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快樂的囉嗦
普威之行,是我步入人生課堂的第一課,也是我知青生涯的第一課。
離開成都
1969年1月27日,我和我校——成都24中(東城根街中學)數百名老三屆初中畢業生一起,在親友們依依不捨、含淚相送下,帶著簡易的行李,分乘數十輛帶蓬的解放牌大卡車,向千裡之遙的大涼山深處的西昌專區德昌縣駛去。
車緩緩向前,可夾道相送親人們的哭喊聲和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卻一直在耳邊迴響,久久不能散去。
那時,我們雖然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經歷過「革命大串聯」和「文攻武衛」的「戰鬥洗禮」,也可以說是經歷了風雨見過了世面。但當命運把我們像流放一樣安排到遙遠的大涼山山區,而且要紮根廣闊天地,這對時年只有十六、七歲的我們,未免還是太殘酷了點。
回望著漸行漸遠的成都,坐在大卡車裡的同學們心情都非常複雜,有的女同學忍不住在哭泣,男同學則強忍著心中的苦痛而作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車隊當晚到達了此行的第一站——雅安,晚飯後很多的同學來到清衣江大橋,望著滔滔江水,像是發洩心中的憤懣之情,將手中的碗、盤向江中扔去。
過了雅安,進入了連綿起伏的群山。當年的公路路況很差,車隊翻山越嶺,小心翼翼地翻越了冬季的泥巴山,第二天夜宿石棉縣,當時的石棉縣可以說是雅安專區一個主要的工業縣。
當晚波瀾不驚,安然度過了離開成都的第二晚。
次日繼續前行。在大家提心弔膽中,車隊翻越了險峻的拖烏山,到達了以彝族為主的冕寧縣。
原計劃是當天晚上住宿西昌市的,但因途中延誤而臨時住宿此地,所以在接待上出現了不周到,造成吃晚飯時場面混亂,發生了搶飯吃的現象。
第二天上午,在車隊出發前,一位六八級的男同學,趁大家都沒注意,發動了一輛上面還有女同學的卡車,在車上女同學的哭喊聲中,顛簸著瘋似的衝出停車場前的牌坊,向成都方向絕塵而去。
待在場的工宣隊、軍宣隊反應過來後,立即駕駛一輛吉普車緊緊追趕。在大家緊張、焦慮不安的等待中,終於看見了兩輛車安全返回。
稍後,車隊出發繼續向西昌駛去。
終於在離開親人的第四天晚上,我和十多位男女同學到達了目的地——德昌縣寬裕公社花園三隊。
車剛停下,早已在公路邊等候多時的生產隊的農民(那時叫社員)們,立刻熱情地蜂擁上前幫忙拿行李。
夜色中,我們跟隨拿著行李的農民來到生產隊一間較大的、四壁黑黑的土坯房。房間正中,是一個擺滿了熱氣騰騰的菜碗的大桌子。
房間裡的柱頭上雖然掛著的煤油燈和忽閃忽閃的松明火把,整個屋子卻還是暗暗的,並不明亮。
生產隊為我們準備好一桌安家飯(九鬥碗)。在我們的周圍站了許多隊上的農民,好奇地看著這些城裡來的男、女娃娃。
飯前,也許是為了證明大家的城裡人身份,同學中有人提議:先進行「晚匯報」儀式。儀式完畢,大家才開始吃了下鄉落戶的第一噸飯,正式成為了德昌縣寬裕公社花園三隊的新社員(知青)。
普威遇挫
1969年的春節是2月17日,也就是我們到生產隊沒幾天,春節就臨近了。時值農閒,農民們家家戶戶都忙著殺年豬,準備過年。
每逢佳節倍思親。我們這些成都知青也在忙著串聯,打聽著誰能想到辦法搭車回成都。
眼見著那些已經想到辦法回成都的同學,那種思鄉和想念親人的念頭也隨著春節的臨近越來越強烈。
一天,公社的郵遞員老魏騎著自行車送來了許多同學們的家信,我也湊過去看了看,心想:該不會有我的吧,結果還真有一封我的來信,我忙打開一看,是我父親從重慶寄來的。
就這封信,促成了我和另外幾位同學的普威之行。
原來,在文革武鬥期間,我父親單位一位姓蔣的領導(當時叫當權派),受我父親保護,從重慶來到成都,躲在我家,我們叫他蔣叔叔。
蔣叔叔是一位經歷了解放戰爭並在脖子上留下槍傷的老幹部。他是北方人,吃不慣南方的米飯,我還在成都玉龍街一家山東烤饃店專門為他買過烤饃。
