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永烈先生伉儷來上海圖書館
滬上桂花仿佛是一夜之間盛放的。
去年此時,上海圖書館年度展覽——館藏名家手稿展——正進入最後的籌備階段,葉永烈先生正處病重期間,但堅持與我保持著聯繫,是中響應速度最快、提供建議和意見最具體的一位作者。
國慶前夕他動了手術,後來病程進展之快,他與家人都始料未及。術後,他堅持為上海圖書館錄製了兩段語音說明,向讀者介紹自己兩部作品的手稿,後由上圖製成二維碼在展覽和圖錄中供讀者收聽。
「妙筆生輝——上海圖書館藏名家手稿展」於2019年11月初開幕之時,我特意拍攝了展廳中葉永烈先生的展櫃,在中與他分享,可是,所有發去的視頻和文字都石沉大海,再無回音。
葉永烈手稿
聽到「手稿」二字,他睜開了眼睛
2020年1月22日,上海圖書館領導赴長海醫院重症監護室看望葉先生,為他送上展覽圖錄。葉先生已氣管插管,面容浮腫,幾乎認不出來。葉老夫人輕輕喚他幾次,眼皮和手指都無響應。她抱歉地對我們說「可能睡著了」。葉先生兩位公子都在海外,每日都是葉老夫人楊惠芬女士陪伴在側。長海醫院為照顧她年邁體弱,出行不便,特在重症監護室底樓闢了一個房間供她和保姆暫住。她耳力欠佳,打電話和日常交流已較為困難,需要保姆在耳邊大聲轉述友人的問候。
2017年9月30日,葉永烈先生伉儷攜手來館參觀「葉永烈專藏」數位化工作,我為他們拍攝了合影。葉先生回家之後立即寫了一篇《捐贈之後》,後來發表在《新民晚報》。他在文末寫道:「從上海圖書館回來後,趁國慶長假,我又整理了10箱創作檔案,捐贈給上海圖書館。」
陳超館長走近葉先生床邊對他說:「您放心,您捐贈的手稿和檔案資料我們一定會好好保存,不辜負您的信任。」話音剛落,葉先生竟抬起了眼皮,雙目微睜,望向床邊站著的陳超館長和周德明副館長,仿佛期待著他們再說些什麼,又仿佛是依依不捨。葉老夫人驚喜地說:「他聽見了,他聽見了!他認得你們。」那專注的目光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腦海中。
在葉先生過世當天,老太太許久都接受不了這件事實,在中對我說:「謝謝。老葉現在還住在醫院裡,醫生正全力以赴地搶救他。不知怎麼外面卻瘋傳他已過世,實在是誤會。你們的誠意我和老葉領了,謝謝。」我怔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為好。四天之後,她再次來信:「老葉已經走了。人們為了安慰我,特地隱瞞了幾天。紙是包不住火的,我終究明白了。我愛老葉,深深地愛!」
今天桂花香氣如約而至,葉先生已溘然長逝。生前親手交由上圖保存的最後一批文獻之目錄還未及過目,他就匆匆離去。去年八月他最後一次入院之時,我知他心念此事,曾建議將文檔送至病房,以便觀後安心養病,他婉言謝絕,堅信自己可以很快病癒出院。後來文獻目錄已呈葉老夫人,但葉先生未能親見,我深感自責。
葉永烈先生試聽「葉永烈專藏」數位化工作成果
最後的時光,最後的錄音
第一次向葉先生徵詢展品選擇的意願,是在2019年2月15日。一周後的2月21日,他發來了許多書信和手稿的照片,其中有華羅庚、流沙河、秦瘦鷗、夏鼐、蘇步青等名家的書信,他表示「供手稿展用」。顯然,這是花了許多時間精力從電腦中精挑細選的結果。他還專門重新撰寫了個人簡介。此後,我徵求他的意見,是否可展出《小靈通漫遊未來》等三部科普作品的手稿,他回應:「可否選代表作手稿?用《紅色三部曲》或《『四人幫』興亡》《陳伯達傳》《改變中國》《陳雲傳》等。」我略感意外,因為在許多讀者心目中,最早接觸和熟悉的葉先生作品或許是《十萬個為什麼》《小靈通漫遊未來》等科普作品,在他自己心目中,稱得上「代表作」的另有所屬。他認為《紅色的起點》手稿「極其珍貴」,並提及正在拍電影,將作為建黨一百周年獻禮影片。他親自為這部作品的手稿撰寫了說明:
《紅色的起點》是在1988年開始創作的。1991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作為建黨70周年獻禮書。當時上海作協舉辦研討會,受到黨史專家及文學界的肯定。
此後《紅色的起點》出了香港版、臺灣版、英文版、法文版。
「紅色的起點」成了中共一大的同義語,不斷見諸報刊。
《紅色的起點》不斷再版、重印。僅最近三年,便加印18次。
