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燕專訪裘錫圭:為什麼提出「古典學」重建

2020-12-13 澎湃新聞
本文發表於2015年9月《書城》雜誌,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

戴燕按:

跟裘錫圭先生約了好幾年的訪問,終於在今年五月中旬完成。裘先生的嚴謹認真是出了名的,訪問前,我先給他看過一個提綱,他看完後表示同意接受訪問,卻又強調他是主張「重建古典學」,不能把「重建」誤會成「建立」。就這樣,在書馨公寓他的住所,根據提綱,我們談了三個多小時。談話錄音經過吳湛博士的整理,印成大字本,送給他過目,他在文稿上改了又改,吳湛說「光看字跡都很感動」。而我沒有想到的是,就在籌備、召開《馬王堆簡帛集成》修訂會議的這一段時間,裘先生還抽空一字一句地修改了這篇訪問稿。八十歲的裘先生做起事情來,依然不拖泥帶水。

這裡發表的就是裘先生審定過的文字。


一、為什麼提出「古典學」重建

戴 燕:

這些年,您多次談到「古典學」的重建,我們首先想要了解的是,您為什麼有這樣一個想法?您提出的「古典學」的宗旨又是什麼?

裘錫圭:

「古典學」這個名稱,中國學術界以前不太用,我用這個名稱也很偶然。二〇〇〇年,日本學者池田知久在東京主持一個公開研討會,題目叫「文明與古典」,是不是他打過招呼說要講講古典學方面的問題,我記不清了。我想「文明」這種大的問題,我也不會講,那還是講古典學的問題吧,就寫了一篇《中國古典學重建中應該注意的問題》。這是我用這個名稱的開始。

為什麼提「古典學」重建?因為從一九七〇年代以來,地下出了好多簡帛古書,有西漢早期的,也有戰國時代的,內容很重要。當然在此之前出的那些漢簡等等,對於我們研讀先秦、秦漢的古書也有幫助,有時候可以糾正錯字,有時候可以把沒有弄清楚的問題弄清楚,我也寫過這方面的文章。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首先發現了馬王堆帛書、銀雀山竹簡,後來又發現了戰國竹書,這些對研讀先秦、秦漢古書起的作用更大。大家知道比較多的,就是《荀子·非十二子》講的子思、孟軻「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子思他們提出的「五行」到底是什麼東西,馬王堆帛書一出來,就徹底解決了。又因為出土的《老子》比較多,對於《老子》的一些錯誤,尤其重要的是像戰國時候人的竄改,莊子後學對《老子》的竄改,以前不知道,現在都知道了,有些地方甚至跟原來的意思完全相反。我在這方面寫過文章,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中,我作《老子》甲本的注,也有說明。還有關於孔子跟六經的關係、早期儒家的思想、所謂「黃老思想」(我稱為「道法家」)的源流等等,大家談得很多了。在這些方面,都有新的認識。

這些資料出來以後,學界還普遍認識到,「古史辨」派在辨古書上有很多不對的地方。他們在辨古史方面功勞很大,但在辨古書方面錯誤太多。辨偽其實也不是從他們開始的,古代人對古書年代也有考辨,他們是集其大成。集其大成,又走過了頭,好多古書,「古史辨」派認為是假的,現在出土的文獻可以證明它們是真的,至少是先秦的書。但是現在不少人,否定「古史辨」派也走過了頭。有些人甚至於認為傳統舊說都是可信的,連偽古文《尚書》《列子》這樣的偽書,都信以為真,簡直是走回頭路,比清代人、宋代人都不如了,回到「信古」去了。我感到不能因為「古史辨」派走過頭,就一概否定他們,那是更錯了。我們應該在充分吸取前人成果的基礎上,根據新資料、新的研究,重建「古典學」。

「古典學」的名稱,雖然古代沒有,但是古典研究從孔子跟他的學生就開始了,後來一直有人繼續這方面的工作。可以認為宋人對古典學有一次重建,應該說力度比較小。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古史辨」派否定很多傳統的東西,也是一種重建。他們在西方思潮的影響下,強調要根據理性來看問題。現在看他們是走過了頭。我們也應該重建,但不是回到信古, 是要比前人更進一步,把古書裡的問題,大大小小的問題,儘可能弄清楚。一方面對於「古史辨」派的錯誤意見應該批判;一方面我感到很重要的,重要性一點不在批判「古史辨」派之下的,是不能夠像有些人那樣盲目否定「古史辨」派,這個傾向更要不得。我提出「古典學」重建,有這麼個背景。