他在我家一直躲到風頭過後,才回到重慶的單位,隨後蔣叔叔因工作調動到普威森工局職工醫院擔任院長。
估計兩位老友在通信聯繫中,談到了我下鄉當知青在德昌的狀況,因此我父親在信中告訴我,要回成都可請蔣叔叔想法幫助。
這個消息立即被周邊的同學知道了,說起到普威就能找到車回成都,幾個同學都非常興奮。
記得當時有隊上的肖二哥、廖娃、和其他生產隊的盧某某、李某某、陳某、黃某某等同學願前往,這樣共約七、八個同學。
那天,我們來到寬裕公社的路邊,搭乘寬裕伐木場到普威的一輛解放牌卡車,就到了距寬裕公社約六十多公裡的普威。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農曆的臘月二十八,離春節還有兩天。
車到普威已是下午。下車後,大家高興地一路問詢著,向森工局的職工醫院走去。但一到職工醫院前,那裡的景像就把大家給怔住了。
只見醫院門前的壩子上還擺滿了櫈子,圍牆上張貼著鬥大字的大幅標語— —打倒二月鎮反的黑幹將「蔣xx"。蔣xx名字不僅全部都打上了大大的紅色叉叉,而且被打翻轉了,這情形像是剛剛開完對蔣叔叔的批鬥大會。
我和同學們全都傻眼了,趕緊離開了職工醫院。
就在大家離開醫院都不知如何是好時,來了一位年歲比我們略大一點的年輕人,問:你們是不是成都來的?並問到我的名字。來人介紹說:他是蔣叔叔的兒子,他拿岀一張摺疊好的字條,裡面包著十五斤全國糧票和十元錢,遞給我後就急匆匆地離開了。
估計是我們一行人來到普威時就引起了當地人的注意,而且我們曾向人打聽過蔣叔叔的住家。應該是有人將情況告知了蔣叔叔,蔣叔叔這才讓他兒子來找我們。
我打開字條,見上面寫著,xx賢侄:我處境危險,望見條後速速離開此是非之地。
老天真會作弄人!原本滿懷期待地來找人搭車回成都過年,竟然遇到的是這樣的情景。
怎麼辦? 大家商議後決定,只有再找車搭車返回寬裕公社了。
大家來到公路邊等過路車,但公路上空蕩蕩的,連一輛車的影子都沒看見,天看著就要黑了,肚子也感覺到餓了,於是開始去找吃的。
我們一行人轉悠著來到了普威公社,只見公社高高地門檻,大門虛掩著。
邁過門檻,在進門的右邊是一間大大的廚房,沒有看見人,就大聲地問:有人嗎?
這時一個女聲答應著走了過來,問道:有什麼事?
當看見是一位年齡與我們相仿的清秀女孩走過來時,我們反倒不好意思了,大家都推諉著讓我們中年齡最小的黃同學上前。不知是太緊張,還是沒看清楚,黃同學怯怯扡開口說:「嬢嬢,我們是成都來的……」
這時,女孩回答道:「啊,你們是成都知青。我也是知青,是米易縣的返鄉知青,在公社當服務員。今天公社開會,飯是有的,但沒有菜了,只有豆瓣和豆腐乳。」
於是給我們每人盛了一大碗飯,也堅特不收我們的錢、糧,大家都感激不盡。吃完飯,天就全黑了。
接下來睡覺又成了問題。大家就在普威冷清的窄窄的街上閒逛,不覺就來到森工局職工宿舍。
夜晚降溫很大,天很冷,遠遠地看見大門內有一口很大的鍋,裡面燒著熱氣騰騰的水,冒著熱氣。灶塘裡還燃燒著幾根樹幹,我們就坐在那裡烤著火,也不知今晚怎麼辦。
這時一個瘦小的人影來到我們面前,肩頭一聳一聳的在哭泣,仔細一看,原來是普威公社的那位米易女知青。
她講:公社的牟書記不知怎麼知道了她給我們飯吃的事後,批評她沒有階級鬥爭覺悟,問她萬一接待的是成都來的壞人咋個辦?非常嚴厲訓斥她。
女孩覺得很委屈,想要我們去跟牟書記講一講,我們不是壞人。
大家一聽就很氣憤,準備馬上就去找牟書記。考慮到人去多了反而對女孩不好,決定就我和肖同學、廖同學三人跟女孩去見牟書記。
來到普威公社一幢轉角樓梯二樓,見電燈光下一桌豐盛的飯菜,有兩人正高興地在喝酒,女孩指其中一人為牟書記。
我們上前跟牟書記講:「我們是成都知青,下鄉在寬裕,你可以電話核實,我們不是來搞武鬥的壞人。也別寃枉她。」
牟書記紅著臉,以一副不耐煩地模樣聽完我們的話後,對我們擺了擺手,說了句:「知道了,你們走吧。」
要不是考慮到女孩的處境,我們三人真想衝上去飽揍牟書記一頓。
