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具有感染人心的強大力量,沒有文化的興盛,就沒有民族的復興。海峽兩岸文化同根同源,對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和創新,是兩岸同胞共同的責任。多年來,在兩岸同胞的攜手推動下,南音、京劇和崑曲等傳統藝術形式,在傳承中不斷創新和發展,展現出新的面貌,被越來越多兩岸民眾喜愛,推動兩岸文化交流煥發出新的生機與活力。
兩岸攜手 南音得傳承
南音,發源於福建泉州,是保存中國古代音樂文化最豐富、最完整的樂種之一,因樂律、樂器、樂譜、演唱形式均保留了古樂遺制而被稱為音樂文化的「活化石」。20世紀上半葉,南音是香港及珠江三角洲一帶的流行音樂。
可這一傳統藝術也遭遇過聽眾越來越少寡的尷尬。上世紀80年代末,來自臺灣高雄的音樂老師洪金愛隨團到訪泉州,得知泉州南音發展的困境,便決定慷慨相助,承諾每年提供2萬元人民幣(當時約合10萬元新臺幣),專門用於興辦中小學南音比賽,以便於在青少年中推廣傳承南音。連續3年的資助使南音比賽步入了正軌。如今,這項賽事堅持了整整30年,在比賽的促進作用下,泉州累計共有20多萬名青少年學過南音。
資料圖:演員在演唱南音作品《百花圖》。新華社記者 魏培全 攝
只要有講閩南話的地方就有南音,南音促進了兩岸藝術家的交流,成為了兩岸交流的精神紐帶。2002年,嫁到臺灣的泉州藝人王心心開創了「心心南管樂坊」並面向社會招生。同樣,首位讓唐詩宋詞作為南音詞源的臺灣南管音樂老師、作曲家卓聖翔,一生都輾轉大陸和臺灣等地推廣南音。
在交流的基礎上,兩岸在合作發展南音文化方面有許多成果。比如,2006年,兩岸學者首次合作編寫出版了南音戲曲專著《兩岸論弦管》。2013年,由兩岸藝術家共同創作的交響南音《陳三五娘》在北京國家大劇院上演。
兩岸交流 京劇結情緣
京劇是國粹的典型代表,隨著兩岸戲曲文化界的持續交流,許多臺灣觀眾愛上了京劇。1993年,國家京劇院代表團首次赴臺演出,便場場爆滿,轟動一時。此後,國家京劇院幾乎每年率豪華陣容赴臺演出。京劇名家于魁智說,多年的演出讓他們和臺灣觀眾成為朋友,每次來臺都能見到很多老戲迷,最讓他感動的是當地觀眾的熱情和支持。
資料圖:京劇表演藝術家于魁智(右)和李勝素(左)在臺北舉行抵臺記者會。圖片來源:中新社
同樣與臺灣結下不解之緣的還有京劇大師梅葆玖。梅葆玖一生尤其願意多花精力促進兩岸京劇藝術交流,也因此結下一段感人的兩岸師徒情。梅葆玖的首位入門弟子魏海敏便來自臺灣。1982年,當時已經在臺灣小有名氣的「全能旦角」魏海敏在香港看了一場梅葆玖的演出,被梅葆玖的表演深深震撼。之後經香港友人引薦,魏海敏與梅葆玖相識、拜師。自此,師徒兩人聯手為兩岸京劇藝術的交流與共同進步努力。梅葆玖仙逝後,魏海敏心中感慨萬分。「我和老師之間的師生緣,仿佛是兩岸之間在隔絕又復通之後,傳統文化藝術的血脈又接通了,是難得的、不可思議的。」她說,師父畢生的願望之一,就是「讓京劇文化的血脈,在兩岸生生不息」。
兩岸互補 崑曲國際化
崑曲,被譽為「百戲之祖」。上世紀90年代,上海崑劇團赴臺演出,由此開啟兩岸崑曲交流的大門。自此之後,兩岸崑曲人相互扶持,互補有無,讓崑曲逐漸從一個寂寞的劇種變得為民眾所重視。
兩岸攜手,讓崑曲在保留傳統的基礎上,煥發了新的生機。《牡丹亭》是崑曲中的經典劇目,而吸引大量年輕「粉絲」的青春版《牡丹亭》正是兩岸崑曲界攜手打造的經典作品。青春版《牡丹亭》由臺灣作家白先勇製作,崑曲名家汪世瑜和張繼青擔任教學指導,當杜麗娘、柳夢梅以年輕姣好的面容在舞臺上綻放光彩時,觀眾無不被其「抽象、寫意、抒情、詩化」的崑曲美學所震撼,青春版《牡丹亭》一時間被年輕觀眾競相追逐,在社會上掀起了一波文化熱潮。
資料圖:校園傳承版《牡丹亭·驚夢》劇照。圖片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兩岸崑曲人還共同推動了崑曲的國際化。崑曲《醉心花》就將莎士比亞名著《羅密歐與朱麗葉》搬上了崑曲舞臺。該劇來源於臺灣製作人林愷的創意,並由臺灣導演李小平和大陸編劇羅周創作,將莎翁的這部愛情經典作品融入傳統崑曲語境之中,用中國的戲曲去表達全人類共通的對愛情的理解。在此之前,李小平和羅周曾聯手打造了崑曲《我,哈姆萊特》。該劇受邀前往莎翁故鄉英倫之島演出,驚豔了英國觀眾。
洪惟助:崑曲交流 兩岸典範
洪惟助在研究室內展示崑曲資料。 (圖片來自網絡)
臺灣「中央大學」崑曲博物館內展出的戲服、戲帽。 李 響攝(新華社發)
在大陸,白先勇主持製作的青春版《牡丹亭》,在「百戲之母」崑曲的復興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臺灣,影響更為深遠的則是崑曲傳習計劃。臺灣「中央大學」戲曲教授洪惟助正是該計劃的主持者,他創辦了臺灣崑劇團、第一座崑曲博物館,編纂了世界上首部崑曲辭典,目前正編寫崑曲在臺灣的發展史。
「崑曲交流可以說是兩岸交流的典範。兩岸的崑曲學者藝人互相扶持、互補有無,讓崑曲從一個寂寞的劇種,變得為大家所重視。」在洪惟助臺北的家中,記者聽76歲的他細述起親歷的兩岸崑曲交流故事。
上世紀60年代,洪惟助跟隨遷臺的知名崑曲曲友徐炎之、張善薌夫婦學習唱曲,從此與崑曲結緣。徐炎之夫婦在臺灣十餘所大專院校和中學教授崑曲,並組織「同期曲會」,培養了不少崑曲研習和愛好者。
1989年,大陸六大崑劇團齊聚香港演出,洪惟助深為演出的細膩精緻而感動,對崑曲產生了愈發深厚的感情。次年,臺灣曲友賈馨園發起「崑曲之旅」,洪惟助等人隨之前往上海,對上海崑劇團的表演大為驚豔。
根據洪惟助的考證,臺灣的崑曲活動可上溯至清乾隆年間,但在1949年以前,崑曲在島內主要保存於流行的北管、十三腔、京劇中。此後不少曲友遷居臺灣,崑曲清唱和彩演日漸頻繁,但始終沒有專業的崑劇團。隨著徐炎之夫婦辭世,臺灣的崑曲活動也逐漸沉寂。
「崑曲在臺灣家底豐厚,值得研究推廣,而且要研究中國戲曲,崑曲在戲曲史上是重要劇種。元雜劇等現在已不能演出,但其劇本、舞臺美術等很多保留在崑曲裡面。清代以後興起的劇種,大部分受崑曲影響。崑曲是承前啟後的劇種,要好好發揚。」洪惟助說。
1991年,洪惟助與臺灣「中央研究院」首位戲曲院士曾永義共同主持「崑曲傳習計劃」,10年間,共舉辦6屆,培養崑曲愛好者400餘人,專業演員20餘人,共學折子戲40餘折。
「每次都報滿,從小朋友到70多歲的退休老人,還有全家都來參加的。」洪惟助說,參與人數最多的是大學生,還有學校老師。「當時我小兒子上小學二年級,他也跑來聽,回去跟同學介紹崑曲。」
崑曲傳習計劃從第四屆起,除招收業餘愛好者,還增設「藝生班」,吸引優秀曲友和「國光」「復興」兩劇團京劇演員參與,此後又培養文武場(樂隊)人才,為日後島內的崑曲演出和後續發展打下了基礎。
念及上世紀90年代大陸的崑曲發展狀況,洪惟助感慨萬端。「曲社裡都是老人,不過一二十人,還常常找不到人吹笛子,劇團演出也沒人看。」他那時50歲,進場看戲發現自己竟是最年輕的。演員出場沒人鼓掌,結束時觀眾各自散去。「看了就很傷心。」
洪惟助等人廣邀大陸各大崑劇團名家來臺演出、教戲、錄像,既讓大陸戲曲界對崑曲發展重拾信心,又為崑曲傳承保留了寶貴的影音資料,張繼青、蔡正仁、汪世瑜、嶽美緹等人的藝術巔峰狀態得以記錄,為後輩學藝提供彌足珍貴的參考。
「臺灣後來成立了十幾個崑曲社團,有七成以上的參與者是傳習計劃出來的。」洪惟助說。2000年,崑曲傳習計劃結束,洪惟助組織藝生班、文武場班優秀學員,成立臺灣崑劇團並擔任團長。
