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內容為虛構故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長安又是一年春,我前幾年移植了好幾株雲南的桃樹栽在院子裡,養了幾年,如今終於肯開花了。
站在樹下,頭頂仿佛是一層粉色的雲霞。驀地,我想起多年前,有個人也是在這樣的地方,對我說他喜歡我,愛我。
我沒信他。
1
被叫醒時,天已經亮了。
我迷迷糊糊嗅到些花香,有點溼,有點甜。我以為是劉嬤嬤,如往常賴道:「再睡一會兒,還早呢不想起來。」
「劉嬤嬤」卻不放過我,硬是讓我徹底告別了夢鄉。
眼前是大紅的錦被,朱色的床帳,鮮豔的顏色讓我清醒,我才想起來,我已經嫁人了。
謝南衣,也就是我的夫君,見我終於醒了,才道:「今日是回門的日子,可別貪睡了。」
顧府還是那副模樣,還有些做過喜事的痕跡,像是知道今日我要回來,門口還多了四五個家丁專門候著。
謝南衣牽著我下轎,進門還有專門的小廝引路,直到正廳。
父親格外熱情,翁婿倆噓寒問暖,顧夫人——我名義上的母親也親熱地拉著我的手,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她今日的粉擦得很厚。還是遮不住虛情假意。
我藉口想再瞧瞧我之前住的院子,把這逢場作戲的任務扔給了謝南衣,溜了。
東廂偏僻,走近時聽到一陣喧鬧聲。
奇怪,出嫁時我將院裡那幾個人都帶走了,怎麼還有別人。
待我走近,哦,顧楚楚在罵我呢。
屋裡一片狼藉,顧楚楚胸膛起伏,怒氣未平,地上是各種瓷器的殘骸,立著幾個戰戰兢兢的丫鬟。
她見著我,立刻怒目圓睜:「你怎麼來了!」
「歸寧你不懂嗎,我當然得回來了。」
顧楚楚冷笑:「有什麼好顯擺的,少在這裡耀武揚威。」
今日一進顧府。我就感覺處處不對勁,哪哪兒都違和,彆扭極了,此刻乍一聽她這麼說幾句,倒是自在多了。
她見我不說話,又發作起來。
好吧,她依舊很討厭。
顧家今日上下的反常態度,無怪乎我嫁了個有權有勢的婆家,而顧楚楚憤憤不平,除了這個原因,大概覺得本來該嫁給謝南衣的,是她吧。
我從不與她衝突,倒不是怕了她,一來不想惹麻煩,鬧到父親那裡去又是一番雞飛狗跳。再來就是習慣了,再不承認也算是妹妹,到底長了她幾歲,沒必要爭什麼。
今日她不知受了什麼刺激,竟是扯上了我娘。
「林長夏,你就和你那短命的母親一樣,都是沒規矩沒——」喊聲戛然而止,顧楚楚捂著臉驚恐地看著我。
我瞥了她一眼,找個了椅子坐下,「顧楚楚,從前你騎在我頭上,我不屑記得。
若是你詆毀我母親,我們之間這點比紙還薄的情面可就留不住了,你不想要這一層交情,我也不想要,可你父母要不要,你替他們決定了嗎。」
顧楚楚明顯遲疑了。
不難猜到她今日反常的原因,往日她在家中千疼百寵的,從沒把我放在眼裡,如今突然被我壓了那麼大一頭,心中難免不忿,就來我這裡摔東西出氣。
有謝府這層求也求不來的姻親,往遠了說,對父親往後的官運,和家中兩位弟弟的仕途大有裨益,往近了說,顧楚楚待嫁之齡,有這樣的女婿,對未來找婆家也是助益良多。
顧楚楚再受寵,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她臉色有些白,擠出一句:「我母親雖不是你母親,可你還是父親親生的,怎會輕易斷了交情。」
我卻是笑了:「這個家姓顧,你姓顧,而我姓林,我本就不該是你家的人,這話還用我提醒是誰說的嗎。」
顧楚楚吃癟,臉上精彩萬分,再也不多言。
2
謝府帶著納採禮上顧府的消息,在許蘭歌告訴我的時候已在城內被討論了兩輪。
長安城內有一採花賊,流躥數月,官府擒他不住,卻在昨日半夜被五花大綁送到了衙門。
做了好事沒留名的我趴在秦樓桌子上補眠。
忽然有人拍了我一下,不看也知道是許蘭歌,想也沒想就打掉了她的手:「別來鬧我,昨晚蹲了兩個時辰,追了半個長安城才抓住了那小子,回來快寅時了,困死了困死了,讓我睡會兒。」
