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同穴
閆趁意
生共枕,死同穴。鄉下人最講究這個老理。
馬家墳烏壓壓一群人,在墳地裡鬧騰。
馬老太的大兒子帶著一群人,已經將馬老太的棺材挖出,捱捱擠擠地往不遠處新挖好的墳坑抬去。馬老太的二兒子與二兒媳拽著村支書的手,哭嚎著:「我媽死在我家,就得埋在我爹墳上,這是天意。」馬老太的大兒子在那邊叫囂:「我是老大,媽就應該埋在我爹墳上,輪不到你爹!」
那年冬天,黃河北岸的馬莊格外冷。在第一片雪花飄飛的那個子夜時分,馬老太死在二兒子家。二兒子連夜將馬老太穿戴齊整,裝入早就準備好的棺材裡,頂風冒雪,悄沒聲趁著夜色將馬老太埋入自己親爹的墳。可天一亮,事情就露餡了!
墳地裡的情勢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得清,老大在縣裡混,人脈廣,今兒的陣仗大。老二雖然召集了拜把子弟兄,可畢竟力薄,眼看著馬老太的棺材就進了另一處墳坑了。
「馬老太就沒有交代自己身後埋哪裡?」
「這老二操心夠大,他媽一死連夜就偷偷摸摸埋了,也真是難為他了!」
「老大才操心哩,眼見馬老太這幾天氣色不好,天天守老二家。今兒一大早沒看見她媽,看見雪地裡的腳印,就猜到八九分。啥也不說,直接招呼一幫人來刨墳!哎!這弟兄倆,都是人精!沒一個是瓤(軟弱)的!」
「也是的,對外人咋說哩?自己的親爹孤零零埋著,說出來不僅是不孝,還顯示自家沒本事,多難堪啊!」
「哎!女人嫁兩家,真不好!這人一死,還真沒法辦!」圍觀的鄉鄰議論紛紛,卻都無計可施。
是啊!馬老太只有一個身子骨,倆兒子,倆丈夫,都姓馬,在這馬家墳不遠處埋著。倆兒子平日裡比孝順,心裡其實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都想自己的親媽跟親爹埋一處,實現「生共枕,死同穴」的老理兒,似乎只有這樣,才是大孝。
圍觀的鄉鄰七嘴八舌嚼著舌根,突然明白了,感情馬老太倆兒子比著孝順是耍著心眼哩。你想想,馬老太在老大家,老二媳婦天天去看望;馬老太在老二家,老大媳婦天天去看望,都恁有空,恁孝順?如今看來,說好聽點是孝順,說難聽點那是監督,都生怕馬老太死了,不能埋進自己父親的墳。
此刻,馬家墳亂鬨鬨,雪地裡劍拔弩張。老二見到馬老太的棺材進了老大父親的墳坑,突然就嚎哭著跳了進去,趴在棺材上,鼻涕眼淚攪和著風雪,哭腔都破了音兒。拿著鐵鍁準備填土的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是好。
二
張秀蘭八十三歲了,頭髮是白了,可腦子清楚,身板硬朗,她住在馬莊東頭的閨女家,一頓一大碗飯,沒事時和鄰居的老頭老太太玩會紙牌,曬會太陽,嘮會家長裡短,日子過得蠻舒心。也是的,她小兒子在北京、海南都有產業,聽說最近把生意做到英國去了,她吃喝用度,是不用操心的,只要她想到的是人力能做到的,都能弄到眼前。自打入冬,張秀蘭的情緒就不大高,農村有老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之說,她覺得自己的人生遇見坎兒了。
雪花悄沒聲地就飄起來,一夜之間,地上就白了。臨天亮時張秀蘭感覺心口發堵,恍然間似乎聽見馬老太叫她,她坐起身,窗外一片白茫茫。