「臺灣崑劇團一年至少演出七八場,多的時候有20多場,但沒有自己固定的演員。」洪惟助說,劇團至今演過折子戲60餘折,串本戲(縮編戲)和新編戲13本,曾到大陸多地和海外演出。劇團成立後,大多數時候以戲帶功,每年大概請兩批大陸名師來幫忙排戲,給演出把關,多則3個月,少則1個月,還會開設講座及推廣班。
在洪惟助看來,臺灣以前研究中國傳統戲曲的學者,大都是「在故紙堆裡討生活」,圍繞文獻資料打轉。他卻堅持「戲曲是活在舞臺上的」,帶動學術界對戲曲表演有了更多關注。崑曲傳習計劃整個運作模式,也影響到其他劇種在島內的傳習與研究。
1992年,洪惟助在「中央大學」成立戲曲研究室,首要工作是編纂《崑曲辭典》。由於相關研究不足,洪惟助遍訪大陸多地搜集文物史料,更訪問百餘名曲家、演藝家和學者。2002年,由洪惟助主編的該辭典問世,共有200餘萬字、圖片1003張、「基本形體身段示範」光碟2張,兼顧文獻、文學、音樂、舞臺表演等方面。它既是世界上首部崑曲辭典,也是兩岸學者心血的結晶。
近30年來,戲曲研究室收集文物上千種,包括明清以來戲曲家及崑劇藝人書畫,清代和民初線裝書,清乾隆以來名家所藏所抄珍貴曲譜、樂器、戲服、戲船模型等。同時擁有戲曲相關書籍1.5萬餘冊、期刊3000餘冊,影音資料1萬餘種。
以此為基礎,2017年底,全臺首座崑曲博物館在洪惟助的主持下成立,它坐落於「中央大學」文學院二館,至今已吸引近萬人次參觀,同時兼有圖書館和教學傳習功能。從去年底至今年7月,崑劇傳字輩特展在此舉辦。從清末民初崑曲衰微到如今走向復興,背後既有洪惟助等人的傾力推動,更見兩岸攜手傳藝的風雨精誠。
臺灣戲曲學院:弦歌不輟 桃李芬芳
臺灣京崑劇團在「臺北戲棚」演出《西遊記之三打白骨精》。 本報記者 張 盼攝
臺灣京崑劇團新編崑劇《蔡文姬》劇照。 (圖片來自網絡)
「復興中華傳統文化,發揚民族倫理道德。」走近臺灣戲曲學院京劇團大樓,抬眼便是門邊兩塊黑底紅字的木牌,題寫者是有「山東梅蘭芳」之稱的王振祖。1949年,他率「中國國劇團」赴臺,其後憑個人之力創辦臺灣戲曲學院的前身之一「復興劇校」。
七十載風雨兼程,臺灣戲曲學院京劇團(簡稱臺灣京劇團)作為全台歷史最悠久、唯一的傳統戲曲學府附設京劇團,不僅肩負起培養京劇科班人才的重任,還於近年改名「臺灣京崑劇團」並演出崑曲大戲,在海峽兩岸引發迴響。
傳道授業全臺唯一
臺灣戲曲學院教師兼臺灣京崑劇團團長偶樹瓊先生告訴記者,臺灣戲曲學院是全臺唯一傳統文化藝術專業高等學府,它由王振祖創立的私立復興劇校和「國光劇藝學校」合併改制而成。學校採用12年一貫制培養模式,京劇系學生自小學5年級入學,歷經小學2年、初高中各3年、學院4年的養成教育。
連同京劇系在內,學校共設有歌仔戲學系、客家戲學系、戲曲音樂學系、民俗技藝學系(雜技等)、劇場藝術學系共6個專業科系,以培育傳統藝術人才、弘揚傳統戲曲文化為宗旨。「我們3個傳統戲曲科,師資來自京劇系早期畢業的學生,現在京劇系畢業生也會被請去教別的系,或者擔任歌仔戲新戲的導演。」偶樹瓊說。
臺灣戲曲學院早年曾設豫劇科,如今已停止招生。臺灣豫劇團駐地在高雄,有京劇系學生家住南部,畢業後會加入豫劇團。在臺灣,劇種間雖有分別卻無不攜手合作,因為弘揚傳統戲曲文化是共同旨歸。
京劇系附設京崑劇團前身為創建於1963年的「復興京劇團」,早年以搬演膾炙人口的老戲為主,比如《四郎探母》《白蛇傳》《龍鳳呈祥》《楊家將》等,共有百餘出。上世紀90年代後,立足傳統編創新劇,包括去年的新編崑劇《二子乘舟》、新編京劇《琵琶行》,前年的新編崑劇《蔡文姬》等。
偶樹瓊介紹說,臺灣京崑劇團現有52名團員,其中演員30名,樂隊人員12名。團員非常穩定,平均三四十歲,生旦淨醜行當演員俱全,平時可分出3組承擔演出。演員分級管理,初級演員去年演出160多場,最高級的也要演約80場。
如遇臺灣崑劇團等缺少固定演員的劇團公演,臺灣京崑劇團有時還要提供支援。臺灣當代傳奇劇場常年演出,有些新編京劇大戲也要從「國光」劇團請演員加盟。劇團間人才互借,也是臺灣的戲曲演出生態。
兩岸攜手傳承藝術
崑曲在臺灣目前沒有公家劇團,主要由校園社團和民間崑曲團體傳承,臺灣京劇團改名兼顧京昆,是希望通過公家單位也為崑曲盡一份力量。臺灣京崑劇團演員有人早年間參與「崑曲傳習計劃」,平常也會學習經典的《牡丹亭·遊園驚夢》等,「每個演員都有幾齣昆戲在身上」。
臺灣「中央研究院」首位戲曲院士曾永義致力於推廣崑曲,上世紀90年代曾主持「崑曲傳習計劃」,在臺灣戲曲學院京劇團承擔崑曲傳承責任上,也起到關鍵的推動作用。近年來,他還幫助劇團創作年度大戲。
新編崑劇《蔡文姬》便由曾永義攜臺灣京崑劇團結合經典改編而成,前年在大陸完成首演,去年又二度前往演出。隨著兩岸戲曲界深度交流,不少大陸京昆名家幫助臺灣的劇團教戲、排戲、編腔等。京崑劇種在臺灣綿延不絕,離不開大陸戲曲界的支持。
臺灣京崑劇團演員唐瑞蘭畢業於復興劇校,參加過崑曲傳習計劃藝生班,正式跟大陸來的崑曲名家學習。團內還有幾人也是如此,此後也參與過崑曲折子戲的傳承演出,他們對記者坦言受教於名師獲益良多。「我們算是雙管齊下,京昆都不偏廢。去年有兩齣新編大戲,一京一昆。今年應該還會再演個崑劇,傳統京劇也會演。演員都是同一批人。」偶樹瓊說。
戲曲推廣經年有成
「靜態文化看故宮,動態文化看復興。」1994年,復興劇校推出「觀光戲」演出。臺灣戲曲學院至今延續該傳統,如今每周二四由京崑劇團與特技團員在學校劇場演出約2小時。2012年至2016年共演出500多場,觀賞人數超過2萬人。因戲曲推廣有成,獲臺灣教育部門「藝術貢獻獎」。
偶樹瓊說,如今來學校看戲的觀光客沒有以前多,有些被位於繁華地段的「臺北戲棚」分流,目前學校演出主要供臺北及周邊的中小學生認識傳統戲曲,那些學校的老師會集體組織學生過來參觀和看戲。
在記者探訪時,恰好趕上兩所小學前來看戲。工作人員帶領幾名小朋友上臺體驗,車船轎馬的虛擬化呈現,戲曲知識的趣味問答,讓舞臺上下的小學生興奮不已。京崑劇團隨後帶來一段兒童京劇表演,詼諧生動又不失京劇韻味。
「要麼是去中小學做推廣,要麼是定點在我們學校演出,大概有兩三個學校同時來看。」偶樹瓊說,如果在本校演出,每場可容納600人,目前已執行了兩個多月,大概有三十四場。再加上進中小學校園推廣的五六十場,在劇團整體的戲曲演出中,能佔到四分之一。
「進校園有兩件事,一是純粹做推廣,一是配合中小學語文課。有時課本教到相關的內容,比如西遊記的故事,我們就會去演西遊戲,先介紹演示戲曲動作等,再引導學生看個簡單的戲,通常會持續約2小時。」偶樹瓊說,在新編年度大戲方面,京崑劇團會進入大學校園推廣,由高校老師安排一兩節課,幫助學生領略戲曲之美,並向其介紹新戲特色所在。
配合傳統節慶和廟會,劇團還會為裡民演出一兩場戲。臺灣的社區、養老院也有劇團身影,三五個演員來段戲,給民眾過過癮。「戲曲學院附設劇團不同於一般的職業劇團,我們有這個責任。」偶樹瓊說。
王安祈:傳統戲曲 貴在創新
「國光」劇團實驗京崑劇《天上人間李後主》劇照。
(圖片來自網絡)
王安祈
「國光」劇團新編實驗崑劇《繡襦夢》劇照。
(圖片來自網絡)
從老一輩鄉愁的慰藉到年輕藝文愛好者的心頭好,京劇在臺灣傳承發展的主要方向,經歷了由搬演傳統老戲到全新編創的變遷。「臺灣的創新風氣很早就有了,30多年前已經在提倡,而且是主流,年輕人特別喜歡。」臺灣知名劇作家、戲曲研究學者、「國光」劇團藝術總監王安祈告訴記者。
上世紀80年代,王安祈為臺灣「雅音小集」京劇團寫劇本,見證傳統京劇與現代劇場的初遇。去年底,王安祈編創的第30部實驗京昆新戲在臺灣演出,今年春天還將在上海展演。「劇種類型不是框限,而是創作的手段。」王安祈將京劇、崑曲、舞臺劇等融為一爐,在每次創作中探索新的可能。
記者:從當代傳奇劇場到「國光」劇團的新編戲,臺灣在京劇創新上備受矚目。為什麼戲曲創新能成為業內共識,這種風氣始於什麼時候?
