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何珊珊 單讀
公開信( Republic of letters )是單讀的開放欄目。我們歡迎來自不同背景、住在不同國家的作者,在這裡向彼此寫信,分享他們最近的生活、關心的議題、以及世界上重要的事。
今天的這封信,是單讀編輯何珊珊寫給另外兩位編輯的回信。這次信件往來的緣由,是一個月之前網絡上那場空前盛大的「冠姓權」爭論。如今這場爭論早已被反種族歧視、「香港法案」等話題蓋過,回到它原本的邊緣地帶。在信中,何珊珊指出前面兩位編輯所忽視、輕視的那些更隱秘的、更穩固的男性對女性的壓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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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信人:何珊珊
單讀編輯
張頔、律君:
本以為那天下午由「冠姓權」開始的討論停止後,我們就會各自投入到新的工作中,被眼下的緊迫任務推著度日,而無暇再回味這些費神的話題。沒想到你們竟然鄭重其事地寫起了信,還公開邀請我延續這場討論。其實我不太情願以公開信的形式回應你們的觀點,公開表達自我需要勇氣,而我又格外在意別人的評價,想到別人會評論這封回信,我就渾身不自在了起來。而且,待到我回信時,我們討論的話題已是明日黃花,恐怕無人問津,看著慘澹的點擊量我又不免會失落。
被批評也不是,被無視也不是,自己想想也覺得可笑。但最後我還是下定決心寫完這封回信,因為女性議題不應該只有編輯部的兩位男性在公開談論。女性被噤聲的歷史已經夠久了,不管我之後的論述好壞與否,至少在形式上,我完成了女性的在場。
我還能記起那天的爭論。張頔說,「冠姓權」體現出的男女不平等,其實是階級不平等的表現之一,爭取「冠姓權」在推動男女平權上的作用微乎其微,我們在解決階級問題上齊頭並進,才可能實質性地爭取男女平權。我不同意你把男女不平等和階級不平等混為一談。你補充解釋道,所謂階級就是指一方對另一方的剝削,男性對女性的剝削是形式之一。我琢磨了好久,這句話聽起來似是而非。為了釐清階級和性別的關係,我還特地打電話向兩位學習過女性主義理論的同學求教。
我想你談到的階級不平等和男女不平等的一致性,其實應該理解為它們都是權力不平等的表現,當然我們要看到所有的權力不平等,一併去抗爭。但是階級和性別確實需要作為兩個獨立的維度來分析問題,前者圍繞名利佔有,後者圍繞男女之別。之所以要這樣區分,是因為這裡有兩套不同的壓迫機制,有不同的困境和訴求,如果把男性壓迫女性簡單地看作是社會資源分配不公的一種,而不去關心這個機制具體怎樣運作,就可能導致女性的困境和訴求被忽視,被利用。
▲Lady Gaga,《嘎嘎:五尺二寸》劇照
因為疫情被禁足的一天,我連著看了兩部紀錄片,《嘎嘎:五尺二寸》(GAGA: Five Foot Two)和《美利堅女士》(Taylor Swift: Miss Americana)。Lady Gaga 和 Taylor Swift 都是這個時代的大明星,她們有名、富有,如果性別和階級共享一套剝削制度,那她們應該已經免於被男性壓迫。但她們都提到了身為女性而遭遇的不公:被輕視,被性騷擾,被蕩婦羞辱,背負更大的轉型壓力……同一階級的男性和女性,處境並不相同。