村西頭八十四歲的馬老太很少出門。張秀蘭擔心馬老太的坎兒,隔三差五就到馬老太家串門。張秀蘭很羨慕馬老太的日子,倆兒媳一個比一個孝順,一月一輪在倆兒子家住著,去老大家時,老二媳婦每天去看望;住老二家時,老大媳婦每日去看望。倆媳婦天天好吃好喝做著,衣服鞋子洗涮得乾乾淨淨,察言觀色,唯恐馬老太說個不字。馬老太在張秀蘭面前忍不住就誇倆媳婦孝順。當然,馬老太的倆兒子肯定也孝順,只是大兒子在縣裡做生意,忙得很,經常不在家,但電話沒少往家裡打,吃食用度沒少往家裡送,老娘只要表露出想要啥,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月亮,老大都想法弄來孝敬給老娘。老二是大車司機,成年天南海北跑長途,一出門就是十多天,不管到哪裡,回來必定給老娘捎來當地的特產。馬老太身在馬莊,卻也是吃遍各地美食,見識過千奇百怪的稀罕玩意兒。張秀蘭但凡與人嘮家常,定然要拿馬老太家說事,誇馬老太活到這份上,抵得上皇宮裡的老太后了。其實每次誇馬老太,張秀蘭自己也很知足,心裡說,我比皇宮裡的老太后過得還好哩。
張秀蘭和馬老太關係很親近,倆人有著相似的經歷,相仿的年紀,這讓她們有了共同的話題。她倆從不避諱說死亡的話題,前些日子倆人還說著,熬過了五黃六月,不曉得熬過熬不過這數九寒冬。
馬老太說她活得夠夠的,但就怕身後事沒法辦。
張秀蘭也是這樣想。
三
馬桂芝給張秀蘭端雞蛋疙瘩湯時,張秀蘭正坐在床頭用手乾洗臉。乾洗臉是張秀蘭每天必做的養生操,她想多活幾年,抱重孫子。
「媽,桂平剛才打電話,說在英國給你買了一件貂皮的袍子,這個冬天讓您老暖和和的。」
「亂花那閒錢!這房子根本就不冷。你們不曉得,我小時候啊,茅草屋四面鑽風,後來俺爹拓泥坯,蓋了厚實的泥瓦房……」
張秀蘭的話越說越長。馬桂芝從不跟她搶話,由著她說道,掃地、抹桌、拾掇雜活兒,手裡忙個不停,忙著忙著就出了屋,張秀蘭見屋裡沒了人,也就打住說了千遍的話,安心喝湯。
「媽,天兒太冷了,您老身子可還舒坦?」
才放下碗,郭金平帶著寒氣進了門,手裡拎著幾盒點心。
「老大呀!又瞎買東西,那錢是大風颳來的,就不知道省著花!」
張秀蘭說著,見郭金平從盒子裡拿出一塊桃酥,眼睛放了亮兒,伸右手接過去往嘴裡放,左手抻開,託著右手,接著碎落的桃酥。
「我就知道,媽就愛這口。」郭金平有些得意,「媽,要不上我家住些日子,臘月裡您大孫子可是要娶媳婦啦。」
「我誰家都不去。就住閨女家!省得你們弟兄攀比不和睦。」
張秀蘭說話很乾脆,沒有給郭金平一點想頭。娘倆說了會兒話,郭金平再三央求張秀蘭到了臘月一定要到他家住幾天,好歹住過了喜事兒,顯得一家和睦喜慶不是。張秀蘭最終應承,說辦喜事那會兒,去住三天,一天也不能多住。
郭金平正打算跟張秀蘭告辭時,郭銀平媳婦摟著一個罐子進院子了,人沒進屋,聲音像大喇叭似的就喊開了:「媽——媽——我給你燉了牛肉,裡面放了山藥牛膝,還熱乎乎哩!」郭金平不由得笑了,掀開帘子,一臉笑意迎接弟媳進門說:「銀平哩?他就不想咱媽?」
「天天想哩!人在廣州,電話打了無數遍,怕媽冷,怕媽胃口差,非要我接媽去俺家住,說媽要是再不去俺家住,就攆我回娘家,不要我啦!哈哈哈!媽,要不今兒跟我走,住俺家吧,我還真怕恁那兒跟俺鬧騰哩。」
銀平媳婦嘴沒閒著,手也不消停。拿了毛巾扑打身上些許的雪花,而後就擰開罐子蓋,往一隻細瓷碗裡倒牛肉。整間屋子,瀰漫著牛肉的醇香。
馬桂芝頭上身上滿是雪花,帶著一股寒氣進了屋,看見大哥二嫂,似乎吃了一驚,說:「你們來看媽啦!」她似乎還想說點啥,止住了。銀平媳婦趕緊拿了毛巾給馬桂芝扑打雪,問:「你把媽丟家裡去幹啥了?咋弄得一身雪?雪下的大了嗎?」
馬桂芝低低說:「出事了,馬老太死了,倆弟兄在墳地裡打架哩!」銀平媳婦睜圓了眼睛,閉了嘴,急匆匆出了門,看熱鬧去了。金平湊到妹妹跟前,壓低聲音問:「你說啥?」馬桂芝看看正在吃牛肉的張秀蘭,拉了金平的手,進了廚房說:「你看看,馬老太一死,那原來多親的弟兄倆呀,說打就打,就跟仇人似的,現在派出所的警車都來了!」金平一聽,也急忙出了門。
馬桂芝急匆匆給弟弟馬桂平打電話,姐弟倆在電話裡唉聲嘆氣。
四
