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頭,法國音樂人馬努-喬抱著一把吉他與搭檔彈奏起輕快俏皮的旋律。
一個矮胖的、留著烏黑捲髮的中年男人慢慢走下商務車,很快就被街對面的旋律吸引住了。矮胖男人挺著大肚腩提了一下褲子,然後雙手插兜向歌聲的方向走過去,他的兩隻手各戴了一塊手錶。
在距離歌聲大概兩米遠的地方,矮胖男人停下來駐足欣賞,身體不時會跟著節奏輕微的前後擺動,可能是太胖了,這個擺動的幅度很不起眼。
矮胖男人在歌曲的前半段保持著微笑,但後來逐漸收起了笑容。在墨鏡的掩護下,特寫鏡頭也抓不到他的真實神情,頂多是臉頰有些緋紅,但沒法硬說他眼眶溼潤。矮胖男人會伸出舌頭舔舔嘴唇來化解一點尷尬。
其實,世界上任何一個人聽別人唱起一首關於自己的歌,都會羞澀。
這首歌叫做《如果我是馬拉度納》,但歌曲的原名卻別有洞天——《La vida tombola》。tombola的發音有點像「冬不拉」,如果按字面意思,tombola就是西班牙語裡的摸彩票。
整首歌裡有一段反覆吟唱的段落,西班牙語原文是這樣的:
La vida es una tombola
De noche y de dia
La vida es una tombola
Y arriba y arriba
如果稍稍演繹一下,這段歌詞是在說:人生就像抽獎盤,從日到夜的旋轉;人生就像抽獎盤,向上再向上的旋轉。
日夜不停旋轉的抽獎盤,也可以被看成是一場關於黑和白的賭博遊戲,而向上再向上的旋轉,則意味著主角在黑與白的纏繞中不斷被推向最高處。
馬拉度納最被人熟知的那場比賽,本身就像黑與白的輪盤:上帝之手是黑,連過五人是白,上帝之手是極夜一般的黑,連過五人是極晝一般的白。
但在阿根廷人民眼裡,墨西哥阿茲臺克球場就是純白,整個1986年世界盃就是純白,因為4年前馬爾維納斯群島上649個亡靈堆積而成的黑,必須用也只能用另一場戰爭去洗刷。
英阿大戰開賽前8天,阿根廷最偉大的作家博爾赫斯離開人世,博爾赫斯生前明確表示:足球在美學的意義上是醜陋的。
博爾赫斯厭惡足球有兩個原因:足球是一種贏者王侯敗者寇的遊戲,象徵著霸權的、強勢的觀念;同時,足球這項運動不可避免的會和民族主義糾纏在一起。
宿命的是,博爾赫斯和馬拉度納,這兩個世界上最著名的阿根廷人,在1986年那個夏天一死一生。博爾赫斯眼中關於足球的所有原罪,都被馬拉度納用一己之力推到了極點。
把上帝之手形容成「偷走了英國人的皮夾子」,以及把查爾斯王儲的手形容成「沾滿鮮血」,不知道哪一個更能激起敵人的怒火?
馬拉度納的摯友、著名南斯拉夫導演庫斯圖裡卡太知道怎麼添油加醋了:在他為馬拉度納拍的紀錄片裡有許多段過場動畫,伴隨著朋克音樂,英國女王的腦袋被馬拉度納眼花繚亂的盤帶給擰成了麻花。
博爾赫斯曾把阿根廷形容成一艘靜靜停泊在港口的船,可是馬拉度納把船開走了,並且連錨都扔了。這艘船飄在海上,穿過日和夜,然後不顧方向的旋轉。
馬拉度納偶爾會把船停靠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然後在日落之前回到貧民窟,這對他來說本身就是回家;不過入夜之後,他又轉身鑽進酒吧找脫衣舞娘,然後吸上幾口古柯鹼。
博爾赫斯不可能想像得到,所有的阿根廷人民在他死後都上了馬拉度納這艘船。
足球又豈止是和民族主義糾纏在一起?追隨馬拉度納的人,已經是在接受某種宗教的洗禮。
馬拉度納的教眾們堅信,如果有一天他不踢足球了,完全有可能端起槍鑽到叢林裡和敵人正面交火,因為他們見過那個撲通跳進水裡然後大喊「卡斯楚我願意為你去死」、「美國人吃屎」的胖子。
這才是馬拉度納教義裡最精髓的部分。至於上帝之手連過五人,則是他在業務層面向帝國主義成功開槍的證明。
在這場造神運動中,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很注重平衡神與人的關係,比如有人對馬拉度納的評價是:世上哪有這樣一種神,如此具有人性?
