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董子琪
編輯 | 黃月
李洱的長篇新作《應物兄》在2018年年底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小說以濟州大學儒學院籌備建立的過程為線索,講述了中國大學乃至知識界的眾生百態。
一經問世,《應物兄》迅速斬獲了2018《收穫》文學排行榜長篇第一名以及《揚子江評論》2018年度文學排行榜長篇第一名。在名為「且看《應物兄》如何進入文學史畫廊」的作品研討會中, 有評論者認為這部小說因為其「特殊的中國風度而具備了世界級文本的因素」,也有學者盛讚,小說堪稱「一部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到現在的人文、思想的大百科全書」,還有評論者抓住了《應物兄》的學院小說題材特點,認為這部小說體現出了與西方學院小說的共通之處,也表現出了中國大學、中國知識界人士的精神與生存,因此和索爾·貝婁、菲利普·羅斯、戴維·洛奇的著作一樣,成為世界學院小說體系中的獨特存在。
果真如此嗎?單從學院小說的角度出發,我們可以一起來看看,《應物兄》是如何講述中國大學故事的,如果與英美學院小說相比,又呈現出了哪些引人深思的特點。
《應物兄》在小說《應物兄》裡,性話語超越夫婦床幃,體制性地漫漶至整個學院和學術生活之中。這些性話語多數是針對女性的,無論是女同事、女同行,還是女學生或是女家眷,不管她們是出現在校長辦公室、廣播電臺還是教室裡,似乎只要在場就需要接受情色濾鏡的逼視,並在此逼視下「暴露」出具有魅惑力的、甚至隨時可能失控的女性性徵。一位教授如此觀察校長的女秘書,那個穿著套裙的女人「屁股飽滿,褲子繃得很緊,隨時都有可能綻開」。主角應物兄看到當地女主持在公交車上的一個廣告,在他眼中,她做廣告的形態是「傲然挺著自己的乳房、撅著屁股,身子扭成S形」。當應物兄十幾歲的女兒出場時,她被父親首先注意到的也是波濤洶湧,「比母親還要大」——這一點與畢飛宇筆下的少女玉米首次出場就被父親觀察到「胸脯鼓鼓的」極為相似。
在逼視暴露女性性徵的同時,《應物兄》中更多的性話語添加了嘲弄和戲謔的意味。應物兄的女學生會在小課上與他分享閨蜜在私處的紋身,用體液排洩「尿到一個壺裡」來比喻她和閨蜜的情誼,還會對異性同門自嘲道,「每次洗完澡,看見自己的好身材,我都想把自己給上了。」——雖然這些話語是從小說的某個人物口中說出的,不能代表作者的聲音,但讀者或許不應該把這些性嘲謔單純地視作人物性格使然,如果結合整部作品看來,我們會發現,性嘲謔無所不在,且比這些玩笑更加過火。在課堂以外,學院之中,酒桌之上,學者、商人等各色人物不分場合地開著暗示或明示的性笑話,這構成了統一口徑的性嘲謔語言:在酒桌上,一位領導在眾人面前提起自己的夫人,毫不避諱地將她的大腿和腎器比喻為「起落架」和「發動機」,並笑言她這兩個器官運作已經失敗了。書中最為「德高望重」的儒學教授、也就是太和學院最想引進的哈佛學者,在學術會議上對一個做翻譯的女生產生了興趣,他認為,從她的翻譯可以推斷她「性愛經驗豐富」,她的身體就像「一座自由的港口,像一個買票就可以進去的劇場」。