風雪時而緩,時而急。一輛警車扯著刺耳的警笛順著村道踅拐進田間土路,直奔馬家墳。
兩個年輕的警察聽老支書講述事情經過後,腦仁立馬疼起來了,這清官難斷家務事,倆小夥真不曉得這事該咋辦。
馬老支書給倆警察出了個主意,說:「把弟兄倆帶走,遣散他們叫來的幫手,等想出好辦法再說。」
弟兄倆被警車拉走了,幫手群龍無首都散了。正當看熱鬧的鄉鄰滿心疑問三三兩兩離開時,老二媳婦的娘家人趕到了,他們手腳麻利地將馬老太的棺材從墳坑起出來,抬向老二父親的墳坑。
老大媳婦見狀,趕緊向自己娘家人求援。
馬家墳又展開一場爭鬥。棍棒揮舞,鐵鍁往來,眼看著雙方都紅了臉,打惱了,不論生死開戰了。爭鬥間,不知哪個混球拎著一桶汽油潑在馬老太的棺材上,一把火點了棺材。
火苗瞬間熄了眾人的打鬥火氣。在狂風裡,在飄飛的雪花間,馬老太的棺材熊熊燃燒,像一條火龍,跳騰著,時不時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火龍升騰在空曠的平原地界,周圍安靜的村莊沸騰了,走出滿臉疑問的老少,他們紛紛趕往馬家墳。
遠去的警車停住了,而後掉了頭,轉回馬家墳。
馬家墳的火併沒有燒多久,濃煙裡一股股刺激性的焦皮氣味飄散開去,眾人捂了鼻子,卻伸長了脖子,恨不得用撐杆把眼珠往前再送一程,好看清裡面的端詳。只見馬老太的屍體燒了半拉,面目全非,皮肉焦黑裂著縫,露出裡面的紅肉,並滲出血水來。
馬老支書發了話:「既然人都燒成這樣啦,你們將你媽的屍骨分了,各自帶回裝棺材,各自埋了吧!」
老大衝過去,死命抱住馬老太的頭。老二撲過去,張開臂膀摟著馬老太的身。倆人各自身子往後撤。老大媳婦上前用出吃奶的勁兒拽老大。老二媳婦不示弱,努嘴斜眼扯著老二就往後退。
雪花越來越大,像馬老太給倆兒子娶妻時做新被子的棉絮,軟軟的,迷濛了所有人的眼。
「哎呦——這不把人給拽斷嘍!我的老天爺啊!」一個滿臉褶皺的女人驚駭著大叫著,話音未落,就見馬老太的頭和身子斷開了,老大老二和他們的媳婦仰面跌落在雜沓骯髒的雪泥裡……
老大摟著他媽的頭,老二摟著他媽的身,各自回各家,他們要風光大葬他們的親媽。老大請石匠日夜趕工給馬老太做了一個身體,又親自到縣城買了三金,買了最好的壽衣,定下最齊全的紙紮貨,樓房、轎車、手機、電視、人世間有啥,馬老太就有啥。老二請巧手的麵點師用白面給馬老太做了一個頭臉,請化妝師精心化了妝,請了縣裡最好的響器班,搭建最排場的靈棚,買了上萬塊的煙花,他要讓馬老太的葬禮體體面面,佔盡風頭。
馬老支書在老大家招呼一番,又去了老二家招呼,聽著響器班烏拉拉吹得熱鬧,看著煙花鑽天綻放,他胸口裡沉甸甸像被石頭給填了心眼,他一閉眼就看見馬老太太身首兩分,那燒焦的黑,滲著血水的紅,駭得他渾身哆嗦,感覺空氣裡的冷氣直逼進他的骨髓裡,任憑他怎麼往火跟前湊,還是冷得打顫。
五
冬日暖陽很難得,雖然日頭似乎隔著一層毛玻璃,但總歸是暖和的。張秀蘭走出院子,她才聽說了馬老太的身後事兒,臉色像凝著霜。
下午,張秀蘭和女兒馬桂芝圍著炭火盆,說起了一段故事:
「我六歲那年,我娘去世。我都記不得娘長啥樣了,只記得她在床上病懨懨地喘息,偶爾咳嗽,吐出帶血的痰液。那年冬天真冷,滴水成冰,我半夜醒來,看見爹在燈下雕刻著一段木頭。那夜真長,我那晚做了很長很長的夢,一覺醒來,被本家的嬸嬸拽出被窩,穿了孝衣,戴了孝帽,拉著進了東廂房,屋中央有張小方桌,桌上放著碟子,碟子裡放著點心,碟子後是香爐,爐裡點著三炷香,香菸繚繞的後面,是青磚壘就的圓形墳墓。嬸嬸說:『你娘死了,就埋在這裡。跪下!磕頭!』
「我看見青磚中間有個磚洞沒有堵上,爬過去往裡瞅,啥也沒看見。我聽嬸嬸說:『打著手電筒才能看得見。你爹對你娘真好!捨不得離開她,就這樣留她在家裡啦。』我往周圍看,六個哥哥在左邊,六個嫂嫂在右邊,跪著嚎哭。爹坐在一旁的柳圈椅上,閉著眼,鼻翼忽閃著,突然就流出鼻涕來。
