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每次有人遭罪,總會有聰明人或有德之人出場。
前者以受害者為反面教材,教授處世之法,大概按他們的意思:受害者遭罪,都是不夠聰明之故。
後者以受害者為挑刺對象,指點世道人心:大概他們覺得,受害者一定是自己有問題,「蒼蠅不叮無縫蛋!」「為什麼倒黴的不是別人,而是你呢?」
這兩類人比較招人煩,不止因為落井下石,還因為他們越對受害者挑刺,越是在合理化施害方。
他們的挑刺中,往往隱含著這樣的邏輯:
「加害者比較強,是無法去挑戰、無法去改變的;所以你該改變自己,遷就之,屈從之。沒做到,那就是你的錯。」
似乎全不考慮到,受害者本身比較弱,本身已無迴旋餘地了。
當然,有一部分旁觀者對受害者積極挑刺,不無自我暗示自我說服的心態。
通過給弱者挑刺一二三四五六七,他們能獲得類似快感:
「弱者遭罪,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我要顯得自己很聰明,不會做錯→只要不做錯,壞事就追不上我。」
比較煩人的是,這種對弱者的挑刺,還能找到個藉口,美其名曰「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然而不是這樣的。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是魯迅先生《摩羅詩力說》的句子。用來說拜倫的:
「
重獨立而愛自繇,苟奴隸立其前,必衷悲而疾視,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視所以怒其不爭。此詩人所為援希臘之獨立,而終死於其軍中者也。」
大概魯迅先生所謂,拜倫看到不幸的奴隸,是為之悲哀,同時疾視之——後者就算是「怒其不爭」了。
所以「怒其不爭」,根本也不是在旁挑刺。
拜倫最後,也沒有置身事外說風涼話,而是親身參與了希臘之戰,而且戰死了。
這是魯迅先生27歲時寫的文。且他說的是拜倫,還不是他自己的態度。
到44歲時,他說過了這段更著名的句子,那就是他自己的態度了:
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這些孱頭們!
孩子們在瞪眼中長大了,又向別的孩子們瞪眼,並且想:他們一生都過在憤怒中。因為憤怒只是如此,所以他們要憤怒一生,──而且還要憤怒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
這就說得更直白了。
敢向強者抽刃,那是強者;向弱者與孩子們瞪眼,那是孱頭。
而世世代代的以上凌下作風,都是這麼向弱者挑刺,挑出來的。
《故事新編》裡著名的《鑄劍》,那代表魯迅先生的黑衣人要為眉間尺報仇。
當眉間尺問「你同情於我們孤兒寡婦? ……」
黑衣人回答: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這些受了汙辱的名稱。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乾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裡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
這是魯迅先生的態度:
他沒有因為眉間尺弱、眉間尺報不了仇,去跟他擺聰明:
「這是你自己的問題,你爹死了一定是他自己的錯,大王是得罪不了的你還是算了吧,一開始就不該給大王鑄劍啊巴拉巴拉……」
他也不玩弄各類玄虛的道德名詞,仗義啦,同情啦,因為這些早被弄噁心了。
就是直白地:
「我要給你報仇。」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如拜倫或黑衣人那樣殞身不恤,向更強者抽刃。如果這樣要求每個人,也算一種道德綁架。
但我覺得,至少每個人都可以做到:
當有人受害時,克制住自己精通世務的聰明勁,別去對更弱者抽刃,別再絮絮叨叨朝弱者挑刺「還不都是你自己有問題」,並轉身把這種挑刺弱者的行為,美其名曰「怒其不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