山區的夜晚越來越冷,窄窄的街面上幾乎沒有人,偶爾傳來一兩聲不知是槍聲,還是爆竹聲,森工局宿舍要關門了,怎麼辦?還是得找一個地方睡覺才行。
我們來到一家小旅館,旅館要登記才能住宿,我們跟旅館講:「我們沒有介紹信,只有紅衛兵證,行不行?」回答:「可以,每個人三角五。」於是,我們在登記人那裡一人抱一床被子喊到樓上去睡。
順著木質樓梯上了樓,借著樓梯口的一盞昏黃的電燈看到地上鋪著蓆子,橫七豎八地睡著人,有的人大張著嘴巴,有點嚇人。到處都充斥著一種當地的難聞的蘭花菸草味,連蓋的被子都是那種氣味。
基本上是一夜無眠。看著樓梯口的電燈,一陣山風吹來,燈光就越來越暗,風過後慢慢又亮一點。終於熬到天亮了。
我們早早地岀了旅館,找了一家小館子,館子裡也是難聞的蘭花菸草味,大家草草地吃了點稀飯、饅頭。
飯後,大家經過商議,必須儘快地回到生產隊去。問題是必須要攔下普威到德昌方向的車,大家才能回去。
走在公路上,路邊的一土坯茅房邊堆滿了包穀杆,一個同學隨手向包穀杆扔了一塊石頭,包穀杆居然動了起來,大家都非常吃驚。只見從包穀杆堆中爬出來一個人,一看,這人總有點不對勁,細看這人沒有頭髮和眉毛。
聯想到聽說的普威有一個麻瘋病區,嚇得我們跑了很遠,還回頭看他跟過來沒有。
大年二十九,整個上午,公路上都沒有汽車經過,時近中午,我們肚子也餓了,我們來到了普威汽車站,想請車站的工作人員幫忙找車,同時看能不能在那裡解決吃飯問題。
我們把到這裡的情況給車站的工作人員講了,都表示很心庝我們這些成都娃娃,說他們也有子女在當知青,又都是離成都不遠的安嶽、樂至縣人。聽說我們還沒有吃飯,就叫我們到車站食堂飽飽的吃了一頓。這讓我們非常地感激。
我們決心走也要走回寬裕,大家互相鼓勵著行走在盤山公路上,突然傳來了汽車馬達聲,同學們趕緊跑到路中間去攔車,遠遠地汽車減速過來了,同學們向車的兩邊跑去,正準備翻上車廂時,汽車卻突然加速衝了過去。
望著遠去的汽車正沿著盤山公路行駛,同學們決定從公路上直插上面那條公路,走捷徑趕在那輛車前攔住它。就在大家即將到達公路時,只見那輛車一溜煙地又過去了,我們仍慢了一步。
大家繼續插行盤山公路,走在大山深處的林間小道上,周圍是參天的松樹和較矮小的檳榔樹,大家的心情反而好了許多。
這樣走了不久,待我們又上到公路時,一看公路樁,我們已經離開普威20公裡了,大家很受鼓舞。
這時,我們看見遠處的公路邊有排房子,走近一看是公路道班。道班裡面有人,正在廚房裡忙著煮臘肉、香腸等,道班的工人要團年了。聞著飯、菜的香味,大家的口水只能往肚子裡吞。
我們和那幾個做飯的人打了招呼,一人要了一碗米湯解渴,就坐下休息。
在與道班的人擺談中,知道道班的工人也都是安嶽、樂至那邊的人,他們知道了我們的情況。安慰我們道:「你們不要著急,待會有一輛到德昌的卡車要經過這裡,你們不用去欄車,我們給司機講,帶你們回寬裕。」
果然沒等多久,傳來了一陣汽車馬達聲,在山路的盡頭岀現了一輛大卡車,正向我們駛來。車到道班就停了下來,司機下車與道班的人交談了一會兒,就向車走去,我們都沒有動。
這時只見道班的人又給司機講了一下,並向我們招手,大家才迅速的爬上車,大家的心情好到了極點,也不管車上裝的木材樹枝坐著舒服不舒服。千恩萬謝地向道班工人道別。
卡車行駛在公路上,山風撲面而來,同學們坐在車上,這時才看見車廂前面有一個大麻袋,裡面裝有東西,用手一摸,硬硬的不知何物,一位同學伸手進去拿了一塊岀來,原來是豬腿,估計是司機帶回家過年的年貨。
這位同學意欲將豬腿裝入書包帶走,為大家改善一下夥食。雖然大家很久都沒吃肉了,但還是反對這樣做,這樣做畢竟太對不起道班的人。
在太陽落山前,汽車到了寬裕公社,同學們又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生產隊,結束了多災多難的普威之行。
普威之行,是我步入人生課堂的第一課,也是我知青生涯的第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