這裡有個很明顯的例子,就是禹的問題。「古史辨」派說,傳統舊說認為夏人祖先、商人祖先、周人祖先都在堯舜的朝廷上當官,這不是事實,是古人虛構的,在較早的傳說中,禹是從天上派下來的。上世紀末有一件重要的西周時代銅器出土,就是豳公盨,上面寫著「天命禹」如何如何,那上面根本沒有提堯、舜,這不證明「古史辨」派講的基本是對的嗎?但有人說西周銅器上有禹,說明他是個歷史人物,「古史辨」派講禹不是歷史人物,是錯了。古代到底有沒有禹這個人先不講,在西周人心目中,他顯然就是天即上帝派下來的,並不是堯、舜朝廷上的一個大臣。這明明是支持「古史辨」派的資料嘛,但是他們卻那麼講,簡直是不講道理了,那怎麼行呢?

二、「古典學」研究的是作為我們古代文明源頭的上古典籍

戴 燕:

「古典學」的提法得來偶然,但您的想法是早已有的。那麼您提倡的「古典學」,與西方的古典學有沒有關係?主要有哪些內容?

裘錫圭:

用了「古典學」這個名稱,後來感到也很需要。在西方學術界一般說「古典研究」。這個古典研究的範圍很廣,包括古希臘、羅馬的語言、典籍,也包括古典時代的歷史、思想史、科技史以至文藝、美術等等方面。當然,是以讀古希臘、古拉丁文獻為基礎。

古希臘語、古拉丁語早已不用了。雖然不少從事古典研究的西方學者,他們的語言與古希臘或古拉丁語有程度不等的相當密切聯繫,他們的歷史、文化與古希臘、羅馬的歷史文化也有密切關係,古希臘、羅馬文化是他們的文化的重要源頭,但這種關係畢竟是比較間接的。

我們中國的情況呢,雖然上古漢語跟現代漢語差別很大,上古漢字跟現代漢字也差別很大,但畢竟是一脈傳承下來的。那些傳世的先秦的書,其文字現在還能認。當然其內容一般人已經不大懂了,但畢竟跟西方一般人看古希臘、古拉丁原文不一樣。所以我們的「古典學」雖然借鑑了他們的「古典研究」,但不必像他們範圍那麼廣。你要把先秦的思想文化研究、社會歷史研究都包括在我們的古典學裡,一般的人文學者不會同意,我感到也沒有必要。

我們這個「古典學」是比較名副其實一點,主要就是研究作為我們文明源頭的那些上古典籍。主要是先秦的,但也不能講得那麼死,秦漢時候有一些書跟先秦的書關係非常密切。譬如傳世的最早醫書《黃帝內經》,有些人說是東漢才寫的,它成書可能是在東漢,但現在根據出土的文獻一看,它好多內容是先秦的。馬王堆以及其他一些西漢早期的墓出土了好些醫書,那些醫書肯定是先秦的,因為西漢早年不可能寫出那麼多,《黃帝內經》的不少內容,就是因襲它們的。還有《淮南子》、劉向編的《新序》和《說苑》,有很多內容來自先秦古書。科技方面的算術,現存最早的《九章算術》肯定是東漢時編成的,但從出土文獻看,秦代、西漢的算術書,跟它關係非常密切,其內容肯定大部分來自先秦。我們的「古典學」就是以這些書的研究為基礎,牽涉到的方面很廣,如這些書的形成過程、資料來源、體例、真偽年代、作者、流傳過程,流傳過程裡的變化、地域性等等,都應該研究。這些書的校勘、解讀,當然也是古典學的重要任務。古典學不用把上古思想史、社會史、歷史研究等等包括進去,但要是沒有這些方面的知識,你能讀懂這些古書嗎?研究的時候,還是需要這些方面的很多知識的,實際上關係非常密切,不能割斷。