這樣的尬評未必總是會露出馬腳,畢竟東方受眾對希臘神話還保留著莫名的崇高感,可是希臘諸神的軟肋說起來,恐怕比馬拉度納所展現的還要真實。
毒品、酒精、鬥毆、私生子,馬拉度納「黑夜」的那一面貼上這些標籤才便於理解,但在許多狂熱的追隨者看來,這些恐怕是他神性的加分項。
馬拉度納最隱秘的部分反而被隱藏了,一如他聽到《如果我是馬拉度納》時,墨鏡背後的那雙眼睛。
紀錄片的鏡頭會給馬拉度納懺悔的機會,當然我們難免會矯枉過正,比如相信他的內心其實像孩子一樣純潔。
1994年馬拉度納涉毒被捕的時候,臉部已經開始浮腫,用他本人的話說,「我是死了,只是沒有離開人間」。在後來酗酒陷入昏迷的日子裡,女兒吉安妮娜一直在旁邊不停呼喊爸爸的名字,但馬拉度納只是醒來才知道。
前妻克勞迪婭拍攝的那些家庭錄像,可能才是精準擊中馬拉度納軟肋的最有效武器——永遠不要指望他在球場上產生什麼罪惡感。
在馬拉度納最巔峰的那段日子裡,他甚至都不願意為女兒舉辦一場生日會。他往往只在家庭聚會的一開始出現,然後突然不見蹤影,最後跑到某個僻靜的球場一個人練球。
前妻克勞迪婭所生的兩個女兒,達爾瑪和吉安妮娜,恰好是在年幼的時候見證了父親的吸毒史,所以父女之間的快樂時光總是模糊而短暫,兩個女兒曾經一度很抗拒父親的擁抱。
所以那段最難的日子裡,守護馬拉度納的只有克勞迪婭。當有人問克勞迪婭「馬拉度納是怎麼走出那段日子的」,克勞迪婭反問道:「怎麼從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
馬拉度納將克勞迪婭形容為「救命恩人」,但克勞迪婭當年堅持認為馬拉度納「更愛」的人是卡斯楚,否則他堅持要在古巴戒毒實在難以解釋。
當然事後來看,克勞迪婭總歸是對的,2019年馬拉度納又被曝出在古巴和兩名女子育有三個私生子,女兒吉安妮娜毫不客氣的吐槽:再有三個您就能湊齊一套首發了。
可是這個父親也從未放棄取悅女兒的機會,2010年世界盃上那個西裝革履、黑白雜色絡腮鬍的造型,就是大女兒達爾瑪親自設計的。輸給德國之後,父女相擁而泣,一旁的勒夫尷尬得像是偷走了一場勝利。
在紀錄片《馬拉度納》拍攝期間,導演庫斯圖裡卡和馬拉度納一起乘飛機,不巧遇到強大氣流,整個飛機劇烈顛簸,鄰座有個高大的男人抱著女兒魂不守舍。
此時這個女兒看了看坐在旁邊的馬拉度納,然後安慰她那個失魂落魄的父親:「爸爸,別擔心,我們現在和神在一起。」
可是神並不總能和自己的女兒在一起。
馬拉度納應該更喜歡開頭那首歌,《如果我是馬拉度納》,如果你仔細揣摩,會發現歌詞在誇張的表達下還保留著拉丁民族特有的調皮,那一點調皮或許才是馬拉度納最接近人的部分:
如果我是馬拉度納,我就像他那樣活著,
如果我是馬拉度納,面對任何球門,
如果我是馬拉度納,我永遠不會犯錯,
如果我是馬拉度納,不會迷失在任何地方。
人生就像抽獎盤,從日到夜的旋轉;
人生就像抽獎盤,向上再向上的旋轉。
如果我是馬拉度納,我就像他那樣活著,
無數的煙花,無數個朋友,無論發生什麼,
如果我是馬拉度納,我依舊為我欲為,
衝著國際足協大喊,他們才是真的小偷!
人生就像抽獎盤,從日到夜的旋轉;
人生就像抽獎盤,向上再向上的旋轉。
如果我是馬拉度納,我就像他那樣活著,
因為世界就是一個球,內心原始的生活著,
如果我是馬拉度納,有一場球賽要贏,
如果我是馬拉度納,有一隻上帝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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