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條幾乎是蘇伊士運河長度的10倍、巴拿馬運河長度的22倍、世界上開鑿最早的大運河悠悠流過,滄州真是得天獨厚。
□何香久
一
滄州應該是最得運河潤澤的一座文化古城吧?滄州得名,始於北魏孝明帝熙平二年(517年),到今天已是1500周年了,其興盛,卻緣於這條運河。從隋代開鑿到明清,大運河始終是國家的交通命脈、經濟大動脈。
京杭大運河滄州段屬於南運河的一部分,它的開挖實際上比隋運河還早,遠在東漢末年就開始了,在官渡之戰中大獲全勝的曹操為了統一北方,徹底消滅袁紹的殘餘,開始謀劃開鑿白溝,建安九年(204年)開工,一期工程到今天東光縣一帶,保障了戰略物資運輸,同時調動軍隊北伐,連克冀州、青州、渤海郡。接下來開鑿東光以北的運河,使白溝北延到涿郡,也就是今天的涿州。曹軍乘勢進軍幽州,幽州刺史袁熙兄弟望風而逃,投奔烏桓,曹操兵不血刃拿下幽州,繼續北上,收復遼西,並且收服了遼東太守公孫康,統一河北,北伐圓滿收官。白溝助演了一幕開創曹魏帝王霸業的大戲。同時,白溝的開通,作為河北境內的第一條人工河,也讓滄州告別了從此地入海兩千多年的那條黃河。
隋大業四年(608年),開挖永濟渠,北宋後永濟渠更名為御河,也稱衛河,指的就是從山東臨清到天津的這一段運河,以後則形成衛運河與南運河。大運河滄州段南起吳橋第六屯,北至青縣李又屯,流經吳橋、東光、南皮、泊頭、滄州市區、滄縣、青縣,全長215公裡,約佔大運河總長的八分之一,是京杭大運河串起的近百座大大小小的城市中裡程最長的。滄州城也因此成為運河城市中唯一一座被全境貫穿的城市。
滄州應該是最得運河潤澤的一座文化古城吧?滄州得名,始於北魏孝明帝熙平二年(517年),到今天已是1500周年了,其興盛,卻緣於這條運河。從隋代開鑿到明清,大運河始終是國家的交通命脈、經濟大動脈。從唐代開始,滄州就因運河而有了大規模的水利建設。從漢代黃河改道山東入海,滄州的水資源大大減少,唐朝李淵父子利用隋煬帝留下的這條運河在河兩岸廣開河渠,先後開通清池渠、無河、陽通河、長豐渠、契河、古毛河、通利渠等,使永濟渠水道向滄州的糧、魚、鹽產區延伸,土地也得以灌溉,水道又能行船,大大改善了農業生產環境。隨著屯田制度的推行,滄州一帶軍屯、民屯、鹽屯全面開花,不僅成為唐代重要的產糧區,而且魚鹽產業的流通也日趨活躍,滄州的政治、經濟地位迅速提升。《滄縣誌》記載,唐開元十四年(726年)四月,「置橫海軍於滄州」,滄州遂成為海防重鎮。盛唐時期,滄州的對外貿易也發達起來,成為渤海灣重要的海港城市之一,進入河(大運河)、海經濟混合發展的全盛時期。
宋代滄州的命運發生了逆轉。北宋政府開始實施「海禁」,加之與遼、金的對峙,軍情急迫,港城經濟遭受重創,地處北疆前線的滄州,與同時發展起來的海港城市平州(今秦皇島盧龍)、都裡鎮(今大連旅順口)一樣,降為次級的海港城市,滄州的「大海之夢」開始破滅,由河海混合經濟開始向單純的運河經濟轉移。到了南宋時期,滄州連次級海港城市的資格也喪失殆盡。
元代統治者啟動運河改道工程。宋代時,河北平原地區無險可守,為阻擋遼金鐵騎南侵,便因水設險,建設河曲水寨,運河形成重重彎曲,沿河又廣植樹木,建成道道防禦林帶,這項工程持續了二百多年。元代的運河改道,首先是「拉直馬頭韁繩」,裁彎取直,隋唐大運河的一個個「m」彎被拉直,這一下,航程縮短了近兩千裡。到了1293年秋天,從杭州起直抵京師的京杭大運河全線竣工。但由於山東段以北運河水源不穩定,時常斷流,所以元漕糧基本上靠的是海運,到元代末年,運河的漕運功能即被廢棄。
二
