誦麼?
「我想表達的有很多,但唯獨不是浪漫。」
黛西的出現,確定電影和小說拉開了距離。金髮的凱裡·穆裡根顯而易見地欠缺說服力,問題不在頭髮的顏色,只是她顯得太善良也太柔軟,仿佛黛西和蓋茨比之間潦草不堪的結局,只是因為她的軟弱。這或許是好萊塢情感劇的一種補償,電影沒有決然的勇氣讓蓋茨比天真熱切的愛與夢想,全然地付諸於一個「不值得的女人」,所以,黛西不被允許是個聲音裡帶著金錢的物質女郎,她該有的勢利、薄情和輕佻,被穆裡根蘭花一般的笑容消解了。
黛西的形象也註定了電影和小說之間的分水嶺:電影是為了致幻,是對爵士時代不切實際的想像和憧憬,是玫瑰色的鄉愁,是純情的羅曼史。而小說寫的是幻滅,借用菲茨傑拉德寫給朋友的信:「我想表達的有很多,但唯獨不是浪漫。」
菲茨傑拉德書寫的是人們願意相信並為之奮不顧身的一則謊言
魯赫曼把電影拍得瑰麗斑斕,派對接著派對,色彩飽滿得要從銀幕上溢出來。菲茨傑拉德其實是很節制的,小說裡的派對只不過三場,第一場在湯姆的情婦在紐約的小公寓裡,因陋就簡,第三場是黛西終於出現在蓋茨比家的派對上,她不動聲色地鄙薄了後者的暴發戶風格,也就是在這裡,小說的筆調從輕佻轉向陰鬱。真正歡愉的派對只有第二場,尼克見證了蓋茨比豪宅裡的流言蜚語和流水一般的香檳,女孩們像花蝴蝶一樣穿梭在藍色的花園裡——比起尼克帶著微醺的打量,魯赫曼的夜總會風格派對太鬧騰也太肉感了。
在某種意義上,這電影代表了世間對菲茨傑拉德最廣泛的一種誤解,認為他的文字是對物質的禮讚。的確,他是大蕭條到來之前的那個夜夜笙歌年代最誠實的編年史作者,但他在迷醉之中秉持著內心的警醒,他在金錢創造的世界裡貪歡,卻也看清了金錢背後的遊戲規則,他書寫一團喜氣的表象,緊接著揭穿喜氣洋洋的假面。小說最微妙也最難被翻拍的,是這份藏在最深處的清醒,可是導演做了什麼呢?他在蓋茨比喪命以後讓尼克酗酒抑鬱然後進了瘋人院。
菲茨傑拉德的編輯佩金斯在1925年寫道,「《蓋茨比》的故事從純粹詩意的文字之美輕而易舉轉入現實的冰冷殘忍。」當蓋茨比的屍體漂浮在遊泳池上,這是「自我塑造」的個人傳奇最終敗給了世襲的金錢和權利。蓋茨比是一則野心勃勃的美國夢,以為人生可以重寫,以為金錢可以置換愛情和夢想,而這個美國夢終究是破滅的——沒有人能逃離過去。終究,這是一則關於破滅的寓言:美利堅所代表的新世界與人間天堂是不存在的,這個否認階級存在的國度裡其實階級的壁壘異常牢固。菲茨傑拉德比任何他的同代人更清醒地明白美國社會流動表象下堅不可摧的特權結構。可是他看清的這些,剛好是任何好萊塢電影要小心避免的地雷陣,所以,電影除了讓湯姆·布坎南對著蓋茨比語焉不詳地說一通「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還能怎麼樣呢?