她卻說,謝府上顧府提親了。
我乍一聽也沒反應過來,片刻一個激靈,困意在剎那間消散。
「你說誰,顧家?」
京城有兩個顧家,一個是二品尚書顧懷遠的府邸,一個是城南勉強算是權貴的顧府。
城南的謝府倒是只有一個。謝侯爺早年徵戰沙場,為剛登基的新皇守住了邊境,年紀大了便痛快交了兵權解甲歸田。他與夫人育有一子,極為出息,五年前高中狀元,官至翰林。
與此同時,邊境出了一位極為傳奇的將軍,據說他從無名小卒到統領千軍只用了短短三年。人在軍中,事跡早在長安城傳了個遍。
據不可靠消息,這位將軍曾在百名敵軍的包圍闖出去,渾身是血地往回走,無一人敢追。
更傳奇的是,這位神秘的將軍竟是顧侯爺早年走失的小兒子。
年前,謝家已經認回了這個次子,名為謝南衣。
謝家長子早已娶了妻,這次理當是給謝南衣娶媳婦。
怎麼也該是顧尚書家的女眷才能與之相配,可顧大人三子兩女皆是娶的娶,嫁的嫁,唯一未出嫁的,只有他的孫女。我倒是見過。很是可愛清秀。可,她才七歲啊。
另一個顧府,也就是我家,倒正好有兩名待嫁小姐。
顧家這些年說落魄也不對,也無人發達,就如我在顧家一樣,在這滿城權貴裡不上不下。
怎麼看,這婚事都不相配。
我回到顧府,院子裡擺滿了繫著紅綢的檀木箱子,還有伏在禮箱上的兩隻雪白的活雁。它們脖頸上都繫著紅綢,通體純白,脾氣很是溫和,我一手一隻抱起來也不見撲騰。
正欲離開,某人的聲音就傳了過來,「果真是個沒禮數的,整天在外頭廝混。」
來人著一身櫻草色的長裙,壓著件月白色繡了只黃鸝鳥的褂子,簇擁著四個丫鬟,款款向我走來。
這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顧楚楚。
顧府原是林府,我娘的府邸。
她當年是二皇子的遠親,二皇子登基後,沾了點光,被封了個不大不小的郡主,賜了座府邸。
後來三皇子回京,二皇子自盡,又是新的一朝。
當今皇帝仁慈,不興株連九族,我娘和二皇子不曾往來,只被罰了些錢財。
父親入贅,我和兄長皆為林姓。我娘懷著我時元氣大傷,我出生後沒幾年便撒手人寰。
沒多久,我爹娶了繼母,林府也成了顧府。
我不想和顧楚楚衝突,她卻不放過我:「你不是以為能嫁入謝府。才特意回家來瞧瞧的吧,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我沒理她,我也知道嫁過去的不會是我。
母親去後,我爹是懷念的,可再懷念也抵不住新人在懷,繼母李氏年輕漂亮,還溫柔和順,比我那舞刀弄槍的親娘不知道要貼心多少。
我和兄長不喜歡李氏,她會討父親歡心,在他面前對我們千好萬好,轉頭便是冷眼。
後面是一個孩子接一個孩子出世,對比我和兄長越來越「頑劣」,久而久之,他也不再把我們放在心上。四年前兄長不幸早逝後,我在這個家裡的地位越發尷尬。
那年我剛剛及笄,正是談婚論嫁,兄長卻突發疾病,不過數月,就成了棺材裡冷冰冰的屍體。
我那時說什麼也不信郎中的說法,證據擺在眼前也聽不進去,在家裡大鬧了許多回,最終無果。整日疑神疑鬼終究消磨了父親的耐心,再加上繼母又產下一子,他的精力再也分不了半分給我。
自那以後,顧家二小姐瘋魔的消息就流傳開來,原本有意的人家皆是退避三舍。
我最終和父親說,青燈古佛,也是一種歸宿。
時間一晃而過,我也十九有餘,成了長安城裡最老的姑娘。
3
顧楚楚覺得我搶了她的姻緣,我覺得挺冤的。
顧家上下似乎都默認了嫁過去的會是顧楚楚,父親也找過我,字字肺腑,言辭懇切,大意就是說,他想來我也是不願意的,所以為了尊重我的意見就打算嫁顧楚楚了。
我當時餓得頭暈眼花的,父親說了那麼多,卻也沒關心你女兒吃過了沒。
我想起小時候。雖然有繼母在,父親還是最疼我,三令五申要繼母注意我,也不許下人苛待。
後來是怎麼成了這樣呢,大概是逃不過時間的消磨,一邊是新婚燕爾,一邊是前妻兒女,久了久了,心裡的天平就傾斜了,也許最開始還有些歉疚,可偏得多了,便越發心安理得。