大運河的全線貫通給沿河城市帶來了千載難逢的發展機遇。一批城市迅速發展、崛起,成為大碼頭。以運河為紐帶,隆起了一條繁華喧鬧的商品流通經濟帶。
明清兩朝定都北京,國家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北移。兩朝也都實行嚴厲的海禁政策,明開國之初,朝廷在廣州、寧波、泉州等地設市舶司,與海外進行著「朝貢式」的貿易。這種貿易是在朝廷的嚴格監管下進行的。至於民間同海外通商,則一律嚴禁。《明太祖實錄》卷二三一提道,「片板不許下海」「敢有私下諸番互市者,必置之重法」。明熊鳴岐《昭代王章》卷二也有記載,「凡將牛、馬、軍需、鐵貨、銅錢、緞匹、綢絹、絲綿出外境貨賣及下海者,杖一百,挑擔馱載之人減一等,物貨船車併入官。於內以十分為率,三分付告人充賞。若將人口軍器出境及下海者絞,因而走洩事情者斬。其拘該官司,及守把之人,通同夾帶,或知而故縱者,與犯人同罪」。這同唐、宋、元時鼓勵海外貿易的情況,形成了十分鮮明的對比。
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到了明朝,運河經濟又開始了一個大時代。明永樂年間,會通河南支開挖,京杭大運河全線貫通,而且比隋朝京杭大運河縮短了七百公裡航程,使這條大運河成為一條重要的經濟大動脈。會通河竣工次年,明朝廷下令停止海運,南北漕運全部依賴京杭大運河。河運因此大興。
大運河的全線貫通給沿河城市帶來了千載難逢的發展機遇。一批城市如北京、天津、滄州、德州、臨清、聊城、濟寧、徐州、淮安、揚州、鎮江、無錫、蘇州、杭州等迅速發展、崛起,成為大碼頭。以運河為紐帶,隆起了一條繁華喧鬧的商品流通經濟帶。
在滄州境內,還有一些城市和重鎮也相繼紅火熱鬧起來,如吳橋、東光、南皮、泊頭、桑園、興濟、青縣等。這些城鎮在運河開鑿前,有的是不顯眼的土城,有的是普通鄉村,由於運河貫通,漕運繁榮,工商業急速發展,人口劇增,這些城市和鄉鎮得以迅速膨脹,成為運河上一個個重要的商品集散地。如明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設河間通判署於泊頭,管理天津至德州的漕運,泊頭成為運河重鎮,建新橋驛,設驛丞,有驛夫百餘人,碼頭長裡許,棧店鱗次櫛比,每日帆影重重,停泊轉運貨船達百艘,成為輻射周圍近百裡的商賈重鎮。明清時期泊頭就已成為國家重要戰略物資的集聚之地,泊頭市區內曾有四個大碼頭,有不少以養船而著名的「船戶」。據《河北航運史》記載,到1948年7月,泊頭已擁有木船231艘、13205噸的載重能力,超過了滏陽河、滹沱河、子牙河航線的總能力。
由於地理位置顯要,滄州理所當然地成為運河上的一座大碼頭。百物聚處,客商往來,南北通衢,不分晝夜。從東南沿海商埠而來的東洋百貨和西洋百貨,及南方大城市生產、流通的時新物品,民間稱之為「洋廣貨」,大都在這裡下貨,運往周邊地區。滄州本地生產的鹽、農產品、魚蝦、蘆葦製品、土布和紡織品、手工藝產品也大都在這裡裝船外運。漕運的繁忙和南北物資的融匯給滄州帶來了空前的繁榮。明清兩代每年都有約400萬石漕糧經過滄州運往北京,還有大量的鹽、煤、瓷器等貨物靠運河運往南北各地。
據記載,大運河滄州段有大小碼頭十幾座,有很多遺蹟一直保存到今天。元明清時期滄州碼頭遺址名礓礤子(江岔子),數百年來,高桅長篙,大小船舶,在這裡裝倉卸貨,北達京沽,南通齊魯,熙熙攘攘,絡繹不絕。岸上茶莊酒肆、藥鋪布店,鱗次櫛比,商賈雲集,成為滄州城鄉經濟帶的重要組成部分。清代滄州詩人劉夢有《述滄州詩》,「工商如雲屯,行舟共曳車。漕儲日夜飛,兩岸聞喧譁」。是當時盛況的真實寫照。
