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論
「哲學導論」,顧名思義,是一門將大家引導到整個哲學課程體系的哲學課程。因此,正如對於任何一門學科一樣,對於「哲學」這門學科,「導論」首須回答一些基礎性和前提性的問題。這些問題至少應當包括:
1.什麼是哲學?
2.為什麼學習哲學?
3.怎樣學習哲學?
我們將這樣三個問題稱之為「三W(What、why、How)問題」。「引論」回答的也就是「三W問題」。
什麼是哲學
「哲學」是現代漢語的一個詞。在古代漢語中,雖然有「哲」和「學」兩個字,但卻沒有「哲學」這個詞。19世紀日本學者西周首次用日語中的漢字——「哲」和「學」兩個字來指稱從西方引進日本的一門學科;1896年前後中國學者黃遵憲首次介紹這一表述,用來指稱從西方引進中國的這門學科。此後,哲學這個詞就在漢語中出現了。在漢語中,「哲」意指聰明、智慧;「哲人」意指聰明而具有智慧的人。中國上古典籍《尚書·皋陶謨》借用大禹名義說:「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孔氏傳》解釋說:「哲,智也。無所不知,故能官人。惠,愛也。愛民則歸之。」[1]這兩句話簡要勾勒了中國哲學傳統的基本特徵:從哲學中開出政治、倫理,乃至宗教。總之,「哲學」意指聰明、智慧之學。在中國哲學傳統中,這種聰明、智慧主要是指倫理—政治的聰明和智慧。
表1 世界三大哲學傳統中的哲學詞源
關於哲學學科定位,與其作高深的、煩瑣的系統理論論證,不如讓我們回到哲學原初狀態中去。樸素的理念往往具有不證自明而又清楚明白的特性。在哲學清澈的、透明的活水源頭中,我們可以體認哲學的精神,領會哲學的力量。
在希臘哲學傳統中,哲學稱為「愛智慧」而不是「智慧」,哲學家稱為「愛智者」而不是「智者」。
由於智者末流流於詭辯,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把智者看成是歪曲真理,玩弄似是而非的智慧的人,亦即詭辯論者。這是希臘哲學傳統稱哲學為「愛智慧」而不是「智慧」,稱哲學家為「愛智者」而不是「智者」的根據所在。
關於德爾斐神廟的箴言——「認識你自己」,蘇格拉底的解釋是「自知其無知」(即「人應當知道自己無知」)。這一思想在其它哲學傳統中同樣可以得到印證。在中國哲學傳統中,孔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2]老子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3]這些話大致說的是一個意思。這就是說,人應當知道自己知識的局限。人應當知道,與未知的海洋相比較,人們已知的點滴,不過滄海一粟。而任何個人知識又僅僅是人類知識總和的滄海一粟。哲學教導人們不滿已知的此岸,引領人們嚮往未知的彼岸。
在德爾斐神廟的門匾上還刻寫著另一行希臘文:「萬勿過度」。這是亞里斯多德「適度」原則的思想淵源。這一思想在其它哲學傳統中同樣可以得到印證。在中國哲學傳統中,孔子就提出了「中庸」原則;在印度哲學傳統中,佛陀也提出了「中道」原則。
「德爾斐神廟的箴言」及其闡釋,說明哲學作為「學問」和作為「修行」的二重屬性。
哲學與其它學科的根本區別在於:哲學不是任何一種知識入門、知識大全或者至上知識,而是對於知識的批判和反思。這種批判和反思依靠人的智能和人的靈性。哲學通過開發人的智能,啟發人的靈性,不斷激發人的求知本能,培養人的愛智品格。
比如一座知識大廈,其它學科是用來建築的,而哲學則是用來清場、奠基、檢修的。如同建築和拆遷都得使用腳手架一樣,雖然哲學與其它學科使用類似的概念和原理、範疇和命題,但意義卻根本不同。