就如顧楚楚說的,我不過,是個姓氏都與這個家格格不入的外人罷了。
正經人家結親,都得走完三書六禮,納採過後,就到了「問名」這一步。
父親和繼母打得好算盤,想將顧楚楚的八字送去合庚帖,在謝南歸面前好一番說辭。
做文官的,哪裡聽不懂這些彎彎繞繞,謝南歸沒有直接表態,反而說他這個弟弟也是個不著調的,老侯爺覺得虧欠許多,便事事由著他,這門親事也是他親自提的。
言下之意,娶哪個我也不好決定,都是我弟弟選的。
父親和繼母的臉當即就白了。
謝南歸雖是文官,但身姿挺拔,氣宇軒昂,很有謝侯爺當年的風範。
他說話很溫和,語速不慢不快,很和煦地對我說:「舍弟頑劣,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若是兩心不和,日後的日子也是難過的,還是得林姑娘同意了才好。」
我掃了一圈,繼母面上和藹,可藏在繡袍下的手指節發白,顧楚楚站在屏風後瞪著我,而我爹,則是用一種我看不懂的眼神看著我。
我轉頭望向劉嬤嬤:「您還記得我的八字嗎。」
回門不過走個形式,我在顧家不自在,用了午膳就拉著謝南衣告辭了。剛剛踏進謝府門,一個小不點就撲在我身上叫嚷:「嬸嬸你終於回來了,上午你去哪裡了。」
我將謝周抱起來,捏捏他的小臉:「我就出去半天就急成這樣啊。」
跟著他的嬤嬤先是向我倆行了禮,再笑道:「小少爺一直念叨著二少夫人呢,今早一直守在這裡。」
這是謝南歸的兒子,今年五歲,不知為什麼尤其喜歡我,成天跟著。
謝侯爺中年喪妻,並未續弦,一把年紀了精神抖擻。我本忐忑他瞧不上我,誰知老爺子一生崇武,偏偏生的兒子卻醉心詩文,半點不沾刀槍,讓他鬱悶了半生,而我這個兒媳婦,討他歡心得很。
上無婆母,公爹還是個性格直爽不難為人的。兄長謝南歸為人正直,對我以禮相待,而管家這種大事也是由賢良的嫂嫂來做,我在謝府過得真不是一般的舒坦。
謝周鬧著要去我房裡看我新做的玩具,謝南衣本要陪著我回去,半途被老爺子叫過去了。
回房途中,路過了那面雕花的粉牆,我瞧了一眼,還是忍不住笑了。
謝周趴在我肩膀上,奇怪道:「嬸嬸在笑什麼?」
我該怎麼告訴他,他嬸嬸曾經爬謝府院牆專門看他的小叔叔呢。
謝南衣回來的時候,我接過他脫下的外袍,邊掛在衣架上邊和他提了這件事:「你還記得我翻你家牆那晚上嗎?」
他坐在塌上,將我也拉過去挨著,捏著我的手笑道:「你是說哪一次呢?」
我愣了一下,在他揶揄的眼神裡漸漸紅了臉,要命,我怎麼忘了。
萬惡之源許蘭歌,我所有的翻牆事跡都少不了她的攛掇,誰能想到平日裡端莊優雅的大家閨秀最喜歡夜會美人呢。
「人不好色那叫人嗎,男人女人都一樣,好看的人當然要多看兩眼。再說了我又沒做什麼,就趴在院牆瞧兩眼而已。」
謝家小公子回京那日很是轟動了一把,許蘭歌第二日晚上就拉著我去了。只是那日我倆趴在屋頂上往下看時,謝南衣正在沐浴。
怎麼說我也是個黃花閨女,實在不如許蘭歌見多識廣,當即就紅了臉,說什麼也不肯繼續,轉而給她放風去了。
第二回是合庚帖後,思來想去,覺得得見見這位非我不娶的謝公子是什麼模樣。
我不自然地咳了兩聲:「原來你早就知道,怪不得第二回看見我一點都不驚訝。」
他微微撇嘴,仿佛有些委屈:「我那次想等你回來,結果你竟一去不回,不過還好,該是讓我等到了,師姐。」
我和謝南衣初識,他也是這麼叫我的。
九歲時,我被送到了祁山拜師學藝,那是我娘的遺願,她說女子生來就要比男子艱難得多,唯有自己有些本事才不會被人欺負。
我在那裡結識了許蘭歌,雖然長她兩三歲,入門卻比她晚,還得叫她師姐。我為此很是不服,直到來了個比我大的師弟,也就是謝南衣。
那時我還不知他名字,總是病怏怏的,師父也不大教他武功。印象裡他要麼在喝藥,要麼在喝藥的路上。
僅有的交流便是我叫他師弟,他回我師姐。
再過了大半年,我就學成回家了。
誰知道後來,他竟是八抬大轎把我娶了。平心而論,他那個時候傾心許蘭歌都比喜歡上我的可能性大。
我問他為什麼要娶我,他只道:
林長夏,你是我求了三年才求來的。
4
我出嫁是在初秋,轉眼就入了冬,大概是日子過得太舒服,衣服多穿了點,有一回和嫂嫂在屋裡閒聊,謝周在我懷裡,突然摸了摸我的肚子,「嬸嬸這裡胖了,是不是裡面有了妹妹?」
我哭笑不得,報復似的也揉了揉他的肚子:「你看你這裡也是鼓鼓的,難道也有嗎?」
他氣鼓鼓地從我懷裡離開奔著他親娘去了。
本來是個笑話,嫂嫂卻因此說了兩句:「謝家子嗣稀薄,我也就這麼一個兒子,弟妹你和南衣也可以抓緊點,為謝家開枝散葉。」
我佯裝害羞,應了。
晚上就寢,謝南衣照舊將我攬在懷裡,吹了燈,給我掖好被角準備入睡,我想起白天的事,在被窩裡不安分起來。
謝南衣漸漸覺得不對,按住我亂動的手腳,問我怎麼了,我的臉有些燙,聲音堪比蚊子哼哼,「南衣,我們要個孩子吧。」
他愣了一下,呼吸都亂了,最後還是死死按住我。
謝南衣的下頜擱在我的發頂,「長夏,我說過,我不想勉強你……」
我掙扎:「沒有勉強,我願意的。」
新婚之夜的記憶適時湧了上來,那晚紅燭垂淚,紅帳輕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的我等來的夫君卻和我蓋著棉被純聊天。
謝南衣沉默良久:「林長夏,你愛我嗎?」
我頓住,不再亂動。
他嘆了口氣:「我愛你,可是你不愛我,甚至可能連喜歡都算不上,這樣的你,我怎麼留得住。」
我心裡有些堵,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真的。
劉嬤嬤常同我講,當年是我爹先瞧上我娘的,說是一見傾心。他一介書生,表明心意只會舞文弄墨,我娘看不太懂那些深奧的詩詞,他便改為畫畫,將所見趣事變成一幅幅圖,終於將我娘逗開心了。
打動了我娘後,她提出入贅,所生子女皆隨她姓,我爹也欣然應允。
可後來,情誼隨時間而流逝,我爹和我娘漸漸貌合神離,我娘還沒走,我爹便在外頭養了外室,繼母過門時,顧楚楚已經會走路了。
他娶之寵之的女子與我娘大相逕庭,滿府上下,除了祠堂牌位,再也找不出有過我娘的影子。
按說,他是愛我娘的,可如今看來,他恨不得抹去這份存在。每每聽到,都讓我覺得那是別人的故事。
謝南衣肯記著我多年,不顧世俗將我明媒正娶,我信他如今的真心,所以甘願嫁他。
可蘭因絮果,愛一個人,又能有多久。
我又怎麼能無顧慮地交付真心。
我早已打算好,他哪天不喜歡我了,我便和他和離。若是有孩子,老爺子和兄長都會善待,處境比當年的我會好很多。
一別兩寬,彼此體面。
我不再提子嗣這事,埋在他懷裡漸漸睡著了。
臘月,全城沉浸在即將過年的喜氣洋洋的氛圍中,忽然有一天宮裡來了人,請了老爺子。
我第一回見宮裡的人來宣旨,跟著謝南衣跪在老爺子後頭聽旨。
送走了人,老爺子站在門口,氣氛忽然變得很凝重,我下意識靠謝南衣近一點,他在寬大的衣袍下握住了我的手,以示安撫。
最後老爺子對謝南衣說:「收拾一下,你和我一齊進宮。」
我望向謝南衣,他的表情第一次讓我捉摸不透,心裡一緊,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會發生。
我攥住他,想阻止他進宮面聖。可忽然又反應過來,無根無據的,我又該怎麼開口。
謝南衣似是看出了我的不安,柔聲道:「去一趟宮裡而已,我又不是沒去過,沒事的。」
得了這麼一本正經的安慰,我反倒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謝南衣總是這樣,永遠最先發現我的任何不對勁的情緒,然後潤物細無聲地幫我撫平。從前在家裡,心思都藏著,怕劉嬤嬤擔心,也為了在家裡少些麻煩。
在謝府有顧南衣寵著,大概在潛意識裡覺得我也是有人哄的,所以情緒越來越外露,許蘭歌都說我脾氣越來越大了。
就是被慣的,她如此道。
5
我等到了黃昏,謝府的轎輦才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