王安祈:在兩岸分隔初期,臺灣的文藝政策是復興中華傳統文化,京劇團大部分在演老戲。直到上世紀80年代,我給「雅音小集」編新戲的時候,還有人質疑為什麼一定要編新的,為什麼不只演《四郎探母》就好?
現在完全沒有這種聲音了,反倒是追問明年編什麼新戲,今年為什麼只有一部新戲。京劇創新的風氣,在臺灣形成有30多年了,就覺得一定要編新戲,要用新方法和劇場觀念來排演。
從演出量來講,還是傳統戲比較多,因為現成的傳統戲有那麼多。我們創作一部新戲要花好多時間,所以每年就推出一兩部,大概最多三部,但社會關注度還是集中在新戲上。
記者:有人認為因為臺灣在戲曲人才培養上有欠缺,演員傳統功力不夠。如果走創新的路子,其實可以掩蓋一些不足。
王安祈:這是事實,我一開始在「國光」劇團覺得非做新戲不可時,有一層思考也是這樣。不過我最根本的思考是,這一代的人該有自己的創作。21世紀的人,京劇不能永遠演的是清朝那些戲,崑曲不能永遠演的是明朝的《牡丹亭》。
大家知道要有現代散文、現代詩歌,那為什麼沒有現代戲曲?這是我們最主要的使命和職責。大陸也一樣,兩岸都需要有當代的創作。
記者:「國光」劇團的新編戲有時會融合不同劇種,乃至加入舞臺劇、交響合唱的元素,會不會有熱愛傳統戲的觀眾表示難以接受?
王安祈:我有個朋友是香港的老觀眾,現在已經快80歲了,他看過馬連良、張君秋、裘盛戎(均為大陸京劇表演藝術家)的演出。每年「國光」劇團演新戲,他和妻子就從香港來臺灣看。他說香港演的大都是傳統戲,他們覺得不過癮,想看到新鮮的現代劇場的戲,雖然唱得可能沒有大陸各地戲曲名家好,但整體作品很好看。
我帶「國光」新戲去香港演出前有點擔心,因為那是大陸的京劇名角常去的地方,香港觀眾怎麼會接受臺灣的京劇團?結果發現他們喜歡我們整個的節目。我們今天看的節目,拿來比較的不一定是國家京劇院、上海崑劇團,而可能是香港芭蕾舞團、香港管弦樂團,是所有的表演藝術節目,現在應該是廣泛的相互吸納的概念,而不是限於純粹京或昆的劇種。
記者:您在編創新戲時主要的出發點是什麼?
王安祈:我們要把戲做成當代的精緻藝術。今天京劇是什麼?雖然是古典形式的,但卻是現代劇場的戲。「國光」劇團新編京劇《快雪時晴》到香港去演,香港觀眾非常喜歡。他們說沒想到傳統戲曲能以這樣現代的面貌來呈現,西皮二黃能跟交響樂、合唱團結合得這麼好,舞臺上還有水墨投影。
選擇什麼題材,該用什麼方式,比如《快雪時晴》展示了王羲之的書法,當然用水墨投影,這點就不用去批評。科技要不要加到戲曲裡來,不是形式上的問題,而是出於內在的必要性。
記者:臺灣現在只有溫宇航(原大陸知名小生演員,後加入「國光」劇團)出自崑曲科班,京劇演員演崑劇,也是臺灣的戲曲界比較突出的現象。
王安祈:臺灣沒有崑曲科班,所以京劇演員要跨行去學崑曲。臺灣戲曲學院畢業的年輕人考進「國光」劇團後,還要接受在職訓練。劇團每年會請幾批大陸名家來教,或者把團員送到大陸去學。
「國光」基本上是京劇團,我努力把溫宇航找來,是叫他學京劇的,可因為我自己也很喜歡崑曲,所以希望劇團有些戲能實現京昆融合。我考慮的是作品的概念,它怎麼能更好地呈現,怎樣把適合表現的手段放進去,而不是糾纏於劇種的概念。
大陸的崑曲名家梁谷音的「鬼步」令人稱道,大家都覺得崑曲的「鬼步」是最好的,但其實她是從京劇學的。劇種間相互學習吸收,藝術本來就可以互通。「國光」劇團新編戲的票時常售罄,臺灣觀眾可能是出於對廣泛藝文的熱愛,沒有說只喜歡哪個固定劇種,有好的演出都會去支持,這批愛好者的數量比較多。
記者:江蘇省演藝集團崑劇院去年底在臺灣演出《西樓記》,導演是臺灣人,他也為「國光」劇團排過新編崑劇。兩岸在導戲的思路上是否有不同?
