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第一講說明了,辯論是運用批判性思維主張特定立場的說理活動;在第二講中講述了需要怎樣的態度——包容精神與協商理性;在這一講中我們要清楚擁有什麼樣的能力,以什麼樣的能力為核心。
那麼我們先來思考一下,一個辯手或一個辯論的愛好者,要去說明一個道理(觀點)應該具有什麼樣的能力?
需要非常綜合的能力
演說的能力(能夠不怯場、流利去表達)——這是辯手的基本能力;
能夠寫出好的文案(廣告);
記者(當然不是那種民生事件性記者;而是那種思考、思辯性,會綜合各種資料,去對不同的當事人觀點,去權衡比對,最後寫出深度調查報導的那種記者);
段子手,幽默感;
包括分析師、科學家、哲學家、各類的速成專家。
特別是最後一個,什麼是各類的速成專家?
因為你知道辯論是涉及到無數的辯題。
有時候你要去辯論——
年輕人應該更多去大城市呢?還是更應該去中小城市創業呢?
這時你是個社會學家;
轉基因是不是應該推廣呢?
你變成一個科學家;
安樂死是不是應該合法化呢?
你變成一個醫學家或者是一個倫理學家
那麼無論準備什麼樣的辯題,都必須在一周內,成為這方面的專家,因為一般給你一個辯題的準備時間不過如此而已。
幾天的時間之內,你怎麼做呢?
——具備使用搜尋引擎高級搜索功能,大致知道哪些論壇、微博、其他社交媒體上能夠找到相應資料,要知道這樣的資料某些資料庫裡邊可能會有,或者某些學者他有相應的論點,你事先需要一個非常強大的先期儲備,
然後才能遇到具體問題的時候迅速地成為這方面的專家;這件事情很難。
但是呢,非常重要;我們在工作時,除非你是做那些非常非常技術性的東西,一輩子就只做那麼一件事情——工匠性的工作;
否則的話,絕大多數職業都需要你迅速成為某一類專家。
而這是辯手一種搜集資料、整合資料的能力。當然這些涉及太深太廣以及專業性原因,只說明兩個最核心最基本的能力——思維和感悟。
一個是概念性的思維,我們一般把它稱為「理智」;還有一種是非概念性的思維,我們一般把它們稱為「感悟」。
狹義上的思維我們把它稱為「理智」的思維,我們基本上可以用思維與感悟來形容它。
那麼,學辯論它的正確途徑應該是從能力到口才,從思維能力到口才的表現。
為什麼呢?
因為我們有這麼一句話——「在學術上:我有話要說,我要寫篇論文(have something to say);但是大多數學者、學生寫論文是——have to say something(我得說點啥)
老師:」你寫一寫你辯論的心得。「
學生內心:have to say something!!!
使勁寫使勁寫,好不容易寫完,交差,非常有成就感。
但是真正的學術不應該是這個樣子,它是I have something to say!我必須要把這個話說出來,我必須在心裡邊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這個觀點很重要,我必須要讓別人知道。這才是真正的學術的研究。
辯論也是一樣,當我們在思維上能夠做到—— have something to say, 有一些真的東西能夠想通,那我們才能真正地把我們口才鍛鍊好。
而不是先說我們要怎麼樣怎麼樣去誇誇其談,慷慨陳詞。
例:在英國有個政客的訓練營,此中有專門訓練政客的方式,就是任意給你一個題目,比如說:你覺得我們到底應該增加我們的稅收還是減少我們的稅收?在任何一個題目給定的情況下,你可以滔滔不絕講五分鐘廢話,這是訓練口才的能力。
你講五分鐘——
1、沒有任何把柄被人抓到;
2、沒有特別明確的立場使得選民會對你產生不認可或反感;3、顯得很有內容;
4、但是什麼都沒有說。
當然這種訓練純粹是政客那種花俏、技術性的口才性的訓練;把車軲轆話翻過來復過去反覆地說」這種事情我們首先要辯證地看,世界上事情沒有絕對的等等「;
這是很沒趣的一件事情。
所以我們要學的東西,正確途徑是把事情先想清楚,然後再把它們說清楚。
我們剛才說:一個是概念性的思維,一種是非概念性的感悟;對於前者而言,要求各位頭腦清晰;對於後者而言要各位善解人意。
這是我們辯論兩個基本能力,一個辯手有沒有天賦、有沒有才能,關鍵就是看它思維能力和感悟能力能不能足夠得清楚,能不能足夠善解人意;
正如菲茨傑拉德在《了不起得蓋茨比》一書中曾寫道:每逢你想要批評別人的時候,你就要記得,這個世界上並『不是人人擁有你的優越條件「。我們再舉一個理論上的觀點,在佛教中有個觀點叫「所知障」——所知道的東西會構成你的障礙。
越知道一件事情,就越不能知道別人為什麼不知道這些事情,越理解,就不能知道別人為什麼不理解。
我們經常會被我們的知識構成一種障礙,會對別人不能造成一種同情的理解;一種換位思考,感受不到別人的情緒。
人類很聰明,人類知道得很多,但是偏偏感受不到別人就不知道。
而我們中國人其實是一個非常講究感悟的民族,我們是詩的國度,詩也就是感悟。
你想想——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它美在哪?怎麼說得清楚。我們只能去感悟它。
如若翻譯成外文,那就缺少美感了,詩的美、美感只能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去感悟。
中國是詩的國度,感悟的傳統從古以來就有。
我們舉個例子,儒家講究「仁」 講究感悟:同情之理解。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論語,顏淵第十二》
乍看一下,上述這段話不就是胡說八道,思維混亂,是中國人劣根性的一個表現。
但並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們可以分析一下。
司馬牛是孔子一學生,問君子(老師,什麼是君子?)