事實上,不止是關於女體的玩笑而已,男性性徵也在知識界諸眾的高談闊論中多次被提及,有些地方明顯帶有誇張色彩。猶如《肉蒲團》中有男性接動物鞭增強性能力的傳說,《應物兄》中有一位美國華裔商人號稱自己經常換腎,身邊的保鏢都是他的備用腎器,而保鏢的性交次數以及深入女體的長度等此類統計數據,也是可以在飯桌上、由商人的醫生「引以為傲」地公布的談資,「若是放任他們,他們一天可做十次,一次半小時,那就是五個小時。每次插入十釐米,一秒鐘抽送一次,一天就相當於在女人體內走了三點六公裡,一個月下來就相當於在女人體內走了上萬裡。 」
如果說女同行的性吸引力以及華裔商人的七顆腎是刻畫人物形象必不可少的筆墨,對於小說情節發展也有著重要推動力量的話,那麼,《應物兄》更多處的情色話語已經脫離出了主文本,可以看作是逸出的「閒筆」或是段子小品,類似《儒林外史》以及《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的故事串子,更多地呈現出了作者在性話語方面的博聞強識和特殊趣味。比如小說講到黑人留學生和亞洲女朋友的性事,借用黑人之口,抖露出了「陰戶很緊,需要助跑」的段子。提到與學院有利益關聯的商業大亨,他們有的從事安全套生意享譽全球,作者特別提到安全套的名字全都取自中國的詞牌名,諸如念奴嬌、後庭花、摸魚兒,具有強烈的性暗示色彩;有的大亨則坐享「多妻多妾」的豔福,比如某位富商甚至娶了同卵雙胞胎姐妹,分為「大嫂子」和「小嫂子」,二者共侍一夫、和諧相處,更屬獵奇。正因為有諸多閒筆,其中也就包括了事實錯訛。有一章中講檢查女生是否受到侵犯,結果發現處女膜「完好無損」,僥倖道,「要是破了,還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呢。」然而,以生理常識來說,女性的處女膜天生就不是「完好無損」的,用處女膜「破不破」來檢驗處女屬於民間訛傳。
小說主角應物兄對於不合時宜地談論性是非常敏感的,這似乎保證了主角的個性淳厚與「出淤泥而不染」,小說裡不止一次地講到他對於他人公開暴露性趣味、尤其是關於女性私密趣味的驚訝,甚至撞破了妻子與同事的姦情都不會戳破,反而認為自己應當感謝對方幫助自己照顧了妻子的「婦科健康」——但是矛盾之處在於,他的這種驚訝並不會阻止他在自己的著作裡暢想別人的床笫細節。他在自己的書裡寫道,有些女人喜歡做愛之後「倒蜻蜓」,這會使得精液更順暢地流入——這倒讓他與小說整體層面的性話語,諸如「助跑進入陰戶」、「二女同事一夫」等等,又保持了趣味上的一致性。
應物兄在實際行動中也保持了這種統一性,在電臺節目裡,他援引《關雎》和《孟子·告子篇》的「食色性也」作為自己的傳統理論支持,事後也和女主持睡在了一起。事實上,他的行為與書中那位最為德高望重的儒家學者在行動上是一致的,在學術會議上,那位學者半開玩笑地認為,儒家的核心理念「仁義禮智信」都集中在男根上面,後來,他也用自己集聚儒家理念的男根徵服了現場女翻譯,讓她非婚生子,之後忘記了她。
性入侵:縱慾辯證法與「體制性陽痿」《應物兄》在泛性化的程度上,可與畢飛宇的《玉米》相比。在畢飛宇筆下的那個村莊裡,通姦無處不在,所有的婦女都是村支書的姘婦,連農民耕耘的大地都是「豐乳肥臀」,「洋溢著排卵期的孕育熱情。」不過,與《玉米》最大的不同在於,《應物兄》中的男男女女都是知識分子,而非農夫農婦。如上文所說,他們更善於挪用知識包裝指導男歡女愛,為縱慾安插正名。這樣的知識,正經的有「食色性也」,半正經的也有「男根中有儒家核心」,這也使得文本變得更為複雜。