王安祈:去年「國光」劇團和日本合作的新編實驗崑劇《繡襦夢》,結合了日本的三味線音樂,看來一切極簡,卻通過細節處理讓整個戲情味深厚,體現了臺灣導演王嘉明的功力。王嘉明本來是臺灣現代劇場界的鬼才頑童,卻成了崑曲的知名導演。江蘇省演藝集團崑劇院會找王嘉明排戲,他有很多時間都待在南京。
大陸的戲曲導演以內行演員為主,屬於圈內人,他們可以把戲排得很好,不過導演還是更多需要進行視覺處理和其他調度。大陸有點排斥話劇導演來排戲曲,臺灣這邊不會排斥,而是很歡迎現代劇場的導演加入,從他的視角來呈現戲曲的另一種面貌。
寶島梨園子弟:大陸名師 傾囊相授
楊瑞宇(右)演出中。
(圖片來自網絡)
楊瑞宇(右二)跟隨中國戲曲學院武旦老師李亞莉(左三)學戲。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多年前,在臺灣戲曲學院見張火丁登臺演出時,該校大一男生楊瑞宇還只是「知道有這麼個人好像特厲害」,待到這位京劇程派青衣唱完《春閨夢》和《龍鳳呈祥》選段,就讀臺灣戲校9年的他嘆服不已,「可把我驚呆了」。
在那次中國戲曲學院師生組團赴臺演出後,深受震撼的楊瑞宇打算「重新來過」,當即投考中國戲曲學院,並放棄學習多年的小生行當,走上如今兩岸人跡罕至的男武旦求藝路。後來他在張火丁《春閨夢》演出中跑過龍套,更以大陸失傳已久的武旦戲《朝金頂》,在第八屆中國京劇藝術節上大放異彩。
「大陸學生高出我們一大截」
「臺灣的環境有局限,在這裡待著眼界不夠開闊,看得也不夠長遠。」楊瑞宇告訴記者,11歲進入臺灣戲校學習的他,曾以為自己特有能耐,實則不然。「同齡的大陸學生程度高出我們一大截。」
在臺灣戲曲學院上課時,同學有20多人,中國戲曲學院班上卻有50多人。競爭壓力不只來自成倍的學生人數,作為大陸的戲曲教育最高學府,中國戲曲學院錄取的都是各地好苗子,資質不凡的他們對自身要求也很嚴格。
下課之後,大多數大陸學生會選擇留校「自主訓練」,或向高年級同學請教,一刻都不願放鬆。與臺灣不同,大陸戲曲師資相對充足,教學水平也更勝一籌,如果成績位居前茅,還有機會得到一對一指導。
入學後第一學期成績排在第七名的楊瑞宇,通過加倍努力克服改換行當「從零開始」的劣勢,調整心態,穩紮穩打,在大三和臨近畢業時兩度考取全班第一,並由此得到老師更多手把手的指點。
臺灣青年武生演員徐挺芳與楊瑞宇同年進入中國戲曲學院,大學四年他「著了魔地苦練」:沒有一個周末不是在跟老師加功學戲,程式套路在上臺演出前跟同學練過上千次。將練功學戲當作日常生活全部的他,年年成績不出班上前兩名。「那個臺灣來的挺好的武生」,同學們這樣稱呼他。
在北京「紀念高盛麟誕辰100周年京劇折子戲專場」上,徐挺芳與奚中路、劉子蔚等大陸知名武生演員同臺,向武生名家致敬。他還曾代表學校參加「蓋(叫天)派京劇武生藝術人才培訓班」。楊瑞宇則代表學校參加全國性京劇比賽,並在中國國家大劇院登臺演出。
臺灣劇團力邀大陸名師傳藝
原本決意畢業後「北漂」留京進劇團的徐挺芳,最終回到臺灣,並加入「國光」劇團。幸而臺灣戲校和劇團在邀請大陸名家來臺傳藝上不遺餘力,他和許多青年團員仍有機會繼續問道名師。
2013年,「國光」劇團正式推出京劇人才培育計劃,聘請大陸名家來團密集教學,在全面評估年輕團員現狀和需求的基礎上因人設戲,尋找適合的師資與劇目,以求增進年輕團員基本技藝、打磨積累擅演劇目。
生旦淨醜行當俱全、京昆兼具、文武兼備,都是歷次教學的特點。在本團成員之外,「國光」劇團還曾招收臺灣戲曲學院在校生和團外傳統戲曲表演工作者,學員人數一度高達36人,本團和團外人員各半。不分你我,攜手傳藝,摒棄門戶之見的臺灣各劇團共同為戲曲傳承出力,在戲曲研習、演出等方面均有體現。
「國光」劇團老生青年團員黃鈞晟說,2012年夏天因兩岸交流研習會,有幸被派到中國戲曲學院進修,與北京京劇院的張鴻森老師相識,後來臺灣戲曲學院把張老師請來教戲,開啟了兩人的師徒緣。「老師的出現讓我開始喜歡京劇,明白什麼叫老生。」在團內手把手教學,更讓黃鈞晟劇藝精進。
「學戲時不可能隨便就過,一定要達到老師要求,才讓你過關。」「國光」青年團員感動於大陸名師們盡心盡責,「平時上課還不夠,下班後或假日也不放過我們,要我們到住處學戲,老師說不怕學不會,就怕你不學。」
國家京劇院名角陳淑芳連續幾年去「國光」劇團教戲,她開玩笑地說「我就是個大夫來看病的」,不僅教新戲和新腔,也一再為青年旦角演員發聲和基本功把關。浙江崑劇團名師周雪雯也是「國光」劇團常客,教《牡丹亭·尋夢》依團員自身條件調節動作繁簡,不變的是流轉的優美身段。
借兩岸交流提升年輕團員水準
前年畢業後,楊瑞宇進入臺灣戲曲學院擔任老師,教中學階段學生戲曲基本功。「教學一般在上午,早功6點開始上課,有4節基本功。」下午1點半起,他會來到臺灣當代傳奇劇場上班,為劇團公演進行排練,其他時間則是自主練習,通常直到晚上9點半才離開。
加入當代傳奇劇場時間不久的楊瑞宇,在「電子搖滾京劇」《水滸108忠義堂》中扮演過「小李廣」花榮。這部戲有著頗深的兩岸淵源,2011年,當代傳奇劇場與上海戲劇學院合作,由知名音樂人周華健作曲、臺灣作家張大春寫劇本,首輪演出中,上海戲劇學院師生、臺灣演員各佔一半。
「這部戲當時在臺北演出,演員們大都是中學生,臺灣演員看上海戲劇學院的學生表現非常突出,都是同輩人,這對他們刺激很大。」當代傳奇劇場行政總監林秀偉告訴記者,未來希望找大陸京劇團聯演,通過兩岸交流,提升臺灣團員的表演水準。
雖然以演出跨界混搭的新編戲聞名國際,當代傳奇劇場始終注重年輕團員傳統功力的培養。「未來去創作更有當代感的作品出來,但還要先從傳統做起。」林秀偉說,劇團平時演出中,傳統戲佔比很大,會有計劃地找老師教他們。
2007年起,當代傳奇劇場創辦傳奇學堂,每年寒暑假請大陸多地一級演員來教學,內容上兼顧京昆,有團員12歲就進來學習。「希望京劇和崑曲在臺灣能留下來,並且蓬勃發展。」林秀偉說。
楊瑞宇2009年參加過傳奇學堂,當時在臺灣戲曲學院就讀的他,還結識了在該校任教、日後赴中國戲曲學院讀碩士的許栢昂。許栢昂2007年在臺成立劇團「栢優座」,楊瑞宇至今參與過多部立足京劇、力求多元的演出。
身兼數職的楊瑞宇,今年5月將回京參加母校京劇武旦人才短期培訓班,他還計劃報考臺灣藝術大學研究生,繼續充實自己。「我想走教育路線,教好臺灣的學生,讓他們看到學京劇還是有希望的,只要肯好好幹。」
兩岸攜手推好戲:珠聯璧合 相映生輝
《南柯夢》劇照。
(圖片來自網絡)
《西樓記》劇照。
本報記者 張 盼攝
臺北書院山長林谷芳說,上世紀90年代,大陸有最好的崑曲演員,臺灣有最好的崑曲文化人與觀眾,如此結合就撐住了底盤。而往前一步,也就成為最好的製作團隊與最好的崑劇演員形成的黃金組合。
從青春版《牡丹亭》到時下新編崑劇,臺灣製作團隊與大陸崑曲演員的合作模式,已經行之有年。江蘇省崑劇院去年底與臺灣舞臺劇導演王嘉明二度合作,在臺北、高雄兩地演出新編崑劇《西樓記》。楚江一曲連兩岸,崑曲新創今何如?記者日前就此採訪了該劇主創。
《西樓記》指導老師兼演員、江蘇省崑劇院名角計韶清說,傳統戲曲原本沒有導演,導演的概念是從西方來的。以前有老師說戲,那個人未必是非常好的演員,但什麼都懂,就承擔起導演的職責。自己如今從事崑曲演出近40年,該劇青年主演近20年,會有種習慣思維,在戲曲小圈子裡打轉。找非崑曲從業者來排戲,會提供新的思維。
崑曲名家、《西樓記》藝術指導石小梅認為,「王嘉明還是動了點腦子的。」作為新劇導演,王嘉明在劇本上為每一場戲與明末清初傳奇原著的對應認真標註。「他希望不要把原來的東西裁剪太多,能夠把傳統的東西傳承下來。我也很贊成這樣的創作理念。」