研究哲學既不是對於各門具體知識的概括和總結,也不是對於各門具體知識的評判和裁決,而是對於現有知識的批判和反思,在這種省思中不斷表達人的智能的和靈性的訴求。如果非要說哲學是知識的話,那麼,哲學是關於無知的「知識」或知識的無知。或者按照庫薩的尼古拉的話說,「哲學是一種有學識的無知」:
誰對他本人的無知認識得越深,他的學識就會越多。[4]
為什麼學習哲學
學習哲學的理由應當與人們研究哲學的理由是一個問題。這就涉及到了哲學起源問題。
亞里斯多德的《形上學》給我們留下了關於哲學起源問題的最早解釋。他說:
求知是人類的本性。
哲學並不是一門生產知識。這一點,即便從早期哲學家們的歷史看,也是很明白的。因為人們是由於詫異才開始研究哲學;過去就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他們起初是對一些眼前的問題感到困惑,然後一點一點前進,提出了比較大的問題,例如日月星辰的各種現象是怎麼回事,宇宙是怎麼產生的。一個人感到詫異,感到困惑,是覺得自己無知;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愛神話的人就是愛智慧的人,因為神話也是由奇異的事情構成的。既然人們研究哲學是為了擺脫無知,那就很明顯,人們追求智慧是為了求知,並不是為了實用。這一點有事實為證。因為只是在生活福利所必需的東西有了保證的時候,人們才開始尋求這類知識。所以很明顯,我們追求這種知識並不是為了什麼別的好處。我們說一個自由的人是為自己活著,不是為伺候別人而活著;哲學也是一樣,它是唯一的一門自由的學問,因為它只是為了它自己而存在。[5]
根據亞里斯多德的說法,哲學首先根源於人的一種形上學本能——「求知是人類的本性」。世界是奇異的,人生是奇異的。人們是由於感到詫異,感到困惑,覺得自己無知才開始研究哲學。這是哲學發生的內在動因。其次,哲學根源於一種社會歷史條件:「只是在生活福利所必需的東西有了保證的時候,人們才開始尋求這類知識。」因此,在一個大家為生計而奔波的時代和國度,人們是不會考慮哲學的。只有在文化(文明)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和地方,才能產生哲學。這是哲學發生的外部條件。總之,研究哲學是為了求知,並不是為了實用。求知是愛智的表現。只有獲得閒暇的人們,才能發生哲學的興趣。哲學是一門自由的學問。
人們經常提出一個問題:哲學有什麼用?我們的回答是:從實用層面說,哲學的確是「無用」的。學習哲學不僅無助於我們升官發財、爭名奪利,甚至由於境界的提高、品位的上升,反而有害於我們對於這些東西的追求和獲取。但是,用莊子的話說,「無用者,大用也」。[6]我們可以從兩個基本角度來論證哲學所謂「大用」:一是從哲學與具體科學的關係來看,哲學是一切具體科學的不可或缺的前提或基礎。對於任一理論系統,至少存在一個理論原子是這個理論系統所無法證明的。這就是說,對於任一理論系統,至少存在一個假定性的或預設性的理論前提或基礎。完成這一假定或預設的正是哲學。譬如,當人們具體地探討事物某一因果關係時,必定已經一般地確立了因果關係的信念,即「凡事必有因果」;當人們具體地探討世界某一規律時,必定已經一般地確立了規律的信念,即「凡事必有規律」。因此,歸根結底,任一科學命題都蘊涵了至少一個哲學命題。二是從哲學與現實生活的關係來看,哲學是一切現實生活的不可或缺的根本或依據。從任一現實生活問題出發,尋根究底,都會這樣那樣歸結到至少一個哲學問題。比如,當我們提出「為什麼學習哲學」這一問題時,即使按照最低標準回答,如「為了考試通過……修滿學分……畢業、獲得學位……工作……生活」等,只要不斷提出「為什麼」,就能進入哲學問題。如果我們對於「為什麼要工作」這樣一類問題,還能給予「為了生活」這樣一種似乎比較確定的回答的話,那麼我們對於「為什麼要生活」這樣一類問題,就不能給予任何一種確定的回答了。這是一條界限:凡問題提到了無法回答的地步時,這個問題就是一個哲學問題。與科學問題的回答相比較,哲學問題的回答必定不是一元的,而是多元的。哲學對於具體科學和現實生活的諸如此類的意義和價值,就是它的「用處」所在。