「我從來沒有辦法原諒那些富人變富的方式。我對財富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財富怎樣侵蝕了美國。」說過這話的菲茨傑拉德聲稱自己是個社會主義者,這個喝香檳的社會主義者在《蓋茨比》裡書寫的是人們願意相信並為之奮不顧身的一則謊言,也是一則讓好萊塢永恆著迷卻不敢挑明的謊言。
蓋茨比先生去好萊塢
親愛的斯科特,
你好嗎?我打算來瞧瞧你。我正住在安拉的花園。你的,菲茨傑拉德。(註:「安拉的花園」是西好萊塢的一處別墅群,位於日落大道的最東頭。)
那是1937年到1938年之間,菲茨傑拉德旅居好萊塢,爵士時代的「金童」此刻是一個不得志的編劇,寂寞,苦悶,百無聊賴的他給自己寄了張明信片。
寫《了不起的蓋茨比》那會兒,他是文壇偶像,攜妻帶女旅居歐洲,在蔚藍海岸的度假酒店裡寫小說,在羅馬過冬,在巴黎拋頭露面參加沒完沒了的派對,過著「完全不像一個作家能承擔得起」的日子,被《紐約客》雜誌揶揄一年兩萬美元稿酬(相當於現在25萬美元)還不夠花。
到了1930年,菲茨傑拉德的好時光已經過去了,妻子澤爾達住在精神病院裡,他酗酒,家財散盡,是個被市場和評論圈遺忘的作家。為了擺平債務,他去好萊塢謀份編劇的差,米高梅公司給他的報酬不菲,但他幾乎沒交出過能讓製片人和老闆點頭的作業。製片人大衛·湯普森說菲茨傑拉德「作為編劇是失敗的,甚至可以說是個笑話」。他供職米高梅編劇部門十年,只有一部改編雷馬克小說的《三人行》被最終拍成了電影,而那劇本基本上是製片人重寫過的,他沮喪地跟對方訴苦:「我知道製片人是不會出錯的,那就是我的問題吧。但是憑良心說,我是個不錯的作家。」
出於經濟原因,菲茨傑拉德不得不琢磨怎樣做個稱職的編劇,《最後的大亨》預示著他快「悟」了。在這部充滿撕裂感的小說裡,主動接受好萊塢改造的菲茨傑拉德不舍地放棄了他擅長的內心風景的描繪,自省的筆觸轉而向外專注於人物的行動和對話。這種基於「為稻粱謀」的轉變毫無疑問地讓作家飽受煎熬和創傷,他寫到「默片時代遺留下的編劇樓像一群在隱居中仍然到處遊蕩的鐵處女,發出沉悶難聽的呻吟」,在他看來,自己也是那樣的,在米高梅編劇們高談闊論的餐桌邊,沉默寡言的他是個類似遊魂的局外人。結果,小說沒寫完,他就被酒精和悲愁擊垮,猝不及防地死了。死的時候,他是一個多年沒寫過暢銷小說的過氣作家,一個給晚郵報寫短故事的職業寫手,一個劇本總也不能通過的失敗編劇,一個酒鬼。15年前印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還有幾千冊堆積在出版社的庫房裡。
菲茨傑拉德的葬禮很冷清,他的一個朋友在他墳頭哭:「這真是個可憐的傢伙。」即便在他最春風得意的時候,以《紐約時報書評》為首的評論界也不過把他定義成二流作家。在米高梅討生活的十年裡,大部分時候醉醺醺的他不會想到,他的剩餘價值將在死後被充分發掘。很諷刺的,好萊塢曾讓他無所適從,而當他的小說被翻案成「一流的、偉大的美國小說」,它們也讓好萊塢無所適從。
如果說他在好萊塢的職業履歷是笑話,那麼,好萊塢改編他的小說的熱情,大部分時候也淪為了笑話。
「它爛透了糟糕透了簡直恐怖得不行,所以我們退場了。」
算上最近的這次,《了不起的蓋茨比》被拍成電影有四次了。存世的每一版都差強人意。1948年,導演阿蘭·拉德把爵士時代破碎的夢拍成一部黑色電影風格的懺悔劇,在電影的結尾,每個人都在懺悔,黛西懺悔她背棄了初戀,湯姆懺悔他對蓋茨比的偏見甚至試圖救他性命,蓋茨比在奄奄一息時還發表語無倫次的演講「救救被金錢腐蝕的年輕人」!羅伯特·雷德福和米婭·法羅主演的1974年版,編劇是科波拉,這個強大的陣容帶來的卻是一部節奏混亂又欠缺情感溫度的電影,並且它的致命傷在於,小說裡兼有迷醉和清醒的詩意被閹割了。
至於1926年最早的那個版本,已經失傳,只留下一段一分鐘的預告片。1925年4月小說出版,雖然賣得不好,但菲茨傑拉德是當紅的高稿酬作家,小說先被搬上百老匯,舞臺劇的成功很快催生了電影。當年的評論認為,這是一部「極盡浮誇方式以忠於原作描寫」的電影,《綜藝》雜誌寫到:菲茨傑拉德不能否認,這電影至少把長島最美好和最不美好的側面都拍出來了,《紐約時報》的影評人覺得,這電影是不錯的娛樂消遣,雖然導演欠缺想像力。最直接也最激進的評論來自菲茨傑拉德太太,澤爾達在給女兒的信裡直截了當地寫:
它爛透了糟糕透了簡直恐怖得不行,所以我們退場了。
菲茨傑拉德最接近電影劇本的小說,卻讓金牌編劇哈羅德·品特匪夷所思地失手。
《夜色溫柔》是菲茨傑拉德完成的最後一本小說,他最初想寫一個電影工業裡貧寒的技師男孩在名利場裡挫敗的愛情,沒等他寫出玉石俱焚的悲劇結尾,因為《了不起的蓋茨比》滯銷,他在編輯的建議下放棄了這一稿。1927年,他從歐洲回到美國,戀上童星出身的女演員羅伊斯·莫然,於是,《夜色溫柔》的主角被置換成年輕的女演員,其實還是菲茨傑拉德的假面:他依然身在其中又置身事外地打量著一個浮華世界。1962年,這部小說被改編成電影,導演把原作大段的獨白和對話原樣地搬上銀幕,以至於這部冗長緩慢的電影留存至今唯一的意義在於——它奢侈的寬銀幕和美輪美奐的色彩。
菲茨傑拉德沒能寫完《最後的大亨》,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開始試著用利落的短句寫對話、寫行動、寫鮮明的場景,這是和他早年風格相去甚遠的一部小說,也是最接近電影劇本的一部小說。1976年,過了職業巔峰的伊利亞·卡贊請了哈羅德·品特來做編劇,曾經寫出過《僕人》和《車禍》的品特面對菲茨傑拉德時匪夷所思地失控了,羅伯特·德尼羅的表演也沒能拯救這部卡贊的天鵝之歌,就像《最後的大亨》這個名字,整部電影散發著沒落頹喪的氣息,凌亂又悲傷。
了不起的菲茨傑拉德:小說和電影之外的故事
●《了不起的蓋茨比》裡太多的人和事能夠在菲茨傑拉德的生活裡找到蛛絲馬跡。從《飛女郎和哲學家》、《爵士時代的故事》、《人間天堂》、《美麗與毀滅》直到登峰造極的《了不起的蓋茨比》,他反覆書寫的情節是「一個窮小子怎樣拼盡一切為換取一個富家女孩的愛」。蓋茨比的天真和幻滅是菲茨傑拉德親自經歷過的地老天荒,黛西的原型是一位名叫姬內薇拉的芝加哥名媛,菲茨傑拉德認識她時,她16歲,初入社交界,一頭黑髮,這些細節和小說裡的黛西一模一樣。應該就是這個女孩告誡不名一文的菲茨傑拉德:「窮男孩不可能娶到富家姑娘。」菲茨傑拉德曾對他的編輯說,姬內薇拉的好朋友伊迪特·卡明斯,一個打高爾夫球的女孩,是喬丹·貝克的原型。當然,「聲音裡帶著金錢味道」的黛西,更容易讓人聯想作家的妻子澤爾達,當他愛上她時,她說「像你這樣窮的人不適合結婚」,之後他回老家寫小說,隨著他成為當時稿酬最優渥的偶像作家,一年能掙2萬美元,她決定嫁給他。
●菲茨傑拉德始終對小說的名字不太滿意,他一直在《西卵的特裡馬喬》(註:特裡馬喬是古羅馬諷刺小說《薩蒂利孔》裡的一個奴隸,靠勤奮贏得財富和權利,喜歡在家大宴賓客。)和《金帽子的蓋茨比》之間猶豫不決,也考慮過《灰燼與富翁》或《生機勃勃的戀人》,但這些選項都被編輯否決了。出版前夕他最後一次給編輯寫信,提議取名《星條旗下》,但是太遲了,當時書已經下印廠。《了不起的蓋茨比》是澤爾達和編輯決定的書名,對於這個名字,菲茨傑拉德的態度是「就那麼回事兒吧,真說不上有什麼好。」
●小說出版後,菲茨傑拉德的作家同行譬如伊迪特·沃頓、薇拉·凱瑟給了很高評價,T·S·艾略特盛讚「這是亨利·詹姆斯之後美國小說跨出的第一步。」但評論界很不以為然,輕描淡寫地用「一則浮華的軼聞」來形容。市場表現也很糟糕,1925年8月第二次印刷的2.3萬冊,到1940年菲茨傑拉德去世時還有一部分躺在倉庫裡積灰。菲茨傑拉德在一封給友人的信裡反擊道:「如果我的小說只是一則軼聞,那麼《卡拉馬佐夫兄弟》也是。這幫評論家沒有一個看明白這小說究竟是關於什麼,他們連邊都沒摸到。」直到他死後,《了不起的蓋茨比》再度進入評論界的視野,被認為是和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分量相當的小說。亨特·湯普森在一次《滾石》雜誌的採訪中說:「《了不起的蓋茨比》是最偉大的美國小說。菲茨傑拉德只用了5.5萬個單詞,沒有一個字是多餘的。」(本報記者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