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大學》首章開示三綱領、八條目,在三綱八目之間又插入「知止而後有定」等五句話,點出「定」「靜」「安」「慮」「得」。研讀《大學》首章一般聚焦於三綱八目,對這幾句話往往重視不夠。其實,三綱八目只是為了接引後世學者而方便設教,開示這一段心性工夫才是最緊要的。
一
對照《中庸》首章來讀《大學》首章,可以更好地理清《大學》首章之義理脈絡。
《中庸》首章首尾兩節分別圍繞「性」與「中」而展開,但「性」即是大本之「中」,率性之謂道,「道」即「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對應《大學》三綱領。「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以下,為末一節,對應《大學》八條目。
《中庸》首章中間一節承上啟下,說一段戒慎恐懼工夫,復其「性」而反於「中」,在《大學》即是「定」「靜」「安」「慮」「得」。《中庸》曰:「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大學》曰:「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唯有首句用「有」字,下面四句均是「能」字。「有」與「能」相比,語氣偏弱,有或然性,所要傳達的意思是:「知止」是「定」之必要而非充分條件。
「知止而後有定」,朱子注曰:「止者,所當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知之,則志有定向」。陽明先生曰:「知至善之在吾心,而不假於外求,則志有定向,而無支離決裂、錯雜紛紜之患矣」。
朱子與陽明先生均是承接上文「在止於至善」而解「知止」。所謂「知止」,即是工夫曉得頭腦。大程夫子曰:「才學便須知有用力處,既學便須知有得力處」。「知止」,便是「知有用力處」;「有定」,則是「有得力處」。
陽明先生曰:「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明明德」與「親民」最後統一於「止於至善」,《中庸》以「至誠」盡其性,在《大學》則是以「至善」全其心體。
人之性善,是修學的內在根據,是學問之道成為可能的邏輯前提,後天所做的修學工夫不過是盡「至善」之本體。
二
《大學》承接「在止於至善」而說「知止」,「至善」是心之本體,「至善」為「終」,「知止」為「始」,但「始」須指向「終」,才成其為「始」,不可離開「終」而言「始」。
經由一段工夫而復其本體,工夫在先,復其本體為後。但如果把先後終始割裂為二,工夫便失卻頭腦。「至善」為心之本體,相對於工夫而言為「終」,《大學》點出「知止」,即是要貫通先後終始。換言之,「至善」既在後,也在先,「知止」,即是把「至善」拉到做工夫的當下。陽明先生反覆強調為學須有本原,學問工夫須曉得頭腦,正是此意。
「知止」也是「知本」,從「知止而後有定」一句既要讀出「終始」,也要讀出「本末」。工夫相對於本體而言為「末」,經一段工夫而復其本體,則是由「末」反「本」。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朱子注曰:「明德為本,新民為末;知止為始,能得為終。本始所先,末終所後」。
朱子如此註解,失於草率。從「明明德」到「親民」,只是分一個內外人我,不修己,如何能安人?在大學之道的入手處,當然應該以「明明德」為本,以「親民」為末。但就「明明德」工夫而言,也有個開闔出入,內外本末也是相貫通的,故陽明先生認同陸象山在人情事變上做工夫,曰:「除了人情事變,則無事矣」。所謂「無事」,即是無工夫可做。
從「明明德」過渡到「親民」,此是「誠於中,形於外」。在貫通內外的基礎上而向外親民,那就不再是「外」。在貫通本末的基礎上而言「親民」,「親民」乃是明明德於民,故「親民」不是「末」,同樣也是「本」。
子路問君子,孔子先後答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分別對應《大學》三綱領之「明明德」與「親民」,毫無疑問,「修己以安人」高於「修己以敬」。
三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置於《大學》首章來看,「本末」上承三綱領,「終始」下啟八條目。此外,這一句還與《論語•子張》篇相關聯。
《論語•子張》篇收錄孔門弟子論學之言,孔子逝世以後,弟子們對於如何傳道授業產生了分歧。
子遊曰:「子夏之門人小子,當灑掃、應對、進退,則可矣。抑末也,本之則無,如之何」?子夏聞之,曰:「噫!言遊過矣,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後倦焉?譬諸草木,區以別矣。君子之道,焉可誣也?有始有卒者,其惟聖人乎」!
子遊曰「抑末也,本之則無」,批評子夏教學捨本逐末。子遊認為,修學應該抓住根本,先立乎其大,故以「本」為「始」。
子夏以「事有終始」來回應子遊的批評。「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後倦焉」?子夏認為,教育學生應該循循善誘,由易入難,由淺入深,故以「本」為「終」。
曾子著《大學》,大人之學即一貫之道。「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有對子遊、子夏之言進行權衡折衷的意思。如果取朱子所注,「本始所先,末終所後」,曾子就完全站在子遊一邊了。
物之本末與事之終始,往往難以兼顧,如子遊、子夏之爭。但曾子言「物有本末,事有終始」,不是要在本末與終始之間進行協調兼顧。「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曾子所要表達的真實意思是:區別「本末」,知「終始先後」,只是近於「道」。唯有在區分本末的基礎上貫通本末,知終始先後的基礎上貫通終始,才能入於「道」。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兩句合為一句,由「近道」而入於「道」,「內外本末」貫通為一,「先後終始」自然也打通為一。「本」既在「先」,也為「後」,終始不貳,此即《中庸》所謂「誠者,物之終始」。
不能離開工夫而言本體,不能離開「末」而言「本」。所謂「本」為「始」,只是工夫曉得頭腦。如「知止而後有定」,「知止」,即大程夫子所言「才學便須知有用力處」。
修學工夫為「始」,由工夫而複本體為「終」。但要使工夫有本原,開端須指向終結處。離開「終」而言「始」,則「始」不成其為「始」,修學工夫便沒有了本原,向外襲取,支離決裂,如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原始反終,即是由末反本,由工夫而復其本體。離開「始」而言「終」,「終」則孤懸。如陽明先生指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