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晚舟
《老酒館》是編劇高滿堂「壓箱底」之作,也是一眾老戲骨的神仙鬥戲場。陳寶國壓陣,飾演老酒館的掌柜陳懷海。故事在小小一家山東酒館裡鋪陳開來,酒客、對家、警察……三教九流的芸芸眾生相,是時代浮沉與人世百態;秦海璐、馮雷、鞏漢林、牛犇、馮恩鶴、白志迪等老戲骨如同滿天星閃耀其中,共同搭起這副「守規矩,心明眼亮,辦事有譜」的講究。
「有多久沒見到這麼醇正的戲了。」有豆瓣網友感嘆,輕飄飄的劇看多了,扎實醇厚的《老酒館》如二兩老酒,要細品,才咂摸得出其中滋味。觀眾拿《茶館》和《深夜食堂》跟《老酒館》做類比,贊其寓意裡透出的人情冷暖。正如在骨朵前不久《在年代戲突圍,《老酒館》的守、破、立丨專訪導演劉江》裡總結的那樣:這是展現那個特殊時期下的人民群眾人生變遷,最普通、最離奇、最善變、最複雜的小人物們,在戰爭時期的真實生活。
於是我們可以看到亂世裡的父輩們,在時代浪潮的夾裹下,依舊活得敞亮、有規矩、講義氣。
在這個老酒館裡,陳懷海和清朝遺老那正紅喝絕情酒,為偽滿洲國絕交;和老警察喝過交心酒,用酒來策反偽警察;陳懷海也足夠傳奇:給在大連幽禁的婉容掌過勺;幫日本平民村田一家人戒過酒……
二兩裡看人生,半血半淚。有事兒悶個二兩酒,也沒有過不去的事兒。國人的喜與悲,都離不開酒,慶祝與難過,都要佐酒。酒裡是情與義,酒外是歲月與人生。老酒館是一個絕佳的故事載體,而一個故事最離不開的核心——就是人。
好人陳懷海
陳寶國說過,老酒館裡的陳懷海,是前後3年他最滿意的角色。而掌柜陳懷海無疑是整個故事的靈魂人物,不同於《深夜食堂》老闆的工具性,《老酒館》的掌柜陳懷海是所有故事的主心骨,群像式格局裡,需要他來黏合人物關係,推動故事發展。陳懷海立住,整個故事才是真正的立起來。
編劇高滿堂曾在接受媒體採訪中透露《老酒館》是父輩們的故事,也是他父親的故事。他對酒的初印象來自父親: 「我父親每次喝完酒都會拉起他那把二胡,唱《空城計》就是喝美了;唱《徐策跑城》就是喝得差不多了;如果再來一出山東呂劇,這就是該睡了。」
父親是故事的靈感來源,《老酒館》的內在精神也傳承於高滿堂的父親性格。落實在《老酒館》裡,掌柜陳懷海的突出特質就是 「好人」。作為好漢街的「隱俠」,他擁有著極高的品格:仁義、仗義、幽默、智慧、隱忍、大氣。
開頭與老警察交鋒,初來乍到被訛詐要求「花錢買平安」。陳懷海不緊不慢,當「找個樂子」,兩次妥協後硬氣正面對峙,是為有勇有謀;講評書的杜先生耍滑賴酒菜錢,他在巷口圍堵到人,也只是「交個朋友」,邀其在店裡講評書,這是仗義;為二兩老先生與磨剪子的老白頭留足店內一角,供他們在店內喝酒做工,這是仁義。
表面上看,陳懷海的商人氣質並不濃厚。他並非無智謀的憨傻,只是不愛耍心眼算計。劇中他借對門日料店賀老闆之事,講自我的生意之道「做生意不能精明過顧客,要眼睛只盯著客人的錢袋,恨不得把所有的銀子都攬到自己懷裡,那這個生意也就沒法做了。」
這樣的細節塑造才是正面人物的真實搭建法則。假大空是塑造正面人物的常見弊病,觀眾也厭煩於正面人物的「高高在上」。人物的善與好,不能只體現在臺詞裡,讓角色出來說一番偉光正的話,表現力就只能漂浮在表面上。正面人物的行為發展是要在一個固定邏輯下的推導。看人說的話不夠,也要看人做的事。
