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佔敏
上了點年紀讀杜甫,才會益發體會到杜甫的偉大不僅在於他的憂國憂民,以「詩」而「史」,還在於他的無所不至,體大精深。杜甫的豐富性前無古人,後乏來者。還有哪一位詩人能像杜甫那樣至宏至細,諸體皆妙,既浪漫又現實,既闊雄又嚴整呢?元稹為杜甫作墓志銘稱其道:「蓋所謂上薄風雅,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昔人之所獨專矣。」評價如此之高,絕非溢美之言。至於元稹拿李白與杜甫相比,把李白遠遠地比下去,就不妥當了。
杜甫的偉大和李白的偉大沒有可比性。李白的無跡可尋,杜甫難至;杜甫的格律謹嚴,李白不能做到。李白是謫仙,以神來之筆為詩;杜甫是詩聖,以人力精修作詩。兩人一如江河,一如高山,只能夠彼此欣賞,不能夠相互取代。杜甫稱頌李白「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韻》),移用於他自己也恰如其分。他們二人沒有做過我高你低的比較,後代人也大可不必。
杜甫做過實質性的小官,不像李白那樣只是個有名無實的供奉翰林;不過,杜甫也沒有像李白那樣在皇帝左右,得到過那般榮寵。他是李白的知己,為李白寫下過「李白鬥酒詩百篇」,「天子呼來不上船」(《飲中八仙歌》)的豪放語,睥腉天下,也為李白鳴過「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夢李白二首》)的不平。他沒有過做廷臣近侍的機會,只能在《至日遣興奉寄北省舊閣老兩院故人二首》中表達一下他的嚮往:「憶昨逍遙供奉班,去年今日侍龍顏」;小臣薄倖,以至於有些受寵若驚了:「無路從容陪語笑,有時顛倒著衣裳。」
在杜甫的生平中,一直貫穿著這種廟堂之高與鄉野之卑的矛盾與苦痛。天寶初年,杜甫應進士不第。他獻《三大禮賦》,唐明皇奇之,召試文章,才授了他個京兆府兵曹參軍的小官。後安史亂發,杜甫被授過左拾遺,檢校工部員外郞,也一直沒有居廟堂之高,為治國平天下運籌帷幄。他只能以他的詩表達他的憂國憂民之思。「何時詔此金錢會,暫醉佳人錦瑟旁。」(《曲江對酒》)他夢寐以求的政治理想難以實現,偶爾有幸列一列朝班,也極為短暫。「晝漏希聞高閣板,天顏有喜近臣知。」(《紫宸殿退朝口號》)這樣的詩句在杜甫的詩中絕無僅有,等待杜甫的仍然是默默無聞的卑下日子,艱難備至的顛沛流離。杜甫活得好像比李白苦多了。他在《贈李白》中為朋友放聲一呼:「痛飯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那何嘗不是他自己的心聲。看上去頗為矜持的杜甫,也發出了不平的吶喊:「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古柏行》),「自古聖賢多薄命,奸雄惡少皆封侯。」(《錦樹行》)。
這是寫夔州諸葛廟的古柏了。治國平天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諸葛亮,似乎極能觸動杜甫的家國情懷,《武侯廟》、《八陣圖》、《諸葛廟》等,都是杜甫直接寫諸葛亮的詩篇,即便在《謁先主廟》懷劉備時,他也不忘捎上諸葛亮一筆:「復漢留長策,中原仗老臣。」杜甫的見解實在是不錯的,離開了諸葛亮,所謂「一世梟雄」的劉備還有什麼?杜甫痛悼諸葛亮的詩,最能打動人的自然是《蜀相》了。「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是常被後世引用的杜甫名句。代代英雄淚滿襟,嘆先賢也嘆自身。接下來需要探究的問題,便是出師未捷的原因了,那責任在統率大軍出師徵戰的將士身上,還是在京都朝廷聽信讒言的國君身上呢?可惜這樣的眼淚一代一代流過去,流了也是白流了。「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白帝》)連年戰爭留下的還是滿目蕭疏,哭聲遍野。受損的也不止是平民百姓,也包括京都權要,宗廟社稷:「洛陽宮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憶昔二首》)杜甫的憂患無邊無際。
不必說杜甫的「三吏」「三別」了,那些歷代讀者耳熟能祥的詩句是戰亂年代的歷史存照,也是杜甫的心路歷程,讀那些詩,總能夠看到憂愁滿腹的詩人暮宿晨別,風塵僕僕。
如果認為杜甫只是用他的詩記錄下「「安史之亂」」的史實,他只是一般化地反對內亂,那就錯了。偉大的詩人總不會如此簡單。他們的人道主義建立在普世的觀念上,他們是在此基礎上反對戰爭,痛訴戰爭給無辜生命帶來的戕害。杜甫的批判直接指向了皇上:「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前出塞九首》)唐王朝的徵戰拓邊還不能一味稱頌,以萬千生命為代價的開疆拓邊,無論江山社稷的版圖開拓得何等廣大,都是毫無價值的。國家的版圖實在是讓鮮血浸泡得過於沉重不堪了。後世的戰爭,結束了冷兵器時代,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在一公尺疆土上投下數百噸爆炸的鋼鐵,那樣的國土爭奪到底有多少價值,實在需要重新思量。「苟能制侵凌,豈在多殺傷。」(《前出塞九首》)厚道的杜甫,偉大的人道主義者杜甫,他是在提倡「不戰而屈人之兵」了。在這裡,他與偉大的李白達到了完全一致——「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偉大的詩人,偉大的作家,他們在個人風格上會有萬千差異,在思想的制高點上,他們卻會達到高度統一。那是真正「以人為本」以生命為本的。看看「哀彼遠徵人,去家死路旁」(《又上後園山腳》),鐵石心腸也應該有所觸動。
可是,皇家為了他的疆土,卻並不這樣想,他們窮兵黷武,好戰不止。「邊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皇帝高坐朝廷之上,他聽不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他不知道老百姓因苦痛而發生的心理變化:「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是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兵車行》)杜甫對戰爭的批判,千百年過後,仍然振聾發聵。縱然皇家不會體恤百姓,至少那些慣於頌揚戰爭的所謂「作家」「詩人」應該好好想一想,那些白肉橫飛的所謂「勝利」到底值不值得展覽和宣揚。為詩人,為作家,最要不得的是失去良心、失去對生命的悲憫啊!