最近的一次閱讀經歷,更讓我確信了這點,階級問題上的進步,不會順帶著將男女平等送上門來。《託爾斯泰讀書隨筆》收錄了這位大文豪對不平等的認知,他批評奴隸制、種姓制,批評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蔑視,批評官僚、富人將其他人踩在了腳下等等等等。那他如何看待男女間的不平等呢?書中的另一篇文章,他為契訶夫的《寶貝兒》寫的跋,給出了答案。他寫道:「就女性的天職來說,她們的事業有別於男人的事業。」他所謂的女性的天職,就是用偉大的愛安慰男性,好讓男性建設世界。誇獎女性能為所愛的人獻出一切,並要求她們必須這麼做,是很卑鄙的,這為男性的愛無能開了脫,還否定了女性的主體性。讀到這時,我差點氣得扔書。
不過我的意圖並不在指責託爾斯泰,我當然不能以當代人的眼光去苛責那個時代的人。我想強調的是,託爾斯泰反映出了同一歷史時期人們在不同不平等問題上存在認知差異,可見男性對女性的壓迫是不同於其它的,而且更隱秘、更穩固。如果未來人類真的實現了人人平等,那不光是因為我們不斷發展經濟,階級統治隨之消失,女權運動一定也在其中,同樣在其中的,還包括現在正在如火如荼展開的反種族歧視運動。
不知道你們是否還有耐心讀到這。我想同你們花氣力去論辯性別和階級關係,女性地位和經濟發展的關係,不是因為這能爭出什麼智識上的高下,而是因為這關涉女權運動如何展開的問題。如果篤信男女不平等置於經濟形態導致的階級不平等中,那女性爭取平等的路徑,就是投入到改變經濟形態之中。但正如我前面的那堆長篇大論所說,我不支持這一主張,我不否認經濟發展會影響女性地位,但這顯然不是唯一的因素,市場/計劃經濟體外的家庭、社會文化建構,都需要被納入理論範疇,進而供我們尋找更多的鬥爭方法。行文至此,我可以對律君的一個觀點提出異議了。你說社會主義時期的女性解放要先進於改革開放後,其實不然,經濟形態的改變沒有必然地解放女性,那時候,女性雖然被鼓勵外出工作,但她們並沒有從家庭中解放出來,她們只是被利用了。相關的研究,我可以私底下再分享與你。
所以我就不大同意你們說「冠姓權」是個不怎麼值得討論的話題,爭取它對男女平權毫無作用。經濟地位只是表象,支持它的其實是父權制。雖然我國的法律已經解決了「冠姓權」之爭,但是父權制一直籠罩著我們的生活,男性享有「冠姓權」就是維繫父權制的手段之一。上野千鶴子在《父權制與資本主義》中,詳細論述了女性的生育成果是如何被男性-父權所佔有的,孩子冠父親的姓,就意味著孩子是屬於男方的,把母親標記成了外人。就算現代小家庭中,一些媽媽不再感到孩子不是屬於自己的,但制度性的父權依然存在。正因為「冠姓權」在男性手上,所以他們可以讓孩子屬於自己,所以多少人認為生兒子才是傳宗接代,只有女兒就是人生缺憾。
《父權制與資本主義》
[日]上野千鶴子 著
鄒韻/薛梅 譯
綠林社丨浙江大學出版社 出版
2020-3
我在成長過程中,不知道聽了多少回這樣的話,我媽的失職就是沒再生出個兒子,我爸的遺憾就是沒個兒子,導致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對自己說,我必須比同齡的男生都優秀,才可以讓爸媽覺得他們的人生沒有因為只有一個女兒而不完整。我想大部分男性是很難體會這種心情的,因為社會厭女,自己也會開始討厭自己,自覺地把枷鎖往身上戴。不管這次的爭論因何而起,那些都不重要,爭取「冠姓權」是顛覆父權制的一個突破口,這是不爭的事實。但空談容易,實踐起來則要複雜得多,就像律君說的,和老一輩解釋,和愛人商討,都是大難題。我們很難把運動中的理性凌駕到感情之上。
我不同意把性別置入階級中討論,但它們被一起談論時,會提供一個很可貴的提醒,性別是和階級交織在一起的,同理,性別也和種族交織在一起。Lady gaga 或 Taylor Swift 和一個貧窮的美國白人男性(我們先刨除國家和種族的影響)相比,到底誰過得更慘?不知道你們的答案會是什麼。我一時無法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如果只看物質享受,肯定前者比後者過得舒服得多;但是貧窮美國白人男性也是對好萊塢女性施加壓迫的制度的合謀者、受益者。
