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的父親是個老紅軍,識文斷字。老杜後來當了名小學教師,也算是有些家學。只是在那個年代,老師還不是受人尊敬的吃香職業,剛足養家餬口罷了。
老杜的學問是好的,尤其是那手毛筆字寫的堪稱本地一絕。老杜的毛病就是愛喝酒,醉了就犯酒瘋。如果排除了教師的身份,他絕對稱得上是遊手好閒、好吃懶做,反正家務農活他是從來不摻手的——君子遠庖廚,更何況出賣體力,他說。
老杜好吃,而且吃的有創意。在夏季天熱難當的時候,他就私自停了課,領著班裡的小男孩們去河裡遊水,並勒令孩子們邊洗澡邊捉魚摸蝦逮蟹,然後將孩子們的所獲帶回家做了吃。學校為了這事沒少批評他,可他老是說這是在豐富孩子們的生活。
有一次,老杜就著孩子們「孝敬」的菜餚不知不覺喝高了,就醉醺醺晃悠悠的逛到了學校,大發酒瘋,無緣無故的體罰了七八個小同學,打得孩子們滿身瘀青,皮開肉綻。一個民辦教師,既無師德,又如此不成體統,這一回終於惹怒了家長和校長,一紙休書將他開除回了家。算是失業的老杜後悔又消沉,整日結伴杜康,酩酊大醉,一醉不醒,醒來再喝。他老婆實在無法忍受,在遭到他的一番毆打之後毅然離婚,改嫁去了海邊的一個漁村,留下了兩個十歲多的兒子。後來村裡人到東邊去的時候就常遇見他的前妻,養的白白胖胖,身邊還領著個文靜可愛的小男孩。村裡人回來說給他聽,他總是一個勁的搖頭,表示不相信,嘴裡還嘟囔著——她還有這樣的好命運?——然後就發一聲的嘆息,愣起神來。他的兩個兒子在跟他生活了一段時間後也先後離開他外出闖蕩了,聽說經過多年的打拼都有了自己的事業。老大專賣昂貴菸酒,老二成了大廚,都有房有車,瀟瀟灑灑。只是二人結婚的時候,老杜都沒有到場。老杜有些老淚縱橫的說,沒盡到父親的責任,沒臉啊。村裡人背地裡都傳他根本就是沒有接到知會——只是誰也沒有當著他的面講出來。
父親小老杜十多歲,也算是兩輩人了。我家與他發生聯繫是由於他的耕地。老婆孩子出走後,老杜在飲酒上是有所收斂了,估計是手頭太緊的原因。老杜是沒心思也沒想過去打理自己的耕田,卻也知道扔了可惜。正好父親看他有些耕地離水源挺近,就以便宜的價格買了下來,這一來二去的,也就有些相熟了。有時他要是饞了,又短了柴米油鹽,就一手拎半瓶的老白乾,一手拎一塊草繩繫著的豬肉,請母親給炒了。當然有時也是空手的,正好趕在吃午飯或晚飯的時間,父親就留他一塊吃,他也不推辭。母親對此事很是有意見,父親則說不就是一頓飯嗎,他肯定是餓極了,要不誰捨得下這張臉。有一年,他說不要現錢了,拿了錢沒幾天就揮霍了,他讓父親轉成等價的小麥,好扛回去直接換成大米和麵粉。父親問怎麼知道過日子了。他面有苦態,說吃飽飯才是最緊要的啊。不過那也是最後一次的「交易」了,第二年母親染了重症,父親就辭了那幾塊耕田。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來過我家。
前幾年,他突然就從村子裡消失了,有人說他去了南方掙大錢去了,也有人說他被兒子接到城裡享福去了。可是後來他又回來了,除了衣服穿的體面,人蒼老了很多。年末的時候,他又端著筆墨到集市上寫對聯賣對聯去了。年三十那晚,他大概又醉了,沿著村裡的大街小巷不停的穿梭遊走,一邊還唱著誰也聽不清的歌謠,沉鬱感傷,婉轉悲涼。原來他還有這樣一副好腔調。升騰的酒氣與飄落的歌聲在空中相遇,碰撞,最後忽然間被此起彼伏的鞭炮聲淹沒,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