《西樓記》男主角扮演者、「中國最忙崑曲小生」施夏明告訴記者,之前自己基本跟戲曲導演合作,他們能直接幫忙編排、設計動作。王嘉明雖不會在具體表現手段上給出提示,但對於人的情感把握非常準,戲的整體架構也好。「這些都是作為導演很重要的能力。」
「不同於常規的戲曲想像,王嘉明導演可能會說,這時候這個人物,說不定是這樣的心情,可不可以換一種表演,換一種感情。這其實也是在互相學習。」《西樓記》女主角扮演者、崑曲知名旦角單雯對記者說,導演也是在給我們開竅,換一種思維去揣摩人物。
王嘉明告訴記者,現在不是用封閉的眼光去看崑曲,而是從劇場性去看它。很多年輕人才會說,崑曲真好看,很厲害。他自言不懂傳統,提供的是當代思路,並一直在找兩者的交融點。「崑曲我是越做越不懂,因為它背後有太多細緻的東西,對我來講也是學習的過程。」
「臺灣製作團隊的包裝,大陸演員的表演,結合在一起,就是最完美的。」單雯說,臺灣的製作團隊非常嚴謹,工作上很認真。江蘇省崑劇院演員們每次排練,臺灣團隊都會給工作表,絕對是按表行事,這種態度值得學習。
在單雯看來,兩岸製作團隊各有所長。「臺灣的舞美團隊真的挺有想法,他們不想破壞傳統的東西,但在傳統的基礎上又有創新。」大陸戲曲在燈光舞美等方面也開始創新,這是在互相借鑑和學習。
單雯回憶說,江蘇省崑劇院與王嘉明首次合作是2012年的新編戲《南柯夢》,螞蟻國的夢境中,傳統舞臺的一桌兩椅仍在,但質感有別於木頭桌椅,而採用了鐵質材料,上面鋪了毛茸茸的東西,讓人感覺好像真的置身槐樹之中。「這就是創新,本體並沒有變,這樣的創新就是好的。」
在施夏明看來,大陸知名話劇導演田沁鑫執導的崑劇《1699·桃花扇》2006年創排出來,它的舞臺到現在仍然不過時,在視覺呈現上極簡,像中國水墨畫一樣,看上去留白很多,但又包含非常大的信息量。「這其實是中國審美比較高級的地方。」
「《1699·桃花扇》是大陸的團隊在製作,但也做得很有新意,沒有失去崑曲原本的韻味。」單雯說,只要不破壞崑曲表演的虛擬性,保留傳統的一桌兩椅表演形式,其他任何手段都是在輔助表演。比如在《1699·桃花扇》舞臺的鏡面地板上,燈光打上去有種水波蕩漾的效果,但是表演沒有變,這樣是可行的。
王嘉明告訴記者,大陸的崑曲演員會說,現在是崑曲在大陸的黃金年代。演出比較多,觀眾的反響也好。10多年前便開始赴臺演出的施夏明認為,「最好的崑曲演員在大陸,最好的崑曲觀眾在臺灣」,其中關於觀眾的說法已不大適用。「大陸觀眾素質不斷在提高,尤其是年輕觀眾接觸崑曲,對於崑曲的認知也在提升,知道用怎樣的狀態去欣賞它。」
施夏明認為,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是推動崑曲復興不可忽視的因素。「更重要的是國家層面對傳統文化的扶持加強,政策上也給予很多支持幫助。」大陸如今注重加強年輕人傳統文化教育,他也經常參與校園推廣講座,每年至少有十幾場。
10來歲便有過赴臺演出經歷的單雯說,臺灣的戲迷非常喜歡大陸的演員,從前的老戲迷,現在還是堅持只要有戲就來看。「臺灣的戲迷還是非常鍾愛中國傳統文化。」幾年前赴臺演出《南柯夢》,單雯發現有許多平時不看崑曲的觀眾也走進了劇場。「臺灣觀眾喜歡看舞臺劇,有些人是第一次接觸崑曲,《南柯夢》把他們帶進了崑曲的世界。」
單雯說:「大陸市場比較大,觀眾更年輕。臺灣老觀眾更多一些,有些固定的曲友會來看戲,新觀眾這些年也在增加。」「臺灣觀眾非常禮貌,劇場禮儀很好,期間絕不會有打電話的聲音。」施夏明說,演員謝幕時也能充分感受到臺灣觀眾的熱情。
「崑曲需要跟現代接軌。如果它就是600年前老古董的樣子,演員唱得再不夠好,年輕觀眾肯定沒興趣。」施夏明認為,時下崑曲與搖滾電音的跨界融合,其實提高了崑曲傳播度。崑曲還可以多跟文創結合。「一件可愛的文創產品,可能就能帶領一些人進入崑曲這個圈子中來。先把他們引進來。」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牡丹亭·尋夢》的優美唱段低聲縈繞,華美的戲服、古老的曲譜、典雅的書畫、細緻的說明……讓人穿越時光隧道,回到崑曲600年燦爛歷史中的一個個重要現場和瞬間。
這是臺灣第一座崑曲博物館,坐落於臺灣「中央大學」文學院二館,2017年11月開館以來已吸引近萬人次參觀。儘管只有400多平方米,但這裡的數萬件藏品卻勾勒出崑曲的前世今生,傳達出兩岸藝術家對崑曲的同一種熱愛,也讓崑曲在臺灣有了一片溫馨家園。
1月21日,洪惟助在臺灣首座崑曲博物館。
這個博物館凝聚了洪惟助教授近30年的心血。今年已經76歲的洪教授眉發皆白,談吐儒雅,說起崑曲和藏品滔滔不絕,透露出孩童般的快樂和自豪。
崑曲博物館前身是1992年成立的「中大」戲曲研究室。「從上世紀90年代初起,我就開始在兩岸做崑曲調查研究,收集文獻和文物,走遍北京、南京、蘇州、上海、杭州、溫州等地。哪裡有崑劇團,就去哪裡。」洪惟助說。
如今,崑曲博物館收藏文物1000多種,書籍文獻15000多冊,影音資料10000多種。目前的展示分為四個區域:「戲颱風華」再現珍貴堂幔的舞臺魅力;「鎮館之寶」包括兩岸崑曲名家的戲服;「名家墨寶」展示崑曲藝人的珍貴書畫與抄本;「回顧與展望」概括崑曲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1月21日,臺灣首座崑曲博物館。
崑曲是中國戲劇史上的重要劇種,上承元雜劇,下啟清代興起的各地方劇種。洪惟助說:「在上世紀90年代,兩岸專門研究推廣崑曲的人和機構寥寥無幾。我想為這麼重要的劇種做點事,沒想到一做就成了我後半生最重要的事業。」
他認為,戲曲最核心的是它的文學、音樂、表演和舞臺美術。「我希望這裡的收藏和陳列能覆蓋這些方面,彌補我們此前研究的偏頗,全面展示崑曲的面貌和魅力。」
說起館藏品及其背後的故事,洪惟助如數家珍。博物館收藏的名家戲服有20餘套,其中崑曲名角俞振飛、韓世昌、周傳瑛的戲服堪稱「鎮館之寶」,被懸掛在展館的最中央。
1月21日,洪惟助在臺灣首座崑曲博物館。
1992年和1996年,洪惟助兩次去大陸做調查,把重要崑劇團的主要劇目都拍攝記錄了下來。「那一代崑曲藝術家能演的戲大概有200多則,我們拍攝了135則。另外,1986年蘇州崑曲培訓班也有一批珍貴的影像資料,但一直沒有整理,我把它們搶救下來並在臺灣重新製作出版。」他說,戲曲是活在舞臺上的藝術,影音最能直接展現它的魅力。
此外,博物館收藏沈月泉、沈傳芷、倪傳鉞等崑曲名家手抄曲譜300餘本,皆為近代崑劇演出史的重要文獻。如今,博物館已經把重要的曲譜掃描,做成數據資料庫,供研究者使用,也給創作者提供了便利。
說起收集文物文獻資料的過程,洪惟助不提當年奔波兩岸的辛苦,而是反覆感謝大陸人士提供的幫助。「上世紀90年代崑曲在大陸是非常寂寞的,我剛好在這個空缺裡做了一些保存工作。我得到大陸很多學者和藝術家的支持,這裡的收藏大約有一半是他們提供的。」
1月21日,臺灣首座崑曲博物館。
「崑曲交流可以說是兩岸交流的典範。兩岸的崑曲學者藝人互補有無,互相扶持,30年來一起讓崑曲從一個寂寞的劇種,變成了為大家所重視的一個劇種。」洪惟助說。
如今,崑曲博物館遠不只是一個博物館,它既有圖書館的功能,也有崑曲教學傳習場所的功能。從研究室到博物館,這裡每年暑假都會辦崑曲夏令營,讓中學生和研究生一起研習崑曲藝術,已經堅持近20年。
早在1991年,洪惟助就在臺灣推動崑曲傳習計劃,一做就是10年,一共六期培養了約400名成熟的崑曲演員,成為臺灣後來傳播崑曲藝術的中堅力量。2000年,他成立臺灣崑劇團,18年來苦心經營,堅持為年輕演員創造舞臺表演機會。