《玉米》複雜之處在於,一方面,《應物兄》在小說開篇就向讀者展現了關於縱慾和禁慾的「辯證法」。應物兄認為,有的人好像一直覺得有欲望,並且一直在獲得滿足,但其實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閹割了,因為本人已經沒有了內在的、強烈的欲望和衝動,反而只得認同他人給予你的性慾與性消費;結合整本書的性話語狂歡來看,這段話可以作為理解整本小說的精神綱領——就像那個為了滿足欲望不惜安裝七顆腎的商人,也等於被膨脹的性慾閹割了七次。
另一方面,過多的性話語也令人懷疑作者是否沉耽於性事趣味,就像《儒林外史》中的「包袱」破壞小說結構、加重小說的散漫感一樣,李洱在小說中頻繁地引用性事、性癖好、性數據,甚至對於排洩意象的迷戀,也迫使文本多次在對陽具、陰戶以及屎尿的地方散蕩開來,也讓人們無從分辨,那些話語究竟是作者對於說話者的諷刺、對於「縱慾禁慾」辯證法的思考,還是作者借用他人之口、如同披露醜聞似的抖包袱,以至於讓小說中的人物——無論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還是高官及大亨——都被「自己上自己」這樣的性話語所吞噬。書中一位出版人如此反思婚姻與欲望的關係,「婚姻的意義就在於合法佔用和利用對方的性官能,但是,當你在合法利用對方性官能的時候,你所獲得的只能是體制性陽痿。」 如果將這段話稍加改編,就可以作為對《應物兄》一書性話語的批評,那就是,當一個人在小說中合法地書寫性泛濫,他獲得的或許也是「體制性陽痿」。
如果與其他以學院生活為題材的小說加以對比,我們便可以進一步確認《應物兄》性話語的特殊之處。在《斯通納》這部講述美國中西部高校文學教授斯通納學術人生的小說中,斯通納在婚姻之外也有了一個情人,他們的相處充滿了新鮮和愉悅。他在早晨來找情人,他們經常來不及說話就開始做愛。斯通納對於袒露在他面前的身體充滿了單純的激情,毫無逼視之意, 「他粗硬的手指撫弄著大腿以及腹部潮溼、隱約散發著粉紅色光澤的皮膚,驚嘆著她那小小的硬實的乳房,精巧而細膩。」
《斯通納》斯通納對於情人是非常滿意的,但即使是面對導致他性挫敗的妻子,也並沒有流露出貶低對方身體器官、將之比喻如「起落架」的傾向。《斯通納》在他們婚後生活不和諧的這一節中,也提到了妻子的性徵,但沒有以丈夫的目光呈現,而是透過妻子站在鏡子前的自我觀察道出,流露出一種寂寞的味道,「她雙手掠過小小的下垂的乳房,讓雙手輕輕地順著長長的腰部落下去,落在平坦的腹部。」面對妻子在婚後的冷淡和僵硬,斯通納很快就自省道,二者之間的性確實缺乏愛的因素,因此即使好像充滿熱情地交合,也無法真正地使雙方得到滿足,「很快斯通納就意識到,把他們的肉體拉到一起的那股力量跟愛沒有多大關係。他們交合時那種決心既兇猛又超然,被扯開,然後又交合,並沒有那種滿足他們需求的力量。」
與《應物兄》的性話語廣泛地滲透入學院生活不同,斯通納的性挫敗與性滿足是止步於個人生活的,只限於他與妻子和情人之間,但卻不因僅僅關乎個人生活就喪失了其重要性,反而體現出性對於一個知識分子職業生涯和精神世界的影響:斯通納和情人做愛、看書、做學問,他們認為自己同時擁有了「情慾與學問」(lust and learnings),精神生活和情感生活緊密地合二為一。