老師說:君子就是不憂愁也不恐懼的。
司馬牛又問:那不憂不懼的就叫做君子嗎?孔子說:你自己反省自己,自己沒有什麼做錯的地方,為什麼要憂愁,為什麼要恐懼呢?
我們來看一下,為什麼這句話第一反應是邏輯混亂?
比如:
學生:」老師,什麼是杯子啊?「
老師:"杯子就是能夠用來喝水的東西。"
學生:"那但凡能夠用來喝水的東西都能叫做杯子嗎?瓶子也能用來喝水啊。"
老師:"杯子,怎麼會不能用來喝水呢?"
學生內心:"老師,您好像跟我說的不是一回事吧?「
同上訴而言,第一反應是不是老師回答邏輯有混亂?
那我告訴你,從概念性的思維角度,這當然是有思維混亂。
就像是」詩「是不能翻譯成理性的探討的。
那麼孔子到底是在講什麼?
司馬牛在問君子,他並不是在問君子的概念定義是什麼;
司馬牛的潛臺詞在說:君子,對於我來說意味著什麼?(個體化,處境化) 司馬牛是在問——老師你給我談談君子吧。
他的意思不是說請你給我一個對於君子清晰的概念,真正重要的是對我來說,我要作為一個君子,我應該怎麼做?
孔子說:不憂不懼。
那不憂不懼就能做為一個君子嗎?
孔子說 :你自己事情如果做的是對的,你自己反省自己沒有任何的錯誤,你為什麼要憂愁和恐懼呢?
後來司馬牛說過一眾人非常熟知的成語——四海之內皆兄弟。這是來自司馬牛跟孔子另外一個學生的對話,
司馬牛問:人都有兄弟,我偏偏都沒有,憑什麼?
別人就開導他,什麼君子只要恭敬待人、對於他人友善、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上述兩個例子中,我們不難發現司馬牛是一個怎樣的人,而這也正是孔子的」因材施教「;是」個體化、處境化「 去問它這個問題,你到底需要什麼?
那麼感悟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直覺化「
——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樊遲未達。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
孔子另外一位學生樊遲,樊遲問仁,什麼是仁。
子曰:「愛人「
那什麼是智呢?子曰:」智人「
在邏輯上來說,孔子的回答這不就是循環定義嗎?
比如:什麼是矛盾?矛盾就是分析矛盾;什麼是基礎?基礎就是作為基礎的那些東西。
孔子講,愛人,知人;樊遲不明白老師的話,孔子說: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
就是你把一個直的東西,放在一個彎的東西上面去,把一個正確的東西跟一個錯誤的東西進行對比,你就會使得那個錯誤的東西自然的就偏向於那個正確的東西了。
孔子究竟在講什麼呢?我們再舉一個國外的例子——
賈伯斯當年在設計iPhone的時候提出了很多理念,設計師在面對boss或甲方爸爸的的要求時非常疑惑——你到底要什麼呢?
賈伯斯說:你不要管我要什麼,我要是能明白的告訴你們,那我就來設計,要你們幹什麼?你們儘管放心大膽按照我的想法去做,你只要這個東西做出來了,我就知道,它就是了。我現在並不知道這個東西是什麼,但只要出現在我面前,我覺得它就是了。
我們再回來看孔子說的話,什麼是仁?愛人。什麼是知?知人。到底是什麼?