怎樣學習哲學
同樣,學習哲學的方法應當與人們研究哲學的方法是一個問題。只有從根本上領會哲學的精神,才能從根本上把握學習以及研究哲學的方法。這又涉及到了哲學以及哲學歷史發展問題。
黑格爾在《哲學全書》第一部導言、《哲學史講演錄》導言中表達了自己的哲學觀和哲學史觀。他說:
哲學史上所表現的種種不同的體系,一方面我們可以說,只是一個哲學體系,在發展過程中的不同階段罷了。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說,那些作為各個哲學體系的基礎的特殊原則,只不過是同一思想整體的一些分支罷了。那在時間上最晚出的哲學體系,乃是前此一切體系的成果,因而必定包括前此各體系的原則在內;所以一個真正名副其實的哲學體系,必定是最淵博、最豐富和最具體的哲學體系。
哲學的每一部分都是一個哲學全體,一個自身完整的圓圈。但哲學的理念在每一部分裡只表達出一個特殊的規定性或因素。每個單一的圓圈,因它自身也是整體,就要打破它的特殊因素所給它的限制,從而建立一個較大的圓圈。因此全體便有如許多圓圈所構成的大圓圈。這裡面每一圓圈都是一個必然的環節,這些特殊因素的體系構成了整個理念,理念也同樣表現在每一個別環節之中。
所以我們就常碰到對於哲學史的很普通的看法,認為它應當是對於一大堆在時間中產生和表現出來的哲學意見的羅列和陳述。像這類的材料,我們客氣一點可以稱之為意見;而在那些自信可以下比較徹底的判斷的人,也許會幹脆叫這種哲學史為無意識的東西的展覽,或者至少是單純沉溺在思想和概念中的人們所犯的許多錯誤的展覽。這種說法我們不只是在那些自己承認不懂哲學的人那裡可以聽到(他們自己承認不懂哲學,因為在一般人看來對於哲學的無知並不妨害他們對哲學隨便下判斷;正相反,他們每個人都自信能夠對哲學的價值和性質下判斷,雖說他們對於哲學毫無所知);而且從那些自己在寫哲學史和曾經寫過哲學史的人那裡也同樣可以聽到。哲學史照這樣說來,既是各式各樣的意見的羅列,那麼,它將變成一個無聊的好奇的東西,或者我們也可以說只是一種博學的興趣。因為所謂博學,主要地只是知道一大堆無用的東西,這就是說,除了對那些無用的東西具有一些知識之外,本身沒有任何別的內在意義和價值。
然而有人卻以為像這樣學習別人的不同意見和思想也是有用的:有刺激思維能力、引起許多好的思想的好處,這就是說,有可以引起另一些意見的好處,於是哲學史這門學問的功用,就在於從一些意見引起另一些意見。
對於哲學努力之為無用的證明,可以直接從這種對於哲學史通常的膚淺看法引申出來:即認為哲學史的結果所昭示的,不過只是紛歧的思想、多樣的哲學的發生過程,這些思想和哲學彼此互相反對、互相矛盾、互相推翻。這個不可否認的事實,似乎包含有可以把耶穌基督下面的一句話應用到哲學上面來的理由和必要:「讓那死了的人去埋葬他們的死人;跟著我來。」全部哲學史這樣就成了一個戰場,堆滿著死人的骨骼。它是一個死人的王國,這王國不僅充滿著肉體死亡了的個人,而且充滿著已經推翻了的和精神上死亡了的系統,在這裡面,每一個殺死了另一個,並且埋葬了另一個。這裡不是「跟著我走」,按照這裡的意思倒必須說,「跟著自己走」。這就是說,堅持你自己的信念,不要改變你自己的意見。何必採納別人的意見呢?