與之相比,《應物兄》中的諸多性事,只是茶餘飯後的消遣說辭和浮花浪蕊,對於知識分子個體而言並沒有更深層的影響。比方說,應物兄即使發現妻子與別人通姦,作為丈夫,他自己都無法確定自己的情緒,「我生氣了嗎?沒有。我不生氣。他媽的,我確實不生氣……據說女人長期不做愛,對子宮不好,對卵巢不好,對乳腺不好。我是不是應該感謝他?……哎,其實我還有些遺憾。如果他確實愛喬姍姍,我倒願意玉成此事。」
這段跳躍在各種情緒中的內心獨白,與其說是在確認妻子通姦對於自己的情緒影響,不如說是試圖用「為妻子健康著想」、「玉成此事」的糊塗託詞,將自己從性挫敗的事件中迅速開解出來。事後證明,他的自我開解是成功的,這件事確實對他的婚姻和生活造成了破壞,但對他本人的精神世界幾乎毫無動搖。多年後,他再次來到事發地點,想看看自己有什麼反應,結果發現「總的來說,並沒有感到太多的不適」。
也就是說,雖然書中的知識分子善用「知識」為欲望和行為鑲以金邊,但是性並未真正進入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之中,而只是安插在他們酒桌飯局的笑談之中。大儒雖然讚賞女學生的翻譯才華,與她發生關係,還讓她為其產下兒子,但並沒有與她產生愛情——「情慾與學問」遠遠沒有統一。可以說,雖然《應物兄》中的學院與國外高校有著密切的交往關係,也有著諸多海外訪學、海歸回流的場面,但在泛性化的精神上,卻與斯通納所在的美國高校相去甚遠,反而與畢飛宇筆下的村莊同根同源。
學院運作:師承姻親,八卦暗流小說《應物兄》以大量篇幅描寫了新學院籌備期的人才引進和人員調動,而什麼樣的人有資格進入學院,又應怎樣將人才吸納進入學院,也透露出了中國學院的運作規則。小說的開頭就展現出了一副混雜著上下級關係、師徒情分以及姻親關係的學院人事圖譜:應物兄就面臨著不得不將曾經不和的晚輩調入新學院的難題——因為這是校長的授命,這位晚輩一直在校長身邊工作;更重要的是,此晚輩還是自己導師的關門弟子,由是一次人事調動又導致了師門關係的內部矛盾。事實上,他不得不聽從導師,因為他遵循富有中國特色的學術傳統,娶了導師的獨生女兒。而弟子娶老師的女兒,師承關係疊加姻親血親,小說中寫道,這是孔子開創的傳統。也就是說,不僅應物兄是一位儒學家,要建立的學院是一個儒學院,就連這個學院的人際關係,都是儒家傳統的體現。
在這樣師承姻親不分、同門還是同事的「傳統」影響下,應物兄難免進退兩難,不僅如此,他還夾在商界、政界各方力量之間,負責儘量拒絕著外界強塞進來的外行。他曾拒絕過某富商的兩位姘婦之一,那個號稱「小嫂子」的姘婦。在富商和應物兄關於進不進學院的討價還價中,我們可以看出,商人將把自己的姘婦安排進學院這件事,看成與海南買別墅差不多的恩賜。書中如此寫應物兄對商人要求的憤慨,「一對姊妹花,兩個姘頭。一對神經病,兩節朽木。一對女博士,兩堆糞土。從她們當中挑一個進太和研究員?這是挑朽木來雕?還是糊糞土上牆?」事實上, 朽木、糞土又有什麼呢?書中還有比加塞姘婦更可怕的八卦,比如某個教授利用錄製的另一個教授的嫖娼視頻,勒索對方在成立新學院的時候聘請自己作為榮譽客座教授。