「我不曉得什麼叫死,只記得嫂嫂們一側一起跪著哭著,瓦盆裡,一摞摞紙錢冒出像龍舌頭一樣的火苗,一閃一閃的,轉瞬就熄滅了。
「張家東廂房有座青磚墳。十裡八村都知道。別人家祭奠娘去墳地,我和哥嫂們祭奠娘在家裡。
「我爹叫張長庚。沒娶我娘之前娶過兩個媳婦,第一個媳婦難產,大人孩子都沒保住;另一個娶進門沒多久得肺癆死了。爹覺得自己克妻,嚇得不敢娶媳婦了。後來聽一個算卦的說,你克妻,娶一個克夫的寡婦不就破了這個命數了嘛。於是爹託媒人四處打聽,打聽到我娘帶著四個男孩,日子過得艱難。我娘模樣很是俊俏,她知道自己養活不了四個男孩,願意找個好人家再嫁,只是人家一聽說她定要帶著四個男孩一起嫁,都退縮了。我爹不怕,他會木匠手藝,還會打鐵、修屋蓋房,我娘嫁過來,日子過得還滋潤。
「我娘嫁給我爹後,接連生了倆兒子,本以為不生了,隔了十二年又生了我。我有六個哥哥,家裡有六處院子,一街兩行住著,和和氣氣從來沒有紅過臉。
「我出嫁那年,爹去世了。東廂房的青磚墳被打開的瞬間,大家都驚呆了。裡面有張床,床上被褥完好,掀開被子,裡面是穿了壽衣的一個木頭人。我這才知道,我娘死的那天夜裡,爹和五哥一起,悄沒聲將我娘與爹的前倆媳婦埋在了一處,連夜在東廂房用青磚砌了一座墳,裡面埋的是爹夜裡偷偷雕刻的木頭人。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早就盤算等爹死了,將娘的屍骨埋進他們爹的墳,可是見到木頭人後突然就理解爹的心思。他們將木頭人裝進棺材,埋進他們爹的墳墓裡,而我爹,和他的仨媳婦埋在了一處。
「可是,自那以後,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就不和五哥六哥親近了,他們心裡有個結。」
炭火盆裡的火紅旺旺的,偶有風聲在窗外嗚咽。馬桂芝鼓足勇氣,問:「媽,馬老太的事情您咋看?您要是沒了,我大哥二哥會不會和小弟鬧翻?那時候該咋整?」
張秀蘭一臉迷茫,嘆口氣:「俺那時候的女人都不中用,死了男人就不能自己養活孩子,沒奈何才再嫁哩,那顧得上思忖死了埋哪的事情哩?等我死了——哎!乾脆我跳黃河,讓你們找不到屍首,看你們咋鬧?可是,只怕我連跳黃河的力氣都沒有啊!」
馬桂芝不知道該咋勸她媽,她為此也發愁,只能祈求媽多活幾年,或許那時候,總歸會有一個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的。
六
馬老支書在一天夜裡跌了一跤,死了。他的兒孫們準備了兩口一模一樣的棺材,單等黃河南岸的馬家子孫前來說事。
馬老支書年幼時跟隨母親逃難去了黃河南岸,在黃河南岸的一個村子裡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後來,據說是夫妻反目,馬老支書獨自回到老家,翻蓋了老宅,重新娶了妻,生了子。馬老支書腦子靈活,人能幹,政策好的時候在村裡建了麵粉廠,帶領村裡人致富,被選為村支書。黃河南岸的兒孫們聽說了,都來認親。馬老支書人在黃河北岸,卻出錢出力把前一窩、後一窩的孩子們的學業、婚事都辦得妥帖,逢年過節,倆處兒孫都走動,親得很。
馬老支書死後埋哪裡?經歷了馬老太太的身後事,馬老支書早做了安排。他可不想自己被爭來搶去,更不想一分為二兩處埋。當然,他明確表示,他不願跟黃河南岸的媳婦埋一塊,就看身邊的兒孫們能不能照著他的主意辦事,事情辦得妙不妙了。
馬老支書才閉了眼,時任村支書的馬祥生就被請了去,商量了老半天,才派人到黃河南岸報喪。
黃河南岸的馬家兒孫開了兩輛大卡車而來,一輛車上滿噹噹坐滿了人,前面幾個重孝打扮。明眼人一看就曉得,這是有備而來,帶了幫手啊!