這樣的情形當然就發生了:一種新的哲學出現了。這哲學斷言所有別的哲學都是毫無價值的。誠然,每一個哲學出現時,都自詡為:有了它,前此的一切哲學不僅是被駁倒了,而且它們的缺點也被補救了,正確的哲學最後被發現了。但根據以前的許多經驗,倒足以表明《新約》裡的另一些話同樣地可以用來說這樣的哲學,——使徒彼得對安那尼亞說:「看吧!將要抬你出去的人的腳,已經站在門口。」且看那要駁倒你並且代替你的哲學也不會很久不來,正如它對於其他的哲學也並不曾很久不去一樣。
哲學史的事實並不是一些冒險的行為,一如世界的歷史並不只是一些浪漫的活動,換言之,它們並不只是一些偶然的事實,迷途騎士漫遊事跡之聚集:這些騎士各自為戰,作無目的的掙扎,在他們的一切努力裡,看不出任何效果。哲學史同樣也不是在這裡異想天開地想出一個東西,在那裡又主觀任性地想出另一個東西,而是在思維精神的運動裡有本質上的聯繫的。精神的進展是合乎理性的,我們必須本著對於世界精神這樣的信心去從事歷史,特別是哲學史的研究。[7]
根據黑格爾的觀點,哲學史上每一個體系都是哲學本身的一個環節。哲學史是所謂「圓圈的圓圈」。哲學史上的紛紜意見,其實都是精神進展中的合理環節。哲學或哲學史既不是一個思想的展覽,也不是一個思想的戰場,而是人類精神的進展。正如在人類史上,凡人必死(人都是要死的),任何個人作為個體是不會與世長存的,但他的某些生理的、社會的和心理的因素(如遺傳基因、遺產遺業、思想學說等)卻通過後代得以在歷史上保留、發揚一樣,在哲學史上,任何理論作為體系是不會與世長存的,但它的某些因素卻同樣得以在歷史上保留、發揚。
馬克思同樣表達了自己的哲學觀和哲學史觀。他說:
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的精神上的精華,因此,必然會出現這樣的時代:那時哲學不僅在內部通過自己的內容,而且在外部通過自己的表現,同自己時代的現實世界接觸並相互作用。那時,哲學不再是同其他各特定體系相對的特定體系,而變成面對世界的一般哲學,變成當代世界的哲學。各種外部表現證明,哲學正獲得這樣的意義,哲學正變成文化的活的靈魂,哲學正在世界化,而世界正在哲學化,——這樣的外部表現在一切時代裡曾經是相同的。[8]
根據馬克思的觀點,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和「文化的活的靈魂」。哲學歷來是面對可能世界的,但卻終將面對現實世界。哲學歷來是一些特定的體系,但卻終將變成「面對世界的一般哲學」、「當代世界的哲學」。「哲學正在世界化」是說哲學正在幹預現實世界,一種真正的世界哲學(不是各個體系的總和)正在形成,而「世界正在哲學化」則是說世界正在趨向哲學理想:一種批判和反思的理性。
總之,我們研究哲學既不是為了賣弄自己的淵博,嘲弄別人的浮淺;也不是為了標榜自己的一貫正確,證明別人的一概錯誤;而是參與一次精神歷險。正如每一個人的成長一樣,人類的成長同樣經歷著童年、少年、青年等等的時段。今天,當我們學習和研究例如古代三大哲學傳統或近代兩大哲學傳統時,我們就是在重新體驗人類精神成長的歷程。童年是幼稚的,但也是天真的。正如每一個人在成長中一樣,人類在成長中同樣獲得了一些寶貴的東西而又喪失了另一些珍貴的東西。成熟就意味著:一方面我們得到了理性,另一方面我們失去了激情。在無知時,我們充滿了對於知識的興趣;在擁有某些知識時,我們反而消解了對於知識的興趣。哲學的精神是愛智、求知,其中,「愛」的熱情、「求」的壯志比任何智慧、任何知識本身更重要;而對於智慧的興趣、對於知識的興趣比任何智慧、任何知識本身更根本。因此,我們必須不斷重新體驗個人和人類曾經的生命歷程。只有在登上知識的顛峰,面臨無知的深淵時,才是一派哲學境界。
論壇哲學、講壇哲學、實踐哲學