「復興崑曲是個長期複雜的工作,需要在研究、出版、展示、表演、傳承等各方面一起下功夫。」洪惟助的努力如今已經吸引一群臺灣年輕人加入復興崑曲的行列。
1月21日,洪惟助(左)在和黃思超在臺灣首座崑曲博物館內進行學術交流。
今年39歲的「中大」中文系助理研究員黃思超參與崑曲博物館的籌建。他讀碩士時,因為認識洪惟助老師,而迷上了崑曲。「如今,在博物館辦崑曲活動,參加者平均年齡在30歲左右。這幾年,崑曲在臺灣重新有了熱度,離不開洪惟助、白先勇等前輩的長期推動。」黃思超說。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崑曲《牡丹亭·遊園》唱道。「中大」崑曲博物館就是一片優雅的園林,讓人看到崑曲在臺灣的無限春光。(圖片由新華社記者李響拍攝)
京劇能否在臺延續「美好時代」
圖為「國光」劇團推出的「現代京劇」《金鎖記》(改編自張愛玲同名小說)劇照。 (資料圖片)
圖為當代傳奇劇場作品《等待果陀》(改編自貝克特《等待戈多》)宣傳照。 (資料圖片)
剛剛過去的2016年,京劇界痛失名宿,梅葆玖、李世濟、王金璐、顧正秋等多位表演藝術家相繼辭世。在不少戲迷看來,傳奇人物的離去,似乎意味著傳統藝術世界中的歷史斷裂,有關京劇的「美好時代」仿佛正漸行漸遠。
「2016年是個轉折點。」有臺灣的京劇工作者對記者如是說。在大師身後,經典如何繼承,京劇的未來又在何方?二三十年前,京劇在臺灣正值危急存亡之秋,有劇團以「唯有大破方能大立」給出答案;而今,臺灣的「京劇新美學」備受矚目,但「京劇是否姓京」的爭論也從未止歇。
曾貴為「國劇」,慰藉鄉愁
京劇在臺灣生根的故事,要從六七十年前說起。1948年,梅蘭芳愛徒、僅有20歲的名伶顧正秋,從大陸帶著自己的「顧劇團」,應邀至臺北永樂戲院演出,京劇的唱念做打首度在寶島完整呈現。「顧劇團」在戲院一駐約5年,顧正秋等人也終於留在臺灣,成為京劇的播種者。「一曲蘇三驚四座」,著名的「四郎探母」選段更讓隨國民黨遷臺的外省人淚落沾襟,國粹成為老一輩鄉愁的慰藉。
隨後臺三軍各自成立劇團,分別名為陸光、大鵬、海光,既有公演也有勞軍任務。軍中劇團同時設立劇校,民間亦有「票友界的梅蘭芳」王振祖創辦的復興劇校(今臺灣戲曲學院),京劇貴為「國劇」,梨園香火不絕。然而盛景難常,隨著外省官兵凋零,社會多元娛樂興起,京劇遭遇「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尷尬。
臺灣「當代傳奇劇場」藝術總監、導演、主演吳興國向記者說起一段往事:與位列「臺灣四大老生」的師父周正榮去勞軍,有些老長官愛看名角兒的戲,過來撐場面的年輕阿兵哥們卻不買帳。《將相和》《失空斬》這類大文戲在臺上唱,阿兵哥交頭接耳,吵鬧到聽不見演員在唱什麼。長官雖幾次命令全場肅靜,甚至全體罰站警示,但沒多久底下人又吵作一團。
「你擋得住嗎?」吳興國緊鎖眉關,神情有些悽然,「我在旁邊看著掉眼淚啊,我的老師這樣堅持,這樣受辱,你們再吵,我還是最飽滿地表現給你們看。為什麼?他捨不得這個行業嘛。」交談中,吳興國反覆提到一句話,「時代變了」。
因時代遷移,創新求存
時代變了,年輕阿兵哥已經不看京劇了。名角兒尚且受辱,普通演員更不用說。臺三軍劇團原本承擔一定量的勞軍演出任務,普通演員卻被在演出記錄上直接蓋章打發完事,觀眾不愛看了,演員便也不必再演。
1979年,原大鵬京劇隊知名旦角郭小莊創辦民間京劇團「雅音小集」,在臺灣率先將傳統京劇與現代劇場結合,並首創京劇導演制。在唱念做打與流派藝術之外,京劇在臺灣從此擁有更廣闊的面向,新編戲也逐漸受人矚目。1986年,吳興國夫婦創辦「當代傳奇劇場」,創團之作《欲望城國》(改編自莎翁悲劇《麥克白》)中,蘇格蘭將軍麥克白變身東周薊國大將敖叔徵,傳統京劇中的忠孝節義也改換為「欲望」主題,京劇唱腔雖在,表演中卻已融入現代舞,服裝也大為革新。
當代傳奇劇場創立時,正是京劇在臺灣艱困關頭,30年勉力延續京劇血脈,吳興國事後看來也是「辛苦得一塌糊塗」。與吳興國「大破大立」地將傳統戲曲視作「元素」拆解活用、主要演出新編戲不同,臺灣公立京劇團「國光」由三軍劇團遭裁撤後整並而成,身肩延續傳統戲劇和推動藝術教育的使命,如今傳統戲和新編戲演出佔比約為7∶3。
「國光」劇團團長張育華對記者說,劇團1995年成立,成團的第一齣戲是《新編陸文龍》,在「國軍文藝中心」演出,「真的都是白頭觀眾。作為京劇工作者,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辦。觀眾才是最關鍵的問題,有觀眾才能往下走。」
如何應對大陸熱、本土化「夾擊」?
「21世紀的新觀眾搞不清梅尚程荀、分不清西皮二黃,但是他們喜歡音樂、舞蹈、電影、舞臺劇、文學,他們不是戲迷卻愛好藝文。」「國光」劇團藝術總監王安祈說,為了讓京劇更貼近時代脈動,「國光」劇團顛覆戲曲一向「看角兒、看流派」的觀看焦點,積極融合電影運鏡、多媒體影像等現代劇場觀念,擴大京劇藝術視野,竭力讓京劇現代化、文學化與生活化。
上世紀90年代兩岸開放交流,一時間大陸京劇團紛紛登場,梅葆玖、楊秋玲、劉長瑜、裴豔玲……在對岸京劇「正統」到來、臺灣本土意識高漲的「雙重夾擊」下,京劇在臺灣的發展似乎無以為繼。通過主推「傳統是永恆的時尚」概念,「國光」劇團每年堅持推出新編戲,同時以貼近年輕人的主題重新包裝老戲,多年來致力於培育跨越各年齡層的觀眾群,近些年成效已經顯現。
原大陸知名崑曲小生、後加入「國光」劇團的溫宇航說,雖然可能有人覺得「國光」劇團既沒有翻也沒有打,唱功也不如大陸名角兒,但我們是很有向心力的團隊,表演的整體性很強。「京劇在臺灣一直有『原罪』,政治不正確。民進黨執政後,這種輿論從未停歇過。」溫宇航對記者說,10多年劇團所獲資金支持逐年削減,而大陸相關重視度卻在提高,「你加1,我減1,長期下去就差大了。」
臺灣如今有公立、私立京劇團體各兩家,分別是「國光」劇團和臺灣戲曲學院附屬京崑劇團,吳興國的當代傳奇劇場和李寶春(知名來臺老生演員)的臺北新劇團。近年的新編戲甚至老戲公演,觀眾年齡層有所降低,上座率也相對理想。專業師資、人才傳承,雖然依然令人憂心,但張育華說,在臺灣,京劇土壤雖然貧瘠,可戲曲生命總會找到自己的出口。
故事新編扮靚臺灣「京劇新美學」
圖為「國光」劇團作品《三個人兒兩盞燈》劇照。 (資料圖片)
圖為當代傳奇劇場作品《李爾在此》劇照。 (資料圖片)
「梅蘭芳留下來的《貴妃醉酒》,再多人去唱,唱得再好,我們還是覺得比不過梅蘭芳,他代表那個時代。梅蘭芳也有《黛玉葬花》《一縷麻》《木蘭從軍》,尚小雲還演了《摩登伽女》,那是傳統京劇嗎?在『四大名旦』的時代,他們也講創新啊。」在臺灣當代傳奇劇場創辦人吳興國對記者說出這番話時,紀念創團30周年的「八戲經典嘉年華」剛在臺北落幕。
2016年歲末,記者置身「八戲經典嘉年華」首演場觀眾席,《蛻變》《李爾在此》《等待果陀》等8部作品中,莎士比亞、卡夫卡、貝克特、契科夫筆下的人物,在東方的舞臺上輪番亮相。30年間,吳興國曾多次帶它們登上世界三大戲劇節舞臺。
「往新方向去創作是擋不住的」
從1986年改編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在臺北演出創團劇《欲望城國》以來,吳興國一路探索。「我們不但拿世界經典戲劇、小說來做轉換,也藉此設法把傳統的表演元素、形式在裡面活化起來。」他如此概括。