而相對於容易吸粉的有血有肉負面角色,「好人」的有血有肉總是更難演繹的,觀眾總會偏好於打打殺殺的爽感式進階人生故事。單調的「好」是容易讓觀眾味同嚼蠟,因此陳懷海的「好」要落的更為實處,也要更有原則。劇中不只一次出現的「講究」,就是陳懷海做好人的準則——守規矩,心明眼亮,辦事有譜。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好漢街就是一個濃縮的微型社會,陳懷海從初來乍到到街上人人敬佩,這一歷程裡,就是講究二字。太平盛世裡提講究,算不得什麼,亂世中的講究才是這個人物的閃光點。一面是人命如草芥的混亂與崩壞,另一面是始終堅守的規矩,這樣的對比下,才能顯出陳懷海的可貴難得。亂世裡梟雄常有,隱俠難得。
事實上陳懷海在戲裡一直都是內斂處事,很少有大開大合的戲劇性,他的血性不在逞性妄為裡。在山裡找由麻子替兒子報仇,也沒有傳奇劇裡常見的手刃仇人的爽快。
劇中陳懷海好不容易與失散多年的兒女團聚,卻發現兒子背後卻被仇家釘上一根鋼釘。帶著一個父親的憤怒,他進入老林尋找仇人復仇,幾經波折之後卻發現仇人早就是垂死之人,等他來後便自己服下毒酒自我了斷。這是不同傳統武俠劇本的高級之處,也是更為文學性的表達。
這樣戲劇的「和解」在劇中比比皆是:在同日本人黑川比武時,店內夥計亮子以身試刀,搶先為陳懷海探破黑川的招式,但卻慘死其刀下。陳懷海打敗黑川後,在老警察與谷三妹的勸說下見好就收,但半路上想起亮子的慘死折返怒衝時,黑川自己卻先抽刀了斷。
導演劉江在媒體採訪中坦言將這種「和解視為更有人生況味」。《老酒館》的爺們氣概並不是水滸梁山兄弟的匪氣與血性,他帶著小人物在亂世中生存的真實與無可奈何,相較於手撕鬼子的荒謬性傳奇,《老酒館》的傳奇在亂世的講究與堅持。
情與義,值千金
情是《老酒館》的題中之義。做生意,迎來送往,人與人都有著各自不同的連接與羈絆。《老酒館》的情分兩種,一在前院,二在後宅。
先說前院,義都在酒裡。由老戲骨牛犇飾演的老二兩與《老酒館》的情義是一個孤苦無依的老人在人世間尋求的些許慰藉與聯接。二兩初登場,是極為講規矩的老人。「只打二兩酒,無地就站著,有地就留我一小角。」他不貪杯不絮叨,也不與他人講話,只是望著酒館外自斟自飲,到了夜裡十一點再準時離開。
掌柜曾送他下酒菜,他不接,說「不能壞了規矩。」三爺多給他打點酒,收酒時就發現多出的酒錢就壓在瓶子下面。這樣一個老人,喝酒是他平生最大喜好。在某個大雨瓢潑的夜晚,店內已無客人,而許久未見的老二兩突然登門,喝到十一點準時離開。在婉拒了店內眾人送他回家的請求後,老二兩冒雨獨自蹣跚回家,這一幕也賺足不少觀眾的眼淚。
金小手與老酒館的的結義則多了幾分江湖豪氣與傳奇。金小手是評書先生口中的傳奇大盜,熱衷於劫富濟貧。在盯上了老酒館裡的碎金,下了戰書的金小手與陳懷海幾番鬥智鬥勇之後,終被識破。兩人一番對酒後,便做了朋友,也是無形中化解了老酒館的又一次風波。