馬祥生擔任知客的角色,領著孝子上前迎接,與黃河南岸的馬家知客接洽,開門見山直奔主題,說出老支書的遺言:「兩口棺材,一口有人,一口無人,一模一樣,本著尊長原則,讓長子挑選,選定哪個就將哪個拉回去埋了,決不能反悔。」
黃河南岸的知客懷疑其中有詐,要開棺查實。馬祥生同意了。
當眾打開棺材蓋,一點不假。
當著黃河南岸眾人的面,棺材重新被蓋上,釘上釘子。
眾孝子跪在院子外,眼看著兩口棺材由兩組抬杠人抬了,一群人圍攏著換來換去七拐八拐抬到村外的十字路口,而後孝子們起身,到十字路口認領棺材。
馬老支書的長子頭髮已經白了,他跟馬祥生商量,按照他們的方法挑選,挑到哪個是哪個,絕不反悔。馬祥生同意了。只見那長子帶領幾個壯漢,抬起一口棺材掂量一番分量,又抬起另一口棺材掂量一番分量,而後指定一口棺材說:「這口棺材重,就這啦!」
馬祥生長舒了一口氣。氣定神閒,指揮眾人兵分兩路,一口棺材抬上大卡車向南而去,一口棺材在響器班的吹吹打打中,埋進了馬家墳。
事後,馬祥生說:「老支書真精明啊!只是可憐了他睡在一口桐木棺材裡。」原來,老支書料定事情的走向,設下計謀,讓長子選棺材。那兩口棺材油漆了八遍,裝飾得一模一樣,其實一口是柏木的,一口是桐木的。
七
日子轉眼就到了年關。張秀蘭這次接受了小兒子的建議,時髦了一把,在北京過了一個城裡人的春節。
在最奢華的酒店吃年夜飯,除了餃子,滿桌子的菜張秀蘭一樣也沒有見過,她吃的有些惶恐。小兒媳很是體貼,一樣一樣介紹菜品,一樣一樣告訴婆婆如何吃,如何品味兒。張秀蘭吃著吃著,就放開了肚皮,她覺得自己跟那個傳說一頓飯吃二百道菜的慈禧有一比了。
小兒子最出息!張秀蘭一直以此為傲,就這十裡八村,有幾個後生小子比得上她的小兒子?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如若不是小兒子馬桂平,她張秀蘭能軸頭樹臉(體面的意思)在村裡想咋就咋,大兒二兒能隨她的心意,看她臉色說話?