1993年《樓蘭女》(改編自古希臘悲劇《美狄亞》)問世,裡面一點京劇鑼鼓都沒有,也完全尋不到傳統唱腔的痕跡。而去年上演的創團30周年大戲《仲夏夜之夢》(改編自莎翁同名喜劇),「它是什麼形式呢?時尚傳奇音樂劇嗎?還是留給專家去說吧。」吳興國說。
「京劇幾百年下來唱念做打面面俱到,可是從來沒人有勇氣一個人演一晚上。」在獨角戲《李爾在此》(改編自莎翁悲劇《李爾王》)中,吳興國打通生旦淨末醜,一人分飾10角;《蛻變》(改編自卡夫卡《變形記》)中,他再度飾演7角,獨自完成演出。
「往新的方向去創作是擋不住的,年輕人將來一定會這麼做。」吳興國說,年輕人在唱傳統經典的時候,他們自己都沒自信,也知道自己唱不好。因為他們已經過了那個時代,他們看不到經典演出,臺灣的京劇師資也不足。
臺灣戲曲學者王安祈曾為吳興國寫過劇本。在她看來,京劇早已不是大眾文化、流行娛樂,甚至早已退居弱勢地位;它必須和各種表演藝術競爭,與當代文學、藝術相融合,以文學內涵建立現代性,才能彰顯在當代的存在價值。
「做一出讓當代觀眾感動的戲」
臺灣的京劇資源相對有限,戲曲學院內雖設有京劇系,教學質量卻堪憂。叫得響名字的幾名演員已不再年輕,青年演員中有人才但不出眾,「花臉演員變不成孟廣祿,老生變不成于魁智」,再像大陸那樣談「名角兒」和「流派傳承」,想來似不大現實。
頂著「外來劇種」的帽子,京劇在臺灣的傳承與創新步履艱辛。除了如吳興國般「大破大立」地活用「戲曲元素」,還走出了「京劇新美學」的路子。臺灣「國光」京劇團團長張育華對記者說,一般觀眾對京劇有種刻板印象:我知道很經典,但我不想看。「京劇表演程式系統太精煉了,有些人就會鎖在框框裡。」
「劇團近來一直在推介『當代京劇新美學』的概念,它強調塑造人物的個性化,向內凝視(關注人物內心和情感),實際上有很深刻的骨子老戲的展現;舞臺面貌既新穎,又不著痕跡地運用現代手法。」原大陸知名崑曲小生、後加入「國光」劇團的溫宇航對記者說。
張育華說,「國光」劇團剛成團時,整體氛圍還講這個框框,要原汁原味,京劇要姓「京」。「我知道自己的核心價值在哪裡,不要用那個框框套著。做一出讓當代觀眾感動的戲,用傳統京劇唱念做打的手法,這是目標。把外在的東西全都剝除的時候,你還剩什麼?是演員、表演、功法。這些都有了,你怎麼做都驚豔。」
創作新編戲是延續傳統的好手段
「傳統戲多半看折子戲,那是千錘百鍊的精華所在。可是在臺灣,折子戲賣得並不好。一般觀眾真的品不出你是什麼流派,也不知道這個摺子到底在幹嘛,他要看劇情,還要關注整個連綴的方式。這句唱詞在這個情境裡,跟人物、劇情結合起來有意義了,這個聲音才能進入他們的腦子。」張育華說。
在「國光」劇團作品中,《百年戲樓》結合舞臺劇和京劇唱段;《水袖與胭脂》熔京劇、崑劇於一爐;《王有道休妻》改編自傳統戲《御碑亭》,著力探索女性內心世界;《三個人兒兩盞燈》更借唐代宮中女同性戀之事寫千古寂寞。
在王安祈看來,劇種類型不是框限,而是創作的手段。「《百年戲樓》全劇採用『舞臺劇包京劇』形式。謝幕時觀眾讚嘆,唐文華(劇中臺灣主演)何止是京劇老生,簡直像是『北京人藝』出來的!」她說,「當你有故事要說的時候,你就說出來。沒人規定京劇必須要寫『三三四』十字句,『二二三』七字句——這個門檻一豎起來,京劇只能永遠演王寶釧、薛平貴、四郎探母。可是,《四郎探母》跟今天的年輕人有什麼關係?」
「京劇界總在編新戲,但一般的想法總是:編一個全新故事,把京劇的唱念做打好好展現一番。而『國光』新編京劇每一次創造都是全新探索,鏡像、記憶、意識流、蒙太奇,諸多文學筆法、文化理論與唱念做打結合,激發出許多相乘效果,可以更多元呈現人生、更深刻發掘人性。」王安祈說。
「我們有非常多的觀眾,剛開始看新編戲,後來會來看傳統戲。創作新編戲是延續傳統非常好的手段,由此把觀眾引入傳統戲劇場,理解京劇經典的真正價值。」張育華說。「國光」劇團雖每年堅持推出新編戲,傳統戲演出卻佔七成;當代傳奇劇場也於去年成立了青年劇場,一面用傳統戲教導年輕人,一面繼續「為傳統在爆炸的多元時代開發各種可能性」。
豫劇在臺灣守得雲開見月明
圖為臺灣豫劇團經典劇目《楊金花》宣傳照,圖左為名角王海玲。 (資料圖片)
圖為臺灣豫劇團新編戲《飛馬行》宣傳照。 (資料圖片)
身為河南人,記者在臺期間聽說豫劇在當地頗有市場,其實有些意外。歌仔戲、客家戲受熱捧倒不稀罕,畢竟閩南人和客家人佔臺灣地區人口的絕大多數。但若說起豫劇,別說觀眾要一路聽著相對陌生的河南方言,就是在臺灣生長的演員想學河南話也難。即使這樣,也愣是在寶島站穩了腳跟。
不同於崑曲貴為「百戲之母」、京劇曾是「國劇」的地位,豫劇作為河南省地方劇種,能夠在臺灣立足背後的箇中艱辛,不言而喻。1949年到臺後,蔣介石看重豫劇「教忠教孝」的意義,外省官兵中不少亦為河南籍,一時間軍中豫劇團隊紛紛成立,後隨觀眾老去而退出舞臺。六七十年間,豫劇在臺灣依靠河南原鄉的力量,並走出了自己的路子。
薪火相遞的頑強生命力
「激昂悽楚、熱耳酸心」,臺灣學者曾永義如此形容豫劇。1949年後,豫劇隨國民黨軍隊來到臺灣,主要用於鼓舞士氣和慰藉鄉愁。儘管臺灣三軍均成立過自己的豫劇隊,民間亦有零星的豫劇團隊,但海軍陸戰隊於1953年成立的「飛馬」豫劇隊,卻表現出最頑強的生命力。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飛馬」豫劇隊的靈魂人物是張岫雲,她在河南嶄露頭角,並深得京劇老生馬連良讚許,赴臺後大放異彩。蔣介石看過她率團演出的「愛國名劇」後大加讚賞,向在場軍政要員稱「豫劇是最富教育之劇種」。隨著「藝術為政治服務」年代遠去、愛聽經典老戲的外省老兵凋零,豫劇團相繼解散,僅存「飛馬」豫劇隊一枝獨秀,後成為臺灣唯一的公立豫劇團隊,更名「臺灣豫劇團」。
曾永義說,中國地方戲曲劇種,如果算上大戲、小戲、偶戲共400餘種,隨國民黨當局遷臺而傳入的也有10來種。這些新傳入的地方戲曲雖在過去幾十年中曾慰藉不少人的思鄉情懷,但迄今猶能像豫劇那樣活躍於舞臺,且老乾新枝薪火相遞者,可以說完全沒有。
臺灣學者王安祈認為,其實豫劇在臺灣的處境十分尷尬,沒有原生土壤的草根,也沒有京昆的學術定位,但是它卻受到公家保護,因此每當面對資源的爭取分配時,豫劇總是難以理直氣壯。但最強有力的論述就在藝術自身,梆聲一響,民間活力躍然登場,信手拈來儘是自然口語,尋常瑣事沁人心脾,激動處掏肝剖肺痛快淋漓。
不只是年紀大的人才懂
韋國泰是「飛馬」豫劇隊最後一任隊長,並在劇隊改制後續任負責人10餘年。他對記者說,「我們早前接觸臺灣年輕觀眾,他們說,豫劇是老一輩的娛樂,我們不喜歡。我就想,老一輩是到老了才喜歡戲曲嗎?不是這樣啊,他們也是從年輕時開始培養興趣的,那我們為什麼不能培養年輕觀眾?」
有「臺灣豫劇皇后」之稱(臺灣河南同鄉會頒贈)、臺灣豫劇團頂梁柱王海玲告訴記者,豫劇團原先真的是靠外省老兵捧場,不止是河南人,周邊幾個省的人也喜歡看,後來老觀眾越來越少了。「不光是從業人員傳承戲曲,觀眾也要講傳承。這些年我們進校園做推廣,很多年輕學子看過後才知道這麼好、豫劇不只是年紀大的人才懂得欣賞。」
據王海玲介紹,京劇和歌仔戲等其他劇種的觀眾也會來看豫劇。「覺得好看,很精緻,又很有藝術性,觀眾也不在乎語言。其實河南話跟普通話差不多,在語言上沒有那麼大的隔閡。」她曾聽觀眾將豫劇稱作「中原歌仔戲」,還互相介紹說豫劇來自大陸河南、跟歌仔戲很相似。王海玲深以為然,「都是地方性的劇種,表演非常具有鄉土性、很淳樸,大喜大悲。」