對生命的憐恤貫穿了杜甫的全部詩作,《新婚別》對青春的憐恤,《垂老別》對暮年的憐恤……造成這一切不幸的原因,不是別的,只是戰爭,還是戰爭:「哀哉桃林戰,百萬化為魚。」(《潼關吏》)「子孫陣亡盡,焉用身獨完。」(《垂老別》)戰爭留下的慘象目不忍睹:「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垂老別》)「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新安吏》)不要以為新婚妻子囑咐從軍的丈夫「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新婚別》)就是在鼓勵丈夫投身戰事,英勇殺敵,她只是無奈罷了。「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石壕吏》)也不就是一般理解的慷慨赴戎機,老當益壯。等到「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的時候,我們感受到的絕不是壯別,而是慘別。杜甫的「詩史」意義,並不在於他寫了戰爭的勝利,而在於他寫了戰亂中生命的流離和犧牲,艱難和不屈;自然,為國赴難的情緒也不是沒有,但那卻不是主要的。
在這樣的意義上,再來看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那一氣之下的興奮暢亮奔蕩流走,就不只是歡慶勝利那麼淺薄了,那是對失地收復戰亂平息生活得以安寧生命得以保障的歡唱。在杜甫詩中,這是最為節奏明快聲韻清亮的,它沒有了杜甫一貫的抑揚頓挫,而是首尾通貫,一氣呵成。那真是連喘氣的停頓都沒有啊,「即從巴崍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杜甫的理想,好像頃刻之間就會實現,順流一帆,指日便達彼岸。
詩人有時候是會過於樂觀興奮過頭的。官軍收復了河南河北,並不等於天下就此太平,老百姓可以安居樂業了。當然,杜甫是清醒的,他的一時興奮,並不能改變他對天下基本的認識,即便沒有戰亂,「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杜甫對黎民百姓的憂思也令他五內俱焚,寢食難安。《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是杜甫最重要的詩篇之一,其意義絕不在「三吏」「三別」之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杜甫警世的疾呼絕不止於「揭露了封建社會的不公」那麼簡單;離開了原始社會的任何社會階段,這種貧富差距造成的不公也都赫然存在;商品社會物質豐富了,也依然如此,有時候所達到的不公程度更加觸目驚心;可怕的是新社會的這種不公卻披上了「合法」「合理」的外衣,被某些官員、某些主義、某些理論大肆提倡起來。杜甫在那個時代看到了那種令人憤慨的社會現實,憂心忡忡,卻又矛盾糾結:「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決。」我們面對當下的社會狀況,也不能夠痛斷決絕,我們是為了什麼?
杜甫對他那個朝代的「堯舜君」怎麼也不肯失去希望,他是不忍永訣的。「唯將遲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聖朝。」他不會棄聖朝而不顧,只有朝廷棄他,他決不棄朝廷。雖然「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朝廷並不是那麼理想的朝廷,世事也足可悲,而且「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遠離了廟堂之高卑居鄉野的杜甫,仍然是「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鬥望京華」(《秋興八首》),杜甫念念不忘放不下的仍然是那個令他糾結的朝廷。
絕不能把杜甫的這種情懷等同於一般廷臣的忠君思想,他跟那些趨走於丹陛之上的廷臣不同,他不是為了一己的榮耀,封妻蔭子,他的出發點和落腳點而是在這裡:「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寫這首詩的時候,杜甫三十七歲,時當天寶七載。「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的歷史和現實不能令杜甫灰心,「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處境也不能使杜甫沮喪,他有「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自信,足以支撐著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雖顛躓跌僕,也在所不辭。「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蹠俱塵埃。」(《醉時歌》)醉時的狂語是不可信的,杜甫永遠都不會頹廢沮喪破罐子破摔,他奉行的是最為本質的儒家傳統,他像那掛馬車上的儒學創始人一樣,是永不灰心的;而且,他還多了屈原的那種徹痛,刻骨銘心。
不能怪杜甫把理想的實現寄托在朝廷上;皇權之下的文人官吏,他的修齊治平抱負不靠朝廷實現,又怎樣實現?他單槍匹馬,勢單力孤,不如此待能如何?自然,朝廷不是理想中的朝廷,杜甫也有過猶豫彷徨的時候。「萬方聲一概,吾道竟何之。」(《秦州雜詩二十首》)從不灰心的杜甫也不知該投向哪裡了。不過,「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重經昭陵》),天地之大,還應該容得下書劍戎衣,杜甫的自信不會消盡。「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登高》)杜甫的壯闊和豪邁也是世所罕見。誰說杜甫只能現實,不能浪漫呢?在這裡,我們分明看到了一個蒼涼的豪縱的浪漫的杜甫,他不是那個小心的謹肅的現實的杜甫了。
(本文選自作者的《李白的選擇》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