直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南運河因水資源枯竭而喪失通航能力,昔日滄州碼頭風光已成歷史的追憶。
三
大運河不僅是一條經濟大動脈,更是一條文化傳輸帶,沿河一線的文化隨著南來北往的漕船匯聚到各個水陸碼頭上,而且迅速地同滄州本土文化融合,形成了滄州獨具特色的文化。
大運河被稱為「中國自然地理教科書」「中華民族文化身份的象徵」和國家遺產與生態廊道。大運河不僅是一條經濟大動脈,更是一條文化傳輸帶,沿河一線的文化也隨著南來北往的漕船匯聚到各個水陸碼頭上,而且迅速地同滄州本土文化融合,形成了滄州獨具特色的文化。
運河文化在滄州的呈現,是以蒼涼、悲壯、豪雋為基調的。在全國獨一無二的滄州木板大鼓和「武術戲」即是兩個鮮明的代表。
木板大鼓起源滄州,是滄州大地的傳統藝術形式。木板大鼓又名鼓子書,唱詞簡練,鏗鏘有力,曲調蒼涼激越,又沉鬱渾厚,可單口演唱,亦可對口或群口演唱,伴奏只用兩片木板和一面小鼓,一把三弦,群眾喜聞樂見。表演者多為民間藝人。興起並盛行於清代,流傳到北京,從而產生了京韻大鼓。
筆者第一次聽到滄州木板大鼓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天黃昏,我沿著運河散步,忽然聽到一陣狂放蒼涼的鼓子腔,如泣如訴,如夢如幻,聽得我一腔熱血滾沸,頓生磅礴之感。後來才知這便是滄州木板大鼓。這種誕生僅僅一百多年、有過短暫輝煌的曲藝形式,隨著社會發展已行將末路。當時,我是省政協委員,經過對滄州木板大鼓歷史和現狀的深入調研,寫成保護這一瀕危曲種的提案,得到省政府重視,省文化廳成立了專門組織,撥付專項經費,對滄州木板大鼓進行搶救。如今這個曲種已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得到充分保護和傳承。
滄州曾是運河上的大碼頭,碼頭文化獨具特色。那個年代大漕船上都帶著戲班子,戲班子多是唱崑山腔和弋陽腔的。船在哪個碼頭泊下,就在哪裡演戲。滄州自古以來是享譽海內外的武術之鄉,出了霍元甲、大刀王五等武術名家,素有「鏢不喊滄」之說。滄州人用武術「改良」了戲曲,才有了「武術戲」。時常有人問我,武術戲和武戲有啥區別?我說:武術戲與戲曲的武戲不可同日而語,其區別有三:首先武戲是花拳繡腿,而武術戲是真功夫,全部是真套路。其次,武戲的道具是假的兵器,武術戲的道具卻是真刀真槍。再次,武戲有比較複雜的情節,而武術戲的情節往往比較簡單,以套路展演為主。更早的武術戲甚至連臺詞和唱腔都沒有,屬「武功啞劇」,但觀眾卻能基本看懂演的劇目,有《三打祝家莊》《七擒孟獲》等。有了南戲崑山腔和弋陽腔的傳入,滄州武術戲就成為最能體現大運河文化特色的劇種之一。據說,後來滄州武術戲改用京腔或更為豪壯的梆子腔了。
十幾年前,我帶著中央電視臺的一個攝製組去拍滄州武術戲,好不容易在肅寧找到一個武術戲班子,卻因為那個班子的大部分演員在外打工或做生意,湊不夠人手,僅有的幾個人穿上滿是草屑和塵土的戲裝,走了個套路,不是甩掉了帽子就是弄斷了槍頭。攝製組的人表示失望,我說,就這麼拍下來或許更有意義,看看這個獨門藝術的保護有多麼迫切。如今,滄州武術戲已經被列入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挖掘傳統表現方式,整理劇本,也搞得有模有樣了。
這條南北貫通的運河,讓滄州人走上了一條闖蕩江湖之路。在有「世界雜技搖籃」之稱的吳橋,就有許許多多的雜技藝人,從運河岸邊,走向異國他鄉,將足跡踏遍四海五洲,把中國雜技傳遍世界舞臺。
四