哲學從形態上可以分為論壇哲學、講壇哲學、實踐哲學三類。論壇哲學是指哲學家、哲學工作者以及哲學專業群體面向起碼受過一定專門哲學訓練的人們發表的哲學言論,主要是指哲學研究。實踐哲學(非指與純粹哲學相對應的,而指與論壇哲學、講壇哲學相對應的)是大眾在日常生活中奉行的哲學觀念。講壇哲學是哲學精英(哲學家、哲學工作者)面向大眾(沒有或者尚未受過哲學專門訓練的人們)發表的哲學言論,主要是指哲學教學。三者之間無疑是一種互動的關係。毫無疑問,講壇哲學構成論壇哲學與實踐哲學之間的中介。
實踐哲學一直是「沉默」的。而講壇哲學則似乎早於論壇哲學出現。孔子周遊列國,「述而不作」,「化三千、七十二」,其哲學言論由其弟子和再傳弟子結集為《論語》,成為儒門經典。蘇格拉底經常在雅典街市上進行哲學談話。其弟子柏拉圖和其再傳弟子亞里斯多德均有一半著作為對話形式(柏拉圖對話流傳而論文失傳,亞里斯多德對話失傳而論文流傳)。前有學園遺風,後有逍遙餘韻。可見當年哲學多半屬於講壇哲學,而且富有魅力。但是,隨著書寫工具和印刷工具的發明、改進,論壇哲學逐漸高過講壇哲學。
作為論壇哲學,哲學研究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哲學理論研究,二是哲學歷史研究。前者是思想型的研究,具有各自的意義和價值;後者是學術型的研究,具有價值中立和意義懸置的特點。當然,史論結合。哲學歷史研究是哲學理論研究的前提和基礎,哲學理論研究是哲學歷史研究的動機和目的。作為講壇哲學,哲學教學與哲學研究相對應,包括哲學理論教學、哲學歷史教學兩個方面,前者以概念、範疇、命題、原理為線索;後者以人物、著作、學派、思潮為線索,相輔相成。論壇哲學、講壇哲學逐漸內化、積澱,形成文化形態內核。這也就是實踐哲學。
實踐哲學是「沉默」的大多數人的生活實踐哲學,儘管難登大雅之堂,畢竟浸透著大眾世俗的心靈和日用的智慧,透露著傳統文化的遺傳信息和現代社會的環境信息;論壇哲學是「自言自語」的少數人的哲學工作遊戲,儘管難出象牙塔,畢竟反映了哲學精英的思想創造,表達了他們的獨立精神;而講壇哲學則是哲學精英和大眾之間的對話、交流、溝通。
實踐哲學主要受到大眾的實在經濟利益和文化價值觀念的驅動;論壇哲學主要受到哲學精英的智慧和人格的驅動;有兩個重要因素支配著講壇哲學:一是意識形態因素,二是教育體制因素。
講壇哲學,尤其哲學教學與其它學科教學之間的關係在於:第一,在哲學教學中必須遵守學術規範,體現學術創新。哲學教學如同其它學科一樣,關鍵在於傳授學理,研究問題。第二,在哲學教學中應當注重哲學學科特點。哲學與其它學科是有關聯的,但這一關聯卻不是肯定性的,而是否定性的。也就是說,其它學科是傳授知識,以一種「正的方法」使人們現有的知識得到增進或擴展,而哲學則是省思知識,以一種「負的方法」使人們現有的知識得到合理性的追問或正當性的懷疑。同樣,如果非要說講壇哲學是傳授知識的話,那麼,講壇哲學是傳授關於無知的「知識」或知識的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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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愛智者
當時在希臘雅典,有一批專門收徒取酬,傳授辯論術的職業教師,號稱「智者」,如普羅泰戈拉等,均是能言善辯之人。傳說普羅泰戈拉有一個學生。兩人約定在這個學生畢業時,由他支付一半學費,另一半則待他首次打贏官司時付清。但這個學生畢業後卻不執行律師職務,並拖欠另一半學費。於是,普羅泰戈拉向法庭控告並向這個學生說:如果你敗訴則你應據判決即刻付清學費,如果你勝訴則你應據合約即刻付清學費,因此無論你敗訴或勝訴,你都應即刻付清學費。這個學生反駁說:如果我敗訴則據合約不應即刻付清學費,如果我勝訴則據判決不應即刻付清學費,因此無論我敗訴或勝訴,我都不應即刻付清學費。這是一個著名的二難推理的例子。辯論術就這樣走向了詭辯術。
希臘文philosophia,由philo(愛)和sophia(智慧)合成。柏拉圖、亞里斯多德認為,「智慧」是屬神的,只有神才能稱為「智者」;而屬人的則是「愛智慧」,人只能稱為「愛智者」。依照希臘文原義,作為「愛智慧」,哲學既是一種「學問」,也是一種「修行」。