意識到性別中的階級/種族差異,是女性主義研究中的重要補充。此前主導女權運動的大多是白人中產女性,倒不是說她們的訴求全不合理,只是如果把視野局限在自己的世界,就容易說出「何不食肉糜」的話。在我國網際網路平臺上活躍的女權 KOL,大多是中產女性,而中產女性和貧窮女性的處境是不同的。比如前者可以呼籲女性破除傳統觀念中對處女膜的迷信,大膽地使用起衛生棉條,但對後者來說,衛生棉條過於昂貴,根本消費不起。有人鼓勵女性用衛生棉條,就也需要有人站出來,為消費不起的女性提供廉價好用的衛生巾,就我所知,有人在研發可重複使用的布衛生巾,既環保,又能省錢。現在,貧窮女性在女性議題上的發聲還很少,我們需要給予更多的關心。
你們提到,「冠姓權」之爭的另一面是網絡暴力,極端激進的女權主義者露出了爪牙,不僅嚇壞了男性,也推開了本該站在一條戰線的女性。為什麼他們不能像我們一樣,坐下來好好聊一聊,聊不盡興,還可以互相寫信,繼續討論問題?不光這件事,我們已經見識了太多回的網絡爭吵,每一件事,都失去了討論的空間。
其實我沒太跟上你們的思維步伐,怎麼直接把這個話題引向了言論自由。我本來想多談談社交媒體是怎樣摧毀公共討論的。過去兩年,我的興趣點都在技術對人類的影響上,好奇社交媒體究竟會在多大程度上改變人類社會。《參與的勝利: 網絡時代的參與文化》這本書中,粉絲文化研究大拿亨利·詹金斯和同他對談的兩位學者認為,社交媒體會帶來理想的參與式文化,我們集體協商,共享思考,如果被運用到民主實踐中,我們有可能迎接一個非等級制的社會。有時候我傾向於相信他們的論斷,因為原本只在文化接收端的大眾,現在都可以成為生產者,讓自己的想法、創造被所有接入網際網路的人看到。我們本可以互相了解,協同進步,讓每個人的智慧匯集成更高的智慧。
《參與的勝利: 網絡時代的參與文化》
[美]亨利·詹金斯/[日]伊藤瑞子/[美]丹娜·博伊德 著
高芳芳 譯
浙江大學出版社 出版
2017-8
但是現實中有太多反例了。因為網際網路速度太快了,發展到社交媒體階段,更是比 bbs、博客時代,更求快。我們瀏覽網絡上漫天的信息時,多數時候只能匆匆一瞥,所以在那裡,注意力成了最值錢的東西。資本的介入,讓網際網路徹底成了注意力的爭奪場,好好討論問題是多麼吃力不討號啊!比起怒斥男人的雄文,或嘲諷女權的爽文,我的長篇大論顯得一點吸引力都沒有。如果我們的平臺只想賺取無限多的注意力,從而換取無限多的金錢,我們的討論恐怕就沒什麼容身之處了。
你們轉向討論言論自由,好像是想批評那些極端的聲音,想教會他們,不是一直重複那些極端的聲音就叫言論自由,懂得傾聽另外的聲音才是言論自由。那我就在這個基礎上補充幾句吧。我在生活中也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一個人喋喋不休地說些經不起推敲的話,一旦有人反駁他,他就會搬出言論自由來捍衛他繼續胡說的自由。其實言論自由不是看什麼話被說了出來,而要看什麼話沒被說出來,言論自由保護的是那些可能不能被說出來的話。而且言論自由本身不是目的,它是一個重要的手段,最終我們想要的是達成一些共識,獲得更多的真理。
何珊珊
2020 年 6 月 11 日
原標題:《多少人認為只有女兒的人生是一種缺憾丨公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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