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出席了故宮博物院「縱橫千古 兩岸一家——謝稚柳、陳佩秋、傅申、陸蓉之作品展」,上周,傅申、陸蓉之夫婦又來到了上海。
「藝術寄託著我的生命,寄託著我的創造才能。」雖飽受小腦萎縮而帶來的行動不便之苦,82歲的中國書畫史學者、鑑定家、書畫家傅申談藝術談人生,字字清晰。
「碰瓷」很難,創新不是亂來
上博董其昌開幕前一天預展,傅申就坐著輪椅到了現場,不知展廳中那些穿越時光的作品,又勾起他幾多回憶。早年的傅申詩、書、畫、篆刻都拿得起,文質彬彬,是中國寶島風頭幾無人能比的大才子,對於傳統藝術,他還是沿襲了中國文人的傳統看法:「寫字是所有讀書人最應該重視和做的事情。」
1977年,在耶魯大學任教期間,傅申即籌辦了「中國書學史國際學術研討會」,成功舉辦了中國書法大展,將真偽之作同時展出,向西方觀眾梳理出簡明扼要的中國書法發展史軌跡。從中國臺灣故宮博物院走出,歷任美國佛利爾暨沙可樂美術館中國美術部主任,用日日「血戰古人」亦不為過,但傅申始終認為書法需要創新:「現代人要有現代的風格,要有現代的題材。」上世紀90年代初,臺灣書畫圈創新形成了風氣,但為了創新而背離本意的創作也不少見。1995年,傅申參與創立了臺灣何創時書法基金會,即為了辨明傳統與創新的關係。但他又堅持首先要打好傳統的基礎,不能亂創新。「五音不全,怎麼能唱出優美的歌曲?」那時何創時書法基金會展覽,傅申要求參與者必須交兩張作品,一張表現傳統的功力,一張表達創新的理念。傅申尤其提倡年老的書法家創新,「老樹著花特別美」。而傅申本人率先用最圖像化的篆書對書法進行繪畫性的處理,他特別從自己的書畫集中,找出早年將篆書、隸書、行楷等融於一張紙上的作品,「我不是亂寫的,從字形到字體選擇,常常一個月只能想出幾幅而已,但是我的得意之作。」
傅申 篆書《擬齊白石筆意》軸 70x29cm
儘管治學上非常傳統,藝術實踐上傅申卻非常「不安分」。書畫家跨界,從事陶藝創作在今天已成潮流,傅申卻不覺得新鮮。早在1995年,受兩位藝術圈朋友的邀約,傅申在臺北第一次「碰瓷」。「因為我有篆刻的基礎,所以對我來說,第一次拿起刻陶瓷的刻刀,就有些駕輕就熟的感覺。」2006年,在太太陸蓉之的介紹下,傅申開始和上海璟通藝術中心合作,數次前往景德鎮開始深度「碰瓷」。這次來上海,除了看董其昌,亦是為了出席夫婦倆參與的一個陶瓷展。
書畫是個人創造,陶瓷則需要與陶工合作,另外,在宣紙上只有筆法,但在瓷器上,筆法還須和刀法結合在一起。儘管對刻刀、毛筆都不陌生,但傅申還是認定要將平面的書畫搬到立體的器形上去,是一件頗為費力的事情。
鑑定無定論,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
早在1974年,傅申即以4篇文章,作出駁議,考訂《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為真跡,轟動整個鑑定收藏界。上世紀60年代,傅申在葉公超舉薦下進入臺北外雙溪故宮博物院,和後擔任臺灣故宮博物院副院長的江兆申同在書畫部工作,「每天的功課就是拜託工友『老牛』推一大車書畫到我們辦公室,我們自己掛,自己看,自己卷,看了三年還沒看完。」而後,傅申又有機會長期過手美國及世界各地收藏,因此其鑑定與治學既以書畫實物為本,又結合中西理論。雖說「真就真,假就假」,但古畫鑑定從無定論,當年《砥柱銘》一戰,至今仍有人質疑傅申的判斷。
不願就具體作品發表意見的傅申總結道,鑑定這件事,不過是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沒有證據,不能亂說。當然有時候鑑定家常三緘其口,亦是為了不擋人財路,「自己也因此受過傷害」。或許亦是太清楚這潭水有多深,傅申說自己一生「避免收藏」,「除非博物館不要的東西,有時候有機會也收了幾件,都是與創作有關的,有啟發性的,又買得起的。」
傅申一生只與張大千見過兩次面,卻是研究的權威,他曾豪言:「張大千自認為是孫悟空,可是我就是如來佛,張大千血戰古人,我血戰張大千。」問起中國書畫家最佩服哪一位時,傅申依然答「張大千」,「不僅用功,才氣也非常高。」
行草補破網橫幅
人到暮年,或喜回憶少時。對於自己13歲前隨祖母生活在上海浦東農村的經歷,傅申記憶非常清晰,聽來很難相信自稱「拾荒老人」的傅申家中非但不事奢華,一桌一椅都是壞了又修。傅申曾經自書詩:「西鄰已富尤不足,東老雖貧樂有餘。白酒釀成因好客,黃金散盡為收書。」當是「傅翁」心境的真實寫照。
2015年,傅申曾在浙大、中國美術學院、南藝、魯迅美術學院、清華大學、故宮博物院等連續舉辦16場「書畫鑑定與藝術史」公開講座。從隋唐宋元到近現代,嬉笑怒罵,評書論畫,站立數小時後,亦興致不減地為熱情的粉絲揮毫提筆。不過是區區三年的光景,再看今日傅翁艱難地翻開書頁指點自己最滿意的作品,讓人不禁有些唏噓。也許旁人會認為他現在應該是在醫院休息的人,如今少不了時刻看護在旁的陸蓉之說:「老爺說過,藝術給他力量讓他繼續走下去,他不要『死在病床上』,他寧可在去影展的路上、在美術館的開幕式上。我們已經留了遺囑,會將我們戲劇般的人生、珍愛的作品、藝術收藏和研究書籍,都保留在故鄉上海新場鎮的藝術館中。」
為陸蓉之造像∕鏡片 28.5×33.5 cm
最感恩得葉公超提攜,第一任太太王妙蓮對自己的幫助,傅申說自己因此創造了「貴人鏈」一詞。在中國臺北的師範大學美術系讀書時,黃君壁、溥心畬都是傅申的老師。後來遇到同樣喜歡畫畫的宋美齡,兩人尚能用浦東話交談。而後在普林斯頓又拜在方聞門下,曾與之交遊唱和者,蔣復璁、馬承源、徐邦達、謝稚柳、啟功、楊仁愷、王季遷……無不鼎鼎大名。遺憾不能用毛筆為讀者留言,「現在寫不了了,但看到以前自己的作品,還是開心。我對自己一生很滿意。」傅申說。一切恍如傅申曾經寫下的句子:是非夢中,似夢非夢,人生是非一夢中。(吳南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