德爾斐神廟的箴言
當時在希臘雅典附近,有一個地方叫做德爾斐,有一座神廟供奉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兼智慧神阿波羅。在德爾斐神廟的門匾上刻寫著一行希臘文:「認識你自己」,史稱「德爾斐神廟的箴言」。最終解釋這一奧秘的是當時著名的哲學家蘇格拉底。
太陽神兼智慧神阿波羅·德爾菲神廟遺址
當時雅典的生活方式是:奴隸勞動,自由公民最大部分時間無所事事,工作對於自由人是不光榮的。蘇格拉底的專門職業是他的哲學講授,或他的社交活動,——他的哲學的社交生活:閒逛,遊蕩,主要地是聊天。他申明自己寧願聽從神,而不聽從人;只要一息尚存,永不停止哲學的實踐。他教導、勸勉所遇到的每一個人,勸說大家,敦促大家。這是對於道德問題的一系列無休止的討論,這是一種道德說教,但卻不是一種講道、訓誡、講授或枯燥的道德說教。恰巧相反,蘇格拉底不自以為是,不好為人師,不強人從己,充分保證並尊重他人的自由權利,避免一切粗暴無禮的態度。
這也就是「著名的蘇格拉底諷刺」,也稱之為「接生術」(蘇格拉底母親是一位接生婆)。關於這一「著名的蘇格拉底方法」,黑格爾指出:
蘇格拉底的談話(這種方法)具有一種特點:(一)他一有機會就引導人去思索自己的責任,不管這機會是自然產生的還是蘇格拉底故意造成的。……接著(二)他就引導他們離開這種特殊事例去思索普遍的原則,引導他們思索、確信並認識什麼是確定的正當的東西,什麼是普遍的原則,什麼是自在自為的真和美。這種工作,他是用著名的蘇格拉底方法來做的;……這個方法主要地有兩方面:(一)從具體的事例發展到普遍的原則,並使潛在於人們意識中的概念明確呈現出來;(二)使一般的東西,通常被認定的、已固定的、在意識中直接接受了的觀念或思想的規定瓦解,並通過其自身與具體的事例使之發生混亂。這些就是蘇格拉底方法的一般。[9]
阿里斯託芬的《雲》
當時,著名喜劇家阿里斯託芬創作了喜劇《雲》,辛辣地諷刺了蘇格拉底的辯證法。
《雲》的故事是這樣的:一位父親因他的兒子賽馬、玩馬而負債纍纍。這位父親走到蘇格拉底的「思想所」,請教一種賴帳的辦法——辯論術。阿里斯託芬將蘇格拉底的「思想所」描述為詭辯家們的俱樂部,他們收徒取酬,教人辯論。他們有兩種說理,一種較好的說理,一種較壞的說理;一種叫正理,一種叫歪理。不論有理無理,後者都可以在辯論中取勝,都可以制勝前者,無理說出理來,也就是無理取鬧。阿里斯託芬將蘇格拉底描述為智者:「我在空中行走,思考太陽。」「雲」便是他們所信仰的「神」:「不!她們是天上的雲,是有閒人至大的神明,我們的聰明才智、詭辯歪理、以及欺詐奸邪全都由她們賦予。」「從今後除了我們所信仰的天空、雲和舌頭三者外,可不得再信仰什麼旁的神!」這位父親沒有全部學會,便讓兒子去學。但是,僅僅自己所學得的部分,就足以打發所有債主了。然而,兒子學成,超過父親,乃至兒子打了老子,竟然照樣說出理來。最後這位父親放火燒了蘇格拉底的「思想所」[10]。顯然,阿里斯託芬將蘇格拉底混淆於一般所謂智者,將辯證法混淆於一般所謂辯論術。不僅如此,《雲》對於蘇格拉底的信仰、教育青年活動的諷刺,為後來審判蘇格拉底作了一定的輿論準備。
蘇格拉底之死
所謂「蘇格拉底之死」,集中表現在柏拉圖的三篇對話——《申辯》、《克裡多》和《斐多》裡。
當時,蘇格拉底的一位朋友來到德爾斐求神諭:有沒有人比蘇格拉底更智慧?神諭說:沒有人更智慧了。對於這個神諭,蘇格拉底認為:一方面,他知道自己沒有智慧;另一方面,神不可能說謊。於是,他通過反證法解這個謎,也就是說:如果能找到一個人比他智慧,那就可以到神那裡去提出異議了。他訪問所有顯得智慧的人如政界人士、詩人、工匠等,發現他們不管有無智慧,都不像他自己那樣知道自己無知,因此是雙倍的無知,而他則起碼知道自己無知,在這一點上比其他人智慧。他由於這一查訪活動樹立了眾多的敵人,得到了「最智慧的人」的稱號,最後被起訴。罪名有兩項:不尊敬舊神還引進新神、敗壞青年。蘇格拉底在法庭上自我申辯說:
其實,公民們,只有神才是真正智慧的,那個神諭的用意是說,人的智慧沒有多少價值,或者根本沒有價值。看來他說的並不真是蘇格拉底,他只是用我的名字當作例子,意思大約是說「人們哪!像蘇格拉底那樣的人,發現自己的智慧真正說來毫無價值,那就是你們中間最智慧的了。」
我這個人,打個不恰當的比喻說,是一隻牛虻,是神賜給這個國家的;這個國家好比一匹碩大的駿馬,可是由於太大,行動迂緩不靈,需要一隻牛虻叮叮它,使它的精神煥發起來。[11]
蘇格拉底的申辯至此結束,大家投票。結果以二百八十一票對二百二十票宣告有罪。蘇格拉底既不願意認罪,也不願意贖罪。審判官去判決,結果判他死刑。蘇格拉底警告他的敵人們說,他們將要因為這件可恥的罪行受到嚴重的懲罰。然後蘇格拉底轉向他的朋友們說,死是不應該怕的,死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死不過是睡一場連夢都沒有的覺。死是活在另一個世界裡。但是,在從判決到執行中存在一個間隙。當時,一年一度由城邦派遣的一艘朝聖大船剛剛出發,按照習俗,在這艘大船返回前不能處死犯人。蘇格拉底的許多朋友準備利用這一機會營救他出獄,幫助他逃離雅典,但是為他所拒絕。蘇格拉底認為,法律對他的判決是不公正的,但是他違反法律,置法律於不顧同樣是不正確的。蘇格拉底選擇服從法律,飲鴆自盡——喝下毒藥死去。後來,蘇格拉底冤案被平反了。
在西方哲學史上,蘇格拉底是哲學家的人格化身。他的生平就是他的哲學。他以他的一生去實踐了他的哲學。他留下的箴言是:
未經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
我去死,你們去活,誰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12]
關於著名的蘇格拉底悲劇,黑格爾將道德與倫理區別開來,認為蘇格拉底的「美德即知識」將倫理推進為道德(道德是倫理與反思的結合)。黑格爾指出:
在真正悲劇性的事件中,必須有兩個合法的、倫理的力量互相衝突;蘇格拉底的遭遇就是這樣的。他的遭遇並非只是他本人的個人浪漫遭遇,而是雅典的悲劇,希臘的悲劇,它不過是藉此事件,借蘇格拉底而表現出來而已。這裡有兩種力量在互相對抗。一種力量是神聖的法律,是樸素的習俗,——與意志相一致的美德、宗教,——要求人們在其規律中自由地、高尚地、合乎倫理地生活;我們用抽象的方式可以把它稱為客觀的自由,倫理、宗教是人固有的本質,而另一方面這個本質又是自在自為的、真實的東西,而人是與其本質一致的。與此相反,另一個原則同樣是意識的神聖法律,知識的法律(主觀的自由);這是那令人識別善惡的知識之樹上的果實,是來自自身的知識,也就是理性,——這是往後一切時代的哲學的普遍原則。
蘇格拉底的原則造成了整個世界史的改變,這個改變的轉捩點便是:個人精神的證明代替了神諭,主體自己來從事決定。[13]
蘇格拉底之死 [法]雅克·路易·達維特(大衛)
柏拉圖式的愛
所謂「柏拉圖式的愛」,集中表現在柏拉圖的兩篇對話——《斐德若》和《會飲》裡。
在前一篇,蘇格拉底首先與斐德若一起討論了萊什阿斯的一篇文章,說明沒有愛情的人的長處。接著,蘇格拉底戲擬了另一篇文章,說明有愛情的人的短處。最後,蘇格拉底創作了第三篇文章,說明愛情的神聖,以及愛情與靈魂的關係。蘇格拉底首先頌揚迷狂,認為迷狂包括預言的迷狂、宗教的迷狂、詩歌的迷狂以及愛情的迷狂;進而說明靈魂的本質和演變,靈魂的不朽,理智、意志和慾念,生命的經歷、學問道德的修養,靈魂的輪迴,靈魂的記憶;最後說明愛情的本質與表現,愛情就是當因美的感官印象而回憶美的理念時的心理緊張煥發狀態。它就是哲學。
在後一篇,最初參加會飲的六人討論的主題是愛情。前面五人各作一篇頌詞,頌揚愛神。其中阿里斯託芬的頌詞是:從前人類本來分成三種——男人、女人和「陰陽人」。他們的形體是一個圓團,每個器官各有兩套。男人原來由太陽生出來,女人原來由大地生出來,陰陽人原來由月亮生出來。他們的體力和精力非常強壯,自高自大,乃至於圖謀向諸神造反。宙斯把人截成兩半。於是這一半想念那一半。男人的兩半成為男同性戀,女人的兩半成為女同性戀,只有陰陽人的兩半成為異性戀。這就是說:我們本來是完整的,對於那種完整的希冀和追求就是所謂愛情。