王海玲說,兩岸觀眾的欣賞習慣不大一樣。大陸觀眾比較「重口味」,音響要開得很大聲,拖腔要夠長,很注重技巧性的表演。大陸演員的表演比較誇張,很賣力,這也是觀眾期待看到的。臺灣講究比較自然、接近生活的表演,也很活潑、很多元。「大陸豫劇演員的基本功很紮實,嗓音很好,唱的都是純正河南腔。我在臺灣生長,先學會了河南話,才學習唱念。大陸同行覺得我的河南話說得還好,我的學生再往後說得就沒那麼純正了。」
借大陸資源緩解「人才荒」
韋國泰說,有人會認為豫劇是大陸原生的,但在臺灣落地紮根,你要有自己的東西。30年前開始跟大陸交流,我們的戲除了音樂,甚至導演、編劇、舞美也都用大陸的人才,後來逐漸選用臺灣當地的人才。現在除了音樂上的創作還要依靠河南方面幫助,其他基本可獨立進行,演出一直很受觀眾歡迎,上座率基本超過九成,年輕觀眾也有很多。
「豫劇在臺灣如果只用當地的人力發展,肯定早就無疾而終了。」韋國泰說,20年前我們就已經懂得運用大陸的戲曲資源,幫助豫劇團隊在臺灣成長進步。河南省近來也一直幫忙義務培養人才,臺灣學生送過去,那邊機票食宿全負擔。
王海玲說,「臺灣豫劇團演員只有20人上下,連箱管(戲曲衣箱管理者)都要去兼任演員。有大陸豫劇團聽說才這些人,說你們這戲怎麼演啊。我們就戲謔,我們是小而美、小而省啊,要加強功能性。編制小,經費少,但功能性卻強。」
「臺灣戲曲學院早年已經把豫劇科取消了,我在2014年就去找校長,說再這樣下去這個劇種在臺灣會毀掉。」臺灣豫劇團現任團長彭宏志對記者說,現在戲曲學院學生「學科」課時量高於「術科」,慢慢地「術科」就變弱,他便找歌仔戲科主任談合作,幫助輔導歌仔戲學生身段並送其去河南學豫劇,「聯合培養、兩條腿走路」,有豫劇演出需要可抽調歌仔戲演員,嘗試緩解「人才荒」。
據韋國泰介紹,臺灣豫劇團還統籌設立了「南戲小鎮」,除豫劇團外,另有10個臺灣南部劇團,如歌仔戲、客家戲、布袋戲等,原先是臺灣南部傳統戲劇教育資源網的概念,不久後也將在實體劇場落地。「臺灣豫劇團培養了很多人才,夠努力,夠水準,面臨危機時總有貴人相助,逢兇化吉。」
豫劇在臺灣天馬行空愛跨界
圖為臺灣豫劇團《約/束》劇照,劇中名角王海玲正表演絕活。 (資料圖片)
圖為奇巧劇團《波麗士灰闌記》(改編自布萊希特《高加索灰闌記》)宣傳照。
(資料圖片)
去年歲末,記者在臺期間趕上了臺灣豫劇團的兩場戲,頭天晚上演出年度大戲《飛馬行》,次日則是「王海玲經典傳承計劃」的重頭戲《香囊記》。前者以鮮卑族悽美愛情故事開創新局,鋪陳草原兒女情懷;後者作為豫劇花旦必修劇目,由「臺灣豫劇皇后」王海玲培養出的新生代演員接棒演出。臺灣豫劇團藝術總監林幸慧特別為這檔演出規劃了主題:「一樣花轎,兩樣情懷」。
事實上,傳統戲與創新戲「1+1」的方式,已是臺灣豫劇團慣用的推廣手法。臺灣豫劇團團長彭宏志對記者說,團隊營銷策略是傳統戲搭配創新戲,觀眾購買套票。「很期待以創新戲吸引年輕人關注傳統戲,從而認識到傳統之美,而不是只奔著舞臺聲光創意去,那就失去了傳承的意義。」
【年輕觀眾反倒比老觀眾多】
彭宏志說,現在因為要吸引年輕觀眾走進劇場,必須在傳統的架構上做創新。劇團每年都會推一兩齣新編戲,目前看來觀眾的接受度相當好。去年上半年演出的《蘭若寺》(劇中對寧採臣和燕赤霞情感關係的設定曖昧)顛覆觀眾過去對聶小倩和燕赤霞的看法,上座率有九成八,《飛馬行》演出時就滿座了。在傳統戲演出方面,票房再不濟還有九成二左右,最高則有九成八左右。現在無論傳統戲還是創新戲,30歲以下的年輕觀眾都佔一半以上。
「年輕人看演員表演,可能沒有老觀眾看得那麼精細,他們對傳統戲認識的形成還要來自通識課程、中文系教育等,只有進到裡面去,才看得出門道,否則可能就是看熱鬧。」彭宏志說。在臺灣豫劇團前負責人韋國泰看來,只要有機會跟年輕人互動,他們是可以跟老觀眾一樣來欣賞傳統戲曲的。「我們現在的年輕觀眾反倒比老觀眾多。」
「劇團在臺灣每個區域、每所學校幾乎都設有聯絡窗口,以高中和大學為主,會長期去經營。在演兒童劇時,也會走進幼兒園和小學。去校園就以創新戲推廣為主。有時會去社區大學,那裡年齡大的人比較多,傳統戲也會到那裡做推廣。」彭宏志說。
「我們以前在創作上走的路子是以傳統為主、創新為輔,現在有反轉的趨勢。」彭宏志說,劇團在實驗劇上也有兩部(《試妻!弒妻!》《劉青提的地獄》),已經開了個頭。
【作品中融入臺灣文化元素】
回顧臺灣豫劇團歷年作品,其中既不乏《包公誤》《楊金花》《新對花槍》等經典劇目,又有《武后與婉兒》《慈禧與珍妃》《花嫁巫娘》等新編戲,而跨文化之作「豫莎劇」三部曲《約/束》《量·度》《天問》(分別改編自莎翁《威尼斯商人》《一報還一報》《李爾王》)近年來更是備受關注。
「豫莎劇」三部曲編劇陳芳對記者說,豫劇在臺灣發展,觀眾會覺得有隔閡。它要超越地方劇種,以回歸藝術本質的努力來證明存在的意義。能不能演「好戲」,比它是什麼「劇種」更重要。它的問題不在於是否「來自大陸」,而在於如何適應臺灣觀眾的審美需求。韋國泰告訴記者,「河南豫劇界想有所突破,但礙於規範和傳統,怕步子走得不像豫劇,脫離了原汁原味。臺灣就沒有那麼多包袱,可以天馬行空,只要維持豫劇唱腔,其他就是任意揮灑。」
陳芳以《約/束》的創作為例分析道,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討論的是經濟、宗教、種族問題,到了豫劇《約/束》裡,因為臺灣人什麼神仙都拜,所以沒有宗教問題,只有種族(族群)問題。臺灣的族群問題蠻嚴重,社會還處在撕裂中,比如你是臺灣「本土的」還是「外來的」,每次選舉中都會撕裂一次,這是我們關注的地方。臺詞裡也會出現「臭豆腐」「藍、綠、紅、橘」臺灣政黨顏色的隱喻,這些都是在地文化。
在陳芳看來,豫劇在臺灣的「本土化」,並非指說閩南語、唱閩南歌、演閩南事等狹隘的定義,而是在表演藝術上融入臺灣文化的元素。也許只是一副表情、一個動作、一句臺詞或一項道具的設計,就能讓本地觀眾會心共鳴。在創新改革上也不限於音樂,容妝、服飾、舞美等都有變化。
【跨劇種實踐撞擊藝術火花】
臺灣學者曾永義對記者說,豫劇是地方戲曲,包容性比較大。地方戲曲在廣大群眾之間,可以吸收供其運用的藝術元素,庶民性強,只要保留梆子腔的腔調特質,其他藝術元素的創新生發都容易加入。
王海玲向記者細數「跨界」表演經歷:「我也去『國光』劇團(臺灣職業京劇團)演過賈母,唱的不是純正京腔,他們請我去也不是為了表演純正的京劇。臺灣流行跨劇種,不同的劇種在一起表演,可能撞擊出不同的火花。那出戲裡賈母的戲份兒很重,現在講究大『卡司』(演出陣容),我去能給他們增加票房,也能使戲更有可看性。除京劇外,我還演過歌仔戲,跟唐美雲也合作過。」
「我在臺灣土生土長,起初還會說閩南語,8歲開始學豫劇,老師讓我們講河南話,我就把閩南語忘光了。演歌仔戲時我正講著閩南語,河南話經常就冒出來了。觀眾就在下面笑,說猜猜看我下一句講的是閩南語還是河南話,非常有趣。」王海玲笑道。
王海玲的兩個女兒劉建華、劉建幗,在2004年創立了「奇巧劇團」,力求「文本現代化、表演生活化、音樂多元化」,主打「難以被歸類的」劇種和創意形式。曾改編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名作《高加索灰闌記》,結合歌仔戲、豫劇、搖滾音樂劇,以「搖滾新戲曲」吸引年輕人。另有作品《我可能不會度化你》,在多劇種糅合外,還以吉他、小提琴代替大弦和梆子做伴奏,力圖呈現多元的舞颱風貌。
「劉建華在豫劇團裡唱小生,有時會在奇巧劇團的作品裡表演豫劇唱段。有觀眾覺得她唱得很好聽,就想知道純正的豫劇是什麼樣的,於是轉過來看我們豫劇團的演出。」王海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