當它出現的時候——「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你自然知道。
孔子的意思是說,你要直覺化地處理這件事情。我沒有辦法清清楚楚告訴你什麼是仁,什麼是知;
但是我可以告訴你,當一個真正的仁人志士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當真正有智慧的觀點擺在你面前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某些東西,或有時候,在兩者間選擇時,前者有著嚴密邏輯的情況下,為什麼後者更好,但沒法解釋呢?
因為這是感悟性的東西。
如詩——為什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美的?而」好看的小姑娘我很喜歡「就是不美的?
為什麼」床前明月光「是美的,而」床前的月亮很亮「是不美的?這只能感悟。
那我們應該如何鍛鍊這種能力?
——藝術鑑賞。
好的作品、廣告、公認的精品去欣賞。就算不知道他為何好也沒關係,因為——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
多看好東西,再看沒這麼好的東西,在它們之間不斷進行比較。
所以,感悟——同情之理解,它要求的是 個體化 處境化 直覺化。
要能夠非常地善解人意,要對於言辭之中很多的細節,很多的內在的問題,有非常充分的語感。
我們接下來要解決一個理性的方面,在這方面中,它可能非常非常繞。
我們說在中國古代有孔子、諸子百家,而在西方世界有古希臘的哲學,基本上是中西方的軸心時代。
軸心時代有位西方的著名哲學家——蘇格拉底。
這個人在他學生柏拉圖筆下有很多對話,其中有一篇是蘇格拉底跟當時雅典一個很著名學者的一段對話。
當時的對話討論一個話題:神學中最根本的概念——虔誠;那什麼叫虔誠?
樊遲問什麼是仁,什麼是知。孔子說愛人,知人。
蘇格拉底:什麼是虔誠呢?
他的這個對手遊敘弗倫第一個回答,跟孔子回答很像,他舉了個例子——「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我這樣的就叫虔誠。
我對於神很虔誠,為了神我能把我爹送到監獄,所以我這樣的就很虔誠。
」請問什麼叫義氣?「
」義氣就是幫我兄弟擋了兩刀。兩肋插刀這叫做義氣。「
這叫不叫義氣呢?這叫義氣的一個例子。
是的,這很好,很正確,可是它不能證明什麼叫義氣或者什麼叫虔誠。
你講的是虔誠的一個例子;我為了兄弟能夠兩肋插刀,我為了神能夠把父親關到監獄裡邊去。都是例子。
那你說,這是不是虔誠的定義呢?
蘇格拉底說,我問的是「虔誠之為虔誠(的概念)「,而不是虔誠的實例。
所以第一個要注意,在思維的條剖縷析的過程裡,有四個東西要做到——
2.我要的是普遍性的東西而不是特殊性的東西;
那麼遊敘弗倫說:那我給你個概念。
遊敘弗倫:」虔誠就是神所喜歡的東西。比如說:神喜歡人的正義,那麼做一個正義的人就是虔誠,可以理解了吧?「
這個時候蘇格拉底說:」我要的是普遍性的東西而不是特殊性的東西。那如果虔誠是神喜歡的東西,那我問你,為什麼同一件事情有的神喜歡,有的神不喜歡,神有時候喜歡,有時候不喜歡;有些人做神喜歡,有些人做神不喜歡?「
這很難。普遍,而非特殊。
是按照對方辯友的觀點,如果說神喜歡就叫做虔誠的話,為什麼有些事情既虔誠又是不虔誠的呢?
對方辯友你豈不是自相矛盾嗎?這就是我們做思維訓練時候的一種對於普遍性的一種要求。
遊敘弗倫再一次改變他的觀點,他說虔誠就是神一致都喜歡的東西。
這段對話到這裡,基本上都還能很容易理解。下面對話,需要一定的智力,但我相信認真看都能看懂。
蘇格拉底問:神一致喜歡的東西就是虔誠,神喜歡——虔誠。虔誠——神喜歡。那我請問你,這兩個事情同時發生的時候,哪個是本質,哪個是現象?
用蘇格拉底的原話說:」到底是因為虔誠所以被神喜歡,還是應該神喜歡所以這個事是一個虔誠的事情?「
很繞吧?對不對。
舉個很簡單的一個例子——
到底一個女生是因為漂亮而可愛呢?還是因為可愛而漂亮呢?
哪個是本質哪個是現象?