作者從事電影編導多年。曾獲電影百花獎(《紅綠燈下》,任導演),獲電影華表獎(任海峽兩岸合拍《中華五千年》總編劇)。1976年任上海「文集內片」組組長兼導演,為病重的拍攝近十部舞臺紀錄片。此後曾為上影寫了劇本《大鬧天宮》(張建亞導演)及《遵義會議》。上海電影節,中影公司舉行《紅色的起點》電影資訊發布會。作者葉永烈與著名導演田沁鑫應邀出席。電影將由中國電影公司搬上銀幕。
這些都是葉先生在病床上用手機一個字一個字打出來的。完成後,他還加了一句:「病中,簡單答覆。」
葉先生對書信展品的選擇,有過多次建議。他指出其中一件高士其先生信「可能不是親筆,而是秘書高仰之代筆」,建議「最好用親筆信」;還指出我選擇的秦瘦鷗先生信「如果附秦老師親手所繪自家地圖,更精彩」,讚賞「夏鼐那封毛筆信尤為珍貴」。在書信遴選告一段落之時,他忽然對我說:「我還有陳望道等書信,在我手術後出院,捐贈貴館。」
2019年9月8日,他告訴我,要手術了。「這次病得不輕,手術在即。主要是一直忙於寫作,延誤了病情,直到病情嚴重,才住院六次」。他特別要求書信展出時「信封上的地址模糊化處理」。10月8日,我轉達了上圖館領導的問候,他很快回了消息:「謝謝多次關心。在國慶節前夕,我動了大手術。手術難度高、複雜,時間長達三個半小時。這次險些連生命都危險。」當時,手稿展覽和圖錄中正在設計加入二維碼內容,邀請手稿作者錄音或錄像,向讀者介紹更多手稿及其背後的故事。因葉先生一向心系本次展覽,我還是給他留言報告了工作進展。誰知才過了一天,他竟然用手機為《紅色的起點》《「四人幫」興亡》錄製了兩段語音介紹。每段都以「我是葉永烈,某某作品的作者」為開頭。最後的兩段錄音裡,他仍秉持嚴謹認真的態度,即使說話明顯無力,甚至氣也有些接不上,但仍堅持向讀者講述作品創作背景,令人聞之肅然起敬。10月31日,我把所有定稿的文字圖片發給他過目,他回答「謝謝」。這是他留給我們的最後一句話,此後所有消息都沒有了回音。
「韓菁清的第一封信,才情並重」
在遴選書信展品時,葉先生推薦了諸多人選,唯有一次對信的內容進行了評價:「韓菁清的第一封信,才情並重。」因葉先生提及時籌展已在最後製作階段,圖錄書稿已開始修訂校樣,故最終沒有加入。
近日,在研究工作中完整查閱了韓女士致葉先生的書信,其中寫於1990年2月15日的一封,在此批捐贈的書信中時間最早,葉先生在這封信的文件夾中附了便箋,對手稿工作人員提出要求:「梁實秋夫人韓菁清致葉永烈逐頁掃描」。葉先生已在《歷史的絕筆——名人書信背後的歷史側影》中整理並公開此信內容,與書信原件相比,《歷史的絕筆》中文字和段落略有刪減和調整。既然葉先生明確表示希望此信原件展出,根據他對內容的判斷和多年對韓女士的了解,此信是可以公開的。現將全信原文抄錄如下。
韓致葉的第一封信
永烈:1990.2.15
謝謝你寄來的初稿,文筆流暢詞句動人,不愧為當代名作家,今後我願多多向你討教學習。
教授認識我時已73歲,仙逝時是86歲。13年的恩愛歲月,雖然短了些,但留下了可歌可泣、不可磨滅的回憶及一頁留傳的佳話和歷史。我此生沒有白活。直到如今我仍沐浴於愛河中,因為他永在我的心底。
一月四日(臘八)是他生日。我專程帶來親友們趕到北京為他慶祝冥誕,並想在內務部街為他焚些元寶,但文茜說那個小胡同內交通擁擠,不能隨便點火,所以在文茜的住所樓下帶了她的祖孫三代焚香參拜。另外留下一半金銀紙錢給文茜,囑她年底至廟裡焚化給教授,過年時不知她照做沒有?雖是「迷信」隨俗了一些,但是不如此做法,我就是於心不忍。我們是患難夫妻(當時各方指責,簡直是如臨大難,那幾個月兩人精神上的刺激,不是一般人所能體會的,沒錢過日子還苦!)有難同當,有福自然同享。他留下了《雅舍小品》的版權給我,我不能自己專享,所以每月墳上去二次,鮮花、小菜、甜食、金銀及香燭,一定要帶給他。人嘛!「得一知己,死而無憾」。除了夫妻之情,忘年之戀之外,我想我們是最知己的。世上找一善解人意的人已不大容易,能像我和他之間的「了解」「知心」,我看歷代至今,沒有多少對。現實是很殘忍的!但我能忍。我心中有他,就有一股力量,我能忍許多女人所不能忍的痛苦!我想這就是「純情」與「愛的力量」吧?從前在鏡子上我寫「世上沒有真愛」,現在我擁有了真愛。那面鏡子上的字,教授早已擦掉,房子也早轉手了。
自上月14日回來,忙完了過年,就一直感冒至今。整天一個人二隻貓,冷清寂寞不在話下!與在滬時和你見面時,你所看到我家的子子孫孫相聚情形,剛好成反比例。今後我會兩頭跑跑,過過寂靜的日子,也過過熱鬧的日子。人生苦短,在我有限之年「雲遊四方」,多看看老友,也多認識幾個新朋友。上次你提及的那幾位我所崇敬的文人畫家,我一定去拜訪他們,當然少不了你作陪。