心情大好的張秀蘭想在北京四處遊逛。馬桂平和他媳婦兒鞍前馬後,專門陪同。到天安門看升旗,到故宮看傳說裡皇帝用過的龍床龍椅,吃地道的北京烤鴨、御用小點心。張秀蘭本來想親自登上長城看看,可是到了長城跟前,比肩繼踵的人流嚇到了她,只照了張相,便返回了。
連續幾天的北京生活,張秀蘭的老習慣給打破了。不再乾洗臉,沒有雞蛋疙瘩湯,不重樣的稀罕食物攪擾她的腸胃難受,處處閃爍的燈火和川流不息的汽車晃暈了她的眼。她懷念鄉下小院的每一縷空氣,懷念柴火地鍋燒出的雞蛋疙瘩湯,也懷念和老哥老姐們打牌曬暖的拌嘴笑鬧。
一日,張秀蘭醒來時發現自己在醫院裡,兒子緊握著她的手,見她醒來,長舒一口氣,說:「媽,你可把我嚇壞了!哥哥姐姐正往北京趕哩!他們都罵我哩!」
鄰床的老太太正在和兒子通電話,語音有些低,語速很慢:「兒啊,你忙你的,我知道你回國不容易。如果趕得上,最好;如果趕不上,也沒關係。反正人死了一把火燒了,留下的就是灰了。我的身後事我想自己做主好嗎?把我的骨灰埋進香山,在上面種棵樹就行。我想,做棵樹挺好的……」
張秀蘭眼睛直愣愣盯著臨床的老太太,那老太太臉色蒼白,可說話時的神情和語調裡,分明顯示出某種氣質。張秀蘭像看戲裡皇后娘娘那般看著那老太太,恨不能一眼就把她看透了。
張秀蘭再次醒過來的時候,臨床的老太太已經不見了。她似乎看見老太太被推進大火爐,在通紅的爐膛內,化成煙,燒成灰,而後在某處山坡上,挖了坑,埋了骨灰,種了一棵紅楓樹,楓葉紅豔豔的,每一片葉子上,都映出老太太安詳的臉。
「媽,你可算醒來了。阿彌陀佛,老天保佑,你趕緊好起來,回咱家裡去吧!」大兒郭金平虔誠地雙手合十,沖天作揖。
「媽,你可別嚇唬我們啊,在北京,人死了必須得火化了才能回老家。你火化了,親戚朋友指戳我們的脊梁骨,讓我們難做人哩。」儘管郭銀平使勁拉著媳婦的手,不讓她亂說話,老二媳婦還是把心裡話都說出來了。
「媽不會有事的,過幾天,咱們一起回家。」馬桂芝拿毛巾給張秀蘭擦臉,一邊溫和地說,似乎在安慰大家,也似乎在安慰自己。
「我想死在北京。」張秀蘭突然開了口,「即便回家死,我也想火化。火化後的骨灰分成兩份,兩邊各埋各的,省得親戚朋友笑話你們。」
「媽,人家吃國家飯的人死了才火化,你要火化,人家笑話俺!」二兒媳的話跟得很緊,絲毫不用過大腦。
「我就是要火化!」張秀蘭聲音不高,但很有些板上釘釘說一不二的味道。
「媽,你咋糊塗了哩?」馬桂平急忙拉著媽的手,流淚說,「都是我不好,不該帶媽來北京。我錯了,我錯了!」
「咱村火化的老人不多,我知道!你們都孝順,我也知道!你們一個個都出息了,我該享的福都享了,也該死了。」張秀蘭一字一頓,「可咱是農村人,生共枕,死同穴的老理一時半會還改不了。媽不想你們受難為,也不想你們在我死後傷和氣。火化好呀!一分為二,啥問題都解決了!真好呀!」
八
張秀蘭的葬禮分兩處在同一天舉行。
幾個老頭老太太說:「這老太太真是個明白人。一把火燒成灰就是中!沒後顧之憂啊!」
馬祥生忙罷張秀蘭的葬禮,急急忙忙趕往馬老木匠家。
老木匠的兒媳得了癌症,治不好了,趁有口氣拉回家來。那兒媳是個見過世面的,立遺囑說死後要火化,將骨灰埋入門前的菜園子,上面種一顆蘋果樹。
她那一雙兒女,都喜歡吃蘋果。
馬老木匠倔,他請馬祥生說事,進了馬家門,就是馬家人,生了兒女的人了,一定要進馬家墳,將來夫妻同穴,咋能孤零零埋進菜園子裡呢?!
村委會圍牆外的黑板上,縣裡文明辦印發的「移風易俗公約」張貼在玻璃框內,人們圍著看,議論著,而後散開。
草青了,牛羊都到黃河灘啃青了。黃河灘的飛鳥掠過水麵,徑直朝天空飛去。河道改了多次,終於安定了下來。春夏秋冬,生老病死,一切都在循環著,一切都在改變著。
——發表於《懷川》雜誌2020年秋季刊
作者簡介:閆趁意 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小小說協會會員,作品散見省內外報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