接著,輪到蘇格拉底。蘇格拉底口述了第俄提瑪關於哲學修養的啟示:愛神是介乎美醜、善惡、有知與無知、神與人之間的一種精靈。它是貧乏神和豐富神的結晶。它就是一個哲學家;愛情就是一種欲望,想把凡是好的永遠歸自己所有;愛情的目的在憑美來孕育生殖,追求不朽:生殖乃是以新替舊,種族與個人都時時刻刻在生滅流轉中。這種生殖既可以是身體的,也可以是心靈的。愛情的深密教,也就是達到哲學極境的四大步驟:從個別美的形體到全體美的形體,從美的形體到美的行為制度,從美的行為制度到美的學問知識,從美的學問知識到以美本身為對象的學問,徹悟美的本體。
最後,參加會飲的第七個人表達了對於蘇格拉底的頌揚。蘇格拉底是作為愛情和哲學的典範受到頌揚的。由頌愛情,頌哲學,到頌蘇格拉底,這三者是統一的。
柏拉圖的會飲 [德]安瑟爾姆·費爾巴哈
思考與討論
何謂哲學?
[1] 《尚書》「虞書·皋陶謨」([漢]孔安國傳)。
[2]《論語》「為政第二」。
[3]《老子》三十三、四十八、七十一章。
[4] [德]庫薩的尼古拉:《論有學識的無知》,尹大貽、朱新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第5頁。
[5] [古希臘]亞里斯多德:《形上學》,吳壽彭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第1頁;《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第119頁。
[6] 參見《莊子》「人間世第四」。有一「大木」,「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但卻全身保命,此為「大用」。這一典故散見《莊子》多處。
[7] [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第54~55、56頁,《哲學史講演錄》第1卷,賀麟、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第16~17、17、21~22、22、24頁。
[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第220頁。
[9] [德]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2卷,賀麟、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0,第53頁。
[10] [古希臘]埃斯庫羅斯等:《古希臘悲劇喜劇全集》(6)「阿里斯託芬喜劇」(上),張竹明、王煥生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第250、257、267頁。
[11] 《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第68、69頁。
[12] [古希臘]柏拉圖:《遊敘弗倫、蘇格拉底的申辯、克力同》,嚴群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第50、55頁。
[13] [德]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3卷,賀麟、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第44~45、8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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