我將來會將新婚一年的日記,慢慢整理好,讓你過目後,交由你發表。稿費儘量爭取後,再做有益的花費。慈善家我不夠格,我常常喜歡盡一點心意,為社會、為人類做一點事。雖然我從歌從影,當年為舊社會人士藐視,認為是「娛樂」「不成大器」!但我認為盡本能地做到,能給人健康的娛樂,有何不好?做人多苦,生下來就哭,死去時又哭,活在世上給人類一點快樂,是很可愛的。此行業除了有少數敗類,多數的人,還是很高尚。各行各業的人都有好有壞,我不明白封建時代對影歌一行,何以那麼不為尊重?直到我與教授結婚,人們的反對無非也是因為我「入錯了行」。不過他們提起蔣教授的續弦下場其慘,那位女士卻是一位中年的公務員,且戀愛多年才結婚的。他們的婚姻才是「盲目的戀愛」「了解的分手」!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運,「人比人氣死人」。我不懂為什麼當年那般(班)文人雅士都會有俗氣的想法!扯遠了。紙到盡頭該收筆了。忘記先向你請安呢。你和你的愛人都很健康快樂吧?從電話中聽到甜美的聲音,是她呢?還是女兒?代我問好,致崇高敬意。祝一切如意。
菁清
觀書信原件和整理後的文字,感覺是全然不同的。整封信一氣呵成,幾乎沒有改動。葉先生在《歷史的絕筆》中形容它為「正兒八經」「如同一篇優美的散文」,而在給我的中則言簡意賅地形容為「才情並重」。我更傾向於贊同後者。葉先生捐贈了多件韓女士來信原件,在去信時,則習慣襯一張複寫紙自己留存。這些複寫件葉先生也捐贈了部分。此外,還有數件韓女士致梁教授信的複印件。
韓女士十分珍視自己和梁教授的往來書信。當葉先生問她:「你們之間的往來信件,現在都保存著?」她回答:「一封也不缺。這是我們相愛的珍貴記錄,我一直仔細地保存著。以後,我想在保險公司租個保險箱,永久保存這一批珍貴的信件。其中包括我們戀愛時寫的情書,結婚後寫的家書。」臺灣《聯合報》想選載梁教授的一部分情書,曾派了一位工作人員與她接洽,韓女士挑了二十來封信,隨工作人員到《聯合報》大樓,「她複印之後,我當場取回了原件。」(1990年11月24日晚葉永烈對韓菁清的訪談,收錄於《梁實秋·韓菁清情書選》,1991年10月出版,第7頁、第4頁)葉先生於1990年底編好了《梁實秋情書選》,當時編入了梁實秋情書八十封,韓菁清情書僅一封。他在1991年2月16日致韓女士的書信(上海圖書館藏,複寫件)中寫道:「教授的情書已由上海人民出版社抄畢,列為重點書。江蘇文藝出版社擬出手稿影印本(用原稿拍照直接製版),期待著與您籤出版合同。只是這麼一來,要用全部原稿——《聯合報》發表過的情書的原稿,也盼帶來。他們擬用書名《梁實秋情書真跡選》。如此這般,隨著這些書的印行,會在大陸掀起教授的『情書熱』。」此「真跡選」目前暫未查到信息,不知最後是否出版。
此後,在葉先生的「再三動員」之下,1991年3月底,韓女士把梁教授情書「幾乎全部帶來了」,還帶來了眾多家書,而且終於「把一大疊她當年的情書原件」交到葉先生手中,表示「這些信,可供發表用。還有一些,我留下,以後再說」。
觀葉先生捐贈上海圖書館的數件韓女士致梁教授信的複印件,除一件沒有落款年份外,皆寫於1978年,應系葉先生1990年底編成《梁實秋情書選》之後,韓女士所提供。葉先生在1991年4月23日回憶:「(1991年3月底)她帶來的信件,都是用繁體漢字寫的,而且是隨手寫在信紙上,必須經過謄抄,用簡體漢字寫在方格稿紙上,才能交廠排印。」(《梁實秋·韓菁清情書選》,1991年10月出版,第669頁)初步推測,韓女士帶來的情書原件,經過了複印,由她在複印件上添加標題,列入備選。
韓女士在1990年8月24日的信中對葉先生說:「我千萬也想不到在人情薄如紙的今天,能幸運地交上了你們賢伉儷這樣的好友,使我覺得溫暖尚存人間,同時也得到了你們在我精神上的支柱。在我還有生命裡的三分之一的時間裡,一定多多和你們走動,並向你們多多學習增添福緣。」如今,寫信人與收信人都已作古。葉先生生前的一件願望,今已遵囑完成。葉先生和他留下的精神財富,永遠在讀者們的心中。
劉明輝
作者/來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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