滄酒,清冽透亮、樸實直爽,它成為滄州人性格的一種特殊折射。滄州人的耿介剛直、不阿權貴、重義輕利的風骨,與滄酒一同融入了滄州人的骨血之中。
滄州既然是運河的大碼頭,自然有大碼頭的氣派和風韻。而最能體現這氣派和風韻的,便是滄州的酒。滄州的酒乾脆就叫「滄酒」,從明代中葉就已馳名天下。當地有傳說,明末有三位老者在靠運河邊上的酒樓上喝酒,當天喝得酩酊大醉,連帳也不結就走了。第二天、第三天接著還來,照樣喝得大醉,臨走照樣不給一個小錢,只把酒碗裡一點剩下的「福根」灑進樓窗外的運河裡。這一灑不要緊,滿河都是酒的香氣啊。用這段河水釀出的酒,出奇醇香,用別的地方的水則不行。造酒的水雖然取自運河,但深水不能釀酒,必須在南川樓下那段河道裡,像金山和尚在江心取泉水一樣,把一個錫罐子放下去,取從地下泉眼冒上來的泉水。這樣才能釀出好酒。
滄酒的出名,也虧了大運河。從北京通州碼頭坐船南下的商家,到了滄州大碼頭上,必定要下船買酒,直到船上裝不下一壇酒才開船。那些詩文之士,更是為滄酒寫下了連篇累牘的詩文。明代的熊明遇,清代的錢謙益、查慎行、施閏章、李調元、洪亮吉等全都留下了關於滄酒的詩文。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更是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紀曉嵐是執清代學術牛耳的大學者,他平生不飲酒,不但不飲,而且聞不得酒味,但是他特別推崇滄州的名酒,在《灤陽續錄》之五中,留下了完整而珍貴的滄酒史料。他記下滄酒四大奇特之處:一是只賣給普通百姓,而絕不賣給官府的人喝。你打板子他也不拿出來,你出十倍的價錢他也不會賣給你。對於上好的酒,人們只是拿來互相饋贈,而恥於拿到市場上去賣。二是釀法奇特,滄酒不是一般人家能釀造出來的,必是世代相傳的釀酒世家,才能掌握好火候。三是水奇,必須用水中地下泉眼中的水。四是飲法奇特,貯存的酒,怕冷又怕熱,怕溼又怕幹,環境稍一變化,酒味就變了。新釀酒必須放置在木架上,過了十年,才是上品,一壇酒能賣到四五兩銀子。如果把酒運到外地,或肩扛、車運、船載,一晃動它就變味,必須把它靜放幾天才能恢復原來的味道。檢驗滄酒真偽的方法是:喝南川樓水釀的酒,雖大醉卻不上頭,只是感到四肢非常舒服,想大睡一覺而已,如果喝大運河其他段河水釀的酒,情況就相反了。檢驗新陳的方法是:在架上放了十年的,可以溫十次,味不變。十次之後,味就變了。
這裡紀曉嵐明寫滄酒,實際上也把滄州人的性格淋漓快意地大寫了出來。滄酒,清冽透亮、樸實直爽,它成為滄州人性格的一種特殊折射。滄州人的耿介剛直、不阿權貴、重義輕利的風骨,與滄酒一同融入了滄州人的骨血之中。
滄州段大運河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還有相當規模的航運能力。所以這座城市直到現在,還保留了很多沿河城市生活習俗。1965年,滄州段大運河出現首次斷流,隨後水量逐年減少以至幾乎乾涸。從1972年到2005年,滄州段運河先後9次為天津輸水,達33億立方米。為了讓天津人民喝上水,沿河的滄州人家作出了很大的貢獻,這也是滄州人性格的又一次寫真——俠義之風。
運河穿過滄州,它見證了滄州的繁華和衰頹,也見證了滄州人的慷慨與豪氣,也築就了滄州和滄州人與運河無法割捨的情緣。河水匆匆,它流走的只是歲月,它流出的是一條看不見而永遠奔流不息的文脈。
滄州的命運雖然一次次被大運河改寫,但由大運河而產生的珍貴而豐厚的精神財富,卻永遠地留存在歷史的記憶裡。
(本版圖片均由王少華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