在吹氣球時,一吹氣球就開始變大,吹氣的過程和氣球變大是同一個過程;
那我請問你,哪個是原因哪個是結果?當然是吹是原因,氣球變大是結果。
所以同樣兩個事情,它同時發生,神喜歡——虔誠。虔誠——神喜歡。
但是同時發生不代表內在的因果關係就一定是從左到右,或者從右到左。
到底是因為虔誠所以被神喜歡,還是,因為神喜歡,所以是虔誠的。
這時候遊敘弗倫陷入到一個很矛盾的境地。為什麼?
假設你女友問你,你覺得我漂亮是不是因為情人眼裡出西施?這是一個陷阱,一定要三思再回答!當然不能回答情人眼裡出西施!當然是因為你美麗所以我喜歡!如果你反過來說的話,就會讓你的這種喜愛或者讓對方的美麗減損很多。好,所以呢,遊敘弗倫不敢給相反的回答。
他說,是因為虔誠所以神喜歡。
好。我們現在有個結論了(這個是辯論中的「質詢「環節)
現在我們確認了,對方辯友認為——是因為虔誠而神喜歡。那對方辯友就承認了,承認虔誠跟神喜歡是兩件事而不是一件事。
想一想,當你說是因為我吹泡泡所以才有泡泡,吹跟泡是兩回事,吹不一定有泡泡,有泡泡也不一定是我吹。所以我們看,虔誠≠神喜歡,是兩個概念(對方已承認);
我們現在來問下面一個話題,剛才我們講的是我們要本質而不是現象,哪個是本質哪個是現象?
到底是你喜歡是本質還是漂亮是本質?最後一個問題,我們要自洽。體系之內,自圓其說,此之為自洽也。
我們要一個自洽的體系而不是包含矛盾的體系。
現在我來告訴你,你的這個問題裡有矛盾——
1.你說虔誠跟神所喜歡不是一回事,那我接著來問你,那麼換個角度,虔誠是我們人要去侍奉神,讓神開心;
那麼被侍奉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有求於人。但神是無求於人的,神是全能的全知的,怎麼會有求於人呢?
那既然神無求於人,那麼神為什麼又希望人要虔誠呢?很矛盾吧?
遊敘弗倫說:虔誠本身就是神所珍貴的所喜歡的東西。
就像我們父母經常講,我不要求你為家做多大貢獻,一輩子不容易就求個平平安安。
子女本身的幸福就是父母最大的心願,父母是無求於子女的,神也是無求於人的。
蘇格拉底說:你剛才告訴我說虔誠跟神喜歡是兩個概念,你現在又告訴我說虔誠就是神所喜歡的東西;這是一個概念。
剛才是兩個概念,現在是一個概念,所珍貴不就是所喜歡嗎?那到底是一個概念還是兩個概念。
這時候遊敘弗倫說了一句話:」我突然想起來我好像還有別的事情要辦。「
這是柏拉圖對話集說到蘇格拉底的時候,很多跟蘇格拉底對話的人最後都是這樣的結果。
因為幾乎沒有人能夠對任何概念的理解,能夠經得起如此條剖縷析的思辨,這是很難的。
當我們需要一種不是描述而是概念,不是特殊而是普遍,不是現象而是本質,不是矛盾而是自洽的一種認識的時候是非常非常難的。
你看孔子說不清什麼是仁,只能說仁是愛仁,你自己去悟吧。
遊敘弗倫他也說不清什麼是虔誠,所以最後希臘哲學家得出一個概念,人是不可能真正有智慧的,只有神才會有。
當然這是哲學方面的一些話題.
總而言之,條剖面縷析的思維是我們需要練習的,在培養這樣一種能力的情況下,幾乎沒有任何觀點經得住如此之猛烈的攻擊,這是在學辯論的時候要培養的第二個能力,思辨的能力。
所以我們總結一下:辯論有很多能力,但是它基本能力是思維和感悟。
我們要尋求一種——普遍的,本質的,自洽的,概念——洞悉事理。
而感悟正好與它相反,我們要多經受藝術的薰陶,我們要多有生活的閱歷,我們在生活的很多細節之中反覆去思考;
我們有沒有更多的說話的改進的空間,我們這樣一個觀點內在有怎麼樣的潛臺詞,要使勁去想,不要放棄任何鍛鍊的機會;
從而培養一種,個體化的,處境化的,直覺性的——體察人心的,善解人意的能力。
所以你說一個辯手要訓練他的基本能力,需要兩個方面去努力,一個叫做洞悉事理,一個叫做體察人心。這兩個能力的培養是辯論的最核心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