而老酒館裡,對待所謂的「叛徒」也帶有一種克制的人情味。在老北風的事件裡老酒館就在暗地裡出現了分流。其餘人具有血性,想要豁出性命去拼;而一直立場模糊的老蘑菇則搖擺不定。等到最終老蘑菇伏擊三爺拿下老酒館後,谷三妹與三爺又設計拿回老酒館。這一場酒館爭奪戰,到最後,還是以陳懷海將沙金放在一旁,鬆手讓老蘑菇離開而告終。
前院的男人戲裡面,有結交兄弟的江湖豪爽,也有斷知交的分道揚鑣。爺們之間的情誼在亂世各自的命運滾輪下,不管經過怎樣的驚心動魄,依然也是一杯酒後,拱手珍重告辭。這樣的表達方式,無形中也為《老酒館》賦予了清正、厚重的品格。
再論後宅,《老酒館》的後宅情是在略帶懸疑的劇情裡自成一派的羅曼蒂克。儘管後宅戲裡「兩女爭夫」的戲碼也遭到不同的聲音,但秦海璐飾演的谷三妹與陳懷海的情,則是亂世飄揚中難得的放鬆與浪漫。在這段戲的表達方式上,構思也極為精巧。男人戲中女性角色往往都是花瓶類角色,給觀眾留下的印象無非是美。女性人物與主角的感情線,也往往粗糙,基本沒有任何點。
而谷三妹與陳懷海的情,是在正劇的品質與氣度上,添加了更為羅曼蒂克的元素。二人蕩鞦韆拼酒,又在草地上撿針這一段戲,氛圍烘託的正好。兩人的曖昧與情感流動在秋日陽光下,也多出幾分溫柔質感。前院後宅,情義值千金,亂世裡人與人的真情難能可貴,這也是《老酒館》作為年代劇的特殊之處。
傳奇本身不值得追求,傳奇故事中的情義才是讓劇集璀璨生輝的點。
小人物的浮世繪與年代戲的革新
《老酒館》的群像格局成功之處一方面有一眾老戲骨的加持,另一方面則在於對於小人物本身的刻畫。編劇高滿堂在媒體採訪中曾說,「這部戲除了日本人,基本沒有壞人。」
在群像戲的格局裡,這是難度更大的表現方式。人物不再只有好壞之分的臉譜化,更為複雜豐富眾生相三個字,說起來輕鬆,拍出來則是不小的事兒。每個人物都要設置好人物背景、行為邏輯,還要保證在多線發展的劇情結構上做到不亂不雜。
同時,過多的人物在一定程度上也會加重觀眾的觀影壓力,如何清晰的呈現人物並且讓觀眾能夠看懂並很快進入劇情,而不是在劇集前十集都無法理清人物關係。要做到這些,要義是人物的每一個特性都不能浪費。
《老酒館》做了一個不錯的示範。以旗人那爺為例,那爺初登場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老酒館眾人。成為常客後,那爺的滿清遺民心態則是有條不紊的展現出來:賣房也要請婉容吃飯的執拗,被日本人割掉編子的崩潰,再到與陳懷海喝酒斷交的悲傷。一個在滾滾歷史浪潮裡抱著清王朝些許影子撒手不放的滿清遺民就這樣被呈現了出來。
而《老酒館》在技術的革新也透露出其用心:令人過目難忘的背景音樂,放棄了原有年代戲裡常有的二胡、嗩吶,撥弦樂、弦樂、鋼琴,甚至還有搖滾音樂與拉丁樂,都被大膽的加入劇中。
劇情節奏上也是更為緊湊,開頭就以懸疑入手,基本每兩集就出現一場波折的高密度內容也讓這部劇更具備現代節奏感。《老酒館》的盪氣迴腸與清正受樸是這部劇區別其餘年代戲的特質,在劇情、人物都臻於佳境的境界上,格局與氣質則是讓劇集顯得更為雋永的核心。
《老酒館》,正如陳年老酒,多年回頭看,也是值得一品的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