藉助新學院成立之際的人員調動,《應物兄》呈現了一個學院的紛繁亂象。《斯通納》中的學院也並非一方淨土,只是斯通納與應物兄在工作中遇見的典型事件並不相同,小說由這些事件揭示的學院運作規則也有所區別。在成為中世紀文學教授多年之後,斯通納參與了一位學生的博士資格綜合預答辯的評審,他嚴重懷疑這位學生的學術水平。在此前的研究生課程中,他已經領略了這位學生的誇誇其談和不學無術;通過答辯環節,更證明了這位學生連任何一部莎士比亞之前的重要戲劇都沒看過,沒有資格通過考試。但斯通納的同事,也就是後來成為他的上級系主任的勞曼克斯教授,卻堅持認為這位學生可以通過資格考試,他們僵持許久,勞曼克斯教授幾乎惱羞成怒,指責斯通納是在破壞這位學生的前途,而斯通納卻說,「我這是阻攔他拿這個學位,我這是阻攔他在某個學院或者大學教書……對他來說,要是當上教師,那將是一場災難。」
斯通納拒絕學生通過答辯這一事件,幾乎是整本小說中最針鋒相對、火藥味最濃的場面了,但這一狀況發生在一間教室裡,通過老師向學生提問文學知識的對話來體現,所有衝突都圍繞著學生是否應通過學術水平檢測,以及是否應該讓這樣的學生進入學術界,整件事指向的也是學院運作的規則,而非僅僅「學術八卦」。與應物兄主要面對的是姻親、同門、商業贊助這類纏繞交疊的外部問題相比(應物兄也有學術問題,他也為研究生上討論課,比如有一節對留學生寫《黔之驢》論文的討論,但那一節討論課的內容,更接近於插科打諢而並非學術探討),斯通納考慮的是學術誠信、學術規範以及研究生的考核標準,然而在他捍衛學術原則之時,卻也觸犯了到了人事上的風險。當「對手」當上了系主任之後,斯通納給高年級和研究生的課程被取消了,換成了低年級的寫作課和概論課。斯通納符合好友對他的稱呼——「中西部堂吉訶德」,這位堂吉訶德職稱評定被上級凍結,一生中處處碰壁;但他找到了作為教師的意義,就像書中寫的,他意識到,「教師不過是這樣一個人,對他而言,他的書就是真,就是一種藝術的尊嚴。」也就是說,當他進入了這個富有使命感的、可以持續一生的角色,就可以脫離愚鈍的、軟弱的、不足夠的人生。
《Stoner》Illustration by Tom Moore所以,在探討學院運轉規則的寫作中,《應物兄》與《斯通納》的重點是不同的,但也許我們不應該去責問《應物兄》的中國式學院為何缺少《斯通納》式的現代大學學術機制和環節,因為,書中的程大儒就是在美國第一學府哈佛大學任教的。他理應非常熟悉現代學院的要求,但他在書中顯現出的對於新學院的熱情,也依然不是對於學術原則的,而仍舊落在了血緣、地緣的層面上。他回歸學院是出於「葉落歸根」的「人倫之常」,他想要新學院建在仁德路,因為那兒原來是程宅——也就是他家,這也在應物兄令人頭疼的人際關係之外,進一步突出了《應物兄》中國學院的儒家色彩。
知識遊戲:兜著圈子,插科打諢《應物兄》廣泛地引經據典,被評論者讚譽為「以知識入小說」,加入了詞曲、對聯、書法、繪畫、音樂、戲劇種種元素,有顯著的智性色彩。對於這部小說中的「知識」,我們或許還應當做進一步的討論。上文已經提到,知識分子會引用經典著作來為自己的「縱慾」正名,以經典來註解性慾,比方說男根集中了儒家的「仁義禮智信」,這是一種對於知識的挪用和遊戲;除了這般明顯玩笑的,這位程大儒在更多的場合發表的言談,也都體現出了善將知識騰挪轉化並精於變通的特點。
當聽聞中國計劃生育遭到美國人的反對時,程大儒如此辯護道,「他們有他們的宗教,我們有我們的宗教。他們有他們的現代性,我們有我們的現代性。我們的儒教文化強調實用理性。孩子嘛,需要了就多生幾個,不需要了就少生,甚至不生。」此後還舉出了孔子、孔鯉、孔伋三代單傳的儒家傳統。在講到包餃子時,他以包餃子的方法比喻了中國現代性與美國現代性的不同。他說,中國包餃子憑的是經驗,面硬了就加水,軟了就加面;美國人包餃子要面多少、水多少、問得清楚;中國人處理的是變量,中國人的價值觀就是「道」;西方人處理的是定量, 西方人的價值觀是不會變化的。
不僅程大儒善於如此經營知識的遊戲,應物兄的學生也深得騰挪變化的本領。在研究生的討論課上,應物兄讓學生們討論某位留學生所做的《黔之驢》的論文,諸位學生在討論時引經據典,但本質上都在兜著圈子插科打諢,討論從儒驢、回驢發展到佛驢,還有文人的驢脾氣,甚至在人課堂上學起了驢叫,然而終沒有真正切題。當然,這篇論文本身的立論——將驢子和儒家文化相提並論——就已經十分挑戰常識了,應物兄對於這篇論文的評價是「有些胡扯」,但對於留學生能知道這些「雜七雜八的知識」,還是「吃了一驚」。這些「雜七雜八的知識」包括老子喜歡騎驢、王安石喜歡騎驢出遊等等;而其中的考據和論證——諸如由老子喜歡騎驢,來論證騎驢與老子哲學的關係;又由老子和驢子的關係,扯到孔子與驢子的關係——則純屬「胡扯」了。
有評論者認為,小說《應物兄》中的旁徵博引體現出了作者百科全書式的淵博,但我們也許應該問,這些旁徵博引的知識是確實闡明了問題,還是以其密度和厚度遮蓋住了問題本身?不必提中西二元分法有多麼簡單粗暴,單說以上這段由《黔之驢》論文展開的紛繁討論,既無法為人們提供任何「雜七雜八的知識」以外的內容,也並不可能真正回答驢子與儒家文化的關係,只不過是以這種如驢拉磨般繞圈子的無意義回答,嘲笑了真正想要知道答案的人。
有趣的是,可與這種兜著圈子、插科打諢形成鮮明比照的,正是那個斯通納不予通過答辯的學生的表現。在博士資格考試中,他對於自己論題的介紹引經據典,對答如流,侃侃而談。由斯通納看來,「這是一場控制的遊刃有餘的表演,毫不唐突,充滿了某種巨大的魅力和不錯的幽默感。」於是,他拋給這位學生幾個關於英國文學的基本事實問題,比如任意說出三部中世紀戲劇的名稱,不料這位學生竟套話連篇,諸如「中世紀的戲劇,以自己的風格方式,對文藝復興的巨大成就做出過貢獻」,以及「xx批判了xx主義,對xx充滿同情」。學生沒能用口才把斯通納欺騙過去,他的套話只是在掩蓋自己對文學一無所知而已。斯通納對他的評價是「毫無才能」,中等本科生的程度都達不到,「既懶惰又不誠實。」
《失聰宣判》知識難道不可以用來插科打諢嗎?當然可以,英國學院派作家戴維·洛奇對於這種知識遊戲非常熟悉。在小說《失聰宣判》裡,他的主角、一位語言學教授幾乎聽不見了,但是為了不陷入接錯話的困窘,他要掌握主動權,就自己選擇的話題滔滔不絕地講下去。作為教授,他有著知識自我生產的能力,可以就一個話題,說出一大段合情合理、卻也沒有什麼意義的話來。洛奇戲謔地寫道,當他知道對方是一位左翼劇作家,寫過一個礦工罷工的戲,就從採礦業對於英國人心靈的幽暗影響講起,從左拉的《萌芽》講到奧威爾的《通往威根碼頭之路》……對方最開始聽到這段討論時還非常高興,後來卻借著要去看酒水的理由抽身。知識的遊戲翻出花樣,令人忍俊不禁。但我們應該注意到,戴維·洛奇筆下的教授是聽不見別人說話的,在這些段落中,他與他人的「交流」只是為了場面。然而,《應物兄》中的程大儒或者研究生們,也不需要與他人進行真正的(學術)交流嗎?還是說他們對事實已然洞察於心,完全可以靠兜著圈子、插科打諢、遊戲知識過活呢?這也是《應物兄》留給我們的諸多疑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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