現在我們研究先秦、秦漢的古典,可以說如果沒有出土文獻研究的基礎,那肯定是不可能深入的,而要真正掌握出土文獻,古文字又是基礎。這方面跟西方的「古典研究」又有相似之處,他們必須有古希臘語、古拉丁語這個基礎,我們也要有古漢字、古漢語的基礎。當然,最根本的基礎,還是漢語言文字和古代典籍方面的一般基礎,沒有這種基礎,古漢字、古漢語和出土文獻都無法掌握。

三、要努力提高我們對古代文化的研究水平

戴 燕:

您講的「古典學」,還是以古典典籍為核心的研究。

裘錫圭:

我們這個「古典學」啊,比較符合字面的意思,不是範圍那麼廣。

戴 燕:

那麼,現在流行「國學」,還有人要恢復儒家,這些跟您講的先秦、秦漢時代我們文明的源頭,有沒有關係?

裘錫圭:

從內容上講當然有關係,但是我講的範圍比較窄,沒有他們那麼廣。我是不太願意用「國學」這個名稱的,範圍不清楚,而且現在起用「國學」這個舊名稱,不一定很合適。現在不是清末民初。那時,「西學」第一次大量湧入,我們傳統的學問似乎要被淹沒了,所以有人打出「國學」的旗號,與「西學」抗衡。現在我們研究傳統文化(也可以說是古代文化)的人很多,他們在研究中並不排斥外來的好的研究方法。外國人以中國古代文化為對象的漢學研究,當然不屬於我們的「國學」,但是他們的研究如果出自純正的學術立場,除了研究者國籍不同外,跟我們的「國學」研究又有什麼本質不同呢?他們的好的研究成果,我們應該積極吸取,很多人也確實是這麼做的。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下,起用「國學」這個舊名稱,似乎並不很合適。「國學」只能視為對中國人的中國古代文化研究的一個非正式的簡稱。

戴 燕:

在中國,現在還有很多人也開始講西方古典學,有人要讀西方的經典。

裘錫圭:

那當然很好,我們應該對別人的文化有更深入的了解。

戴 燕:

現代人講古典學,都希望古典的學問、古代的文化傳統,跟今天能做一個對話。當然我們都知道您是一個只講學術的人,可是我們也知道您並不是一個不關心時代的人,那麼您提倡「古典學」的重建,跟今天這個時代會不會有所互動?

裘錫圭:

當然,像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跟我們古代的核心價值觀有聯繫,這是不用說的,但是我不太同意現在有些提倡「國學」的人的做法。有些提倡「國學」的人喜歡強調「全球視野」。從有的人的話來看,他們認為外國人對我們的古代文化知道得太少,強調「全球視野」,是急於把我們古代文化中好的東西推向世界,使他們能較好地認識我國古代文化的價值。其實,提倡「國學」的主要目的,應該是提高「國人」對自己的古代文化的認識。我國一般人對自己的古代文化,尤其是作為中華文明源頭的先秦重要典籍,知道得太少,亟需提高在這方面的認識。這是關係到民族命運的大事。

無論是為了提高我國一般人對自己的古代文化的認識,還是為了把我們古代文化中好的東西推向世界,最需要做的事,是努力提高我們對古代文化的研究水平,多出真正的精品,包括通俗讀物的精品。有了足夠的精品,才能切實提高一般人對古代文化的認識水平。我們有了真正的精品,國外的漢學家當然會加以注意,會吸取或參考其中有價值的東西。這種精品如能譯成外語,或能將其內容介紹給國外對中國古代文化感興趣的一般人,也比較容易為他們所接受。但是如果用大力氣,花大本錢,把並非精品的東西推薦給「國人」或推向世界,有可能會起反作用,會使人產生對我國古代文化的錯誤認識,甚至產生反感。

在我們的古代文化研究領域內,還有很多沒有很好解決的問題。例如我們對先秦兩位最重要的哲人老子和孔子的理解,跟他們的真實情況恐怕就有不太小的距離。尤其是對孔子,往往一貶就貶到九泉之下,一捧就捧到九天之上,態度極不客觀。我們必須努力全面掌握跟所研究的問題有關的新舊資料,認真進行客觀而深入的研究,才能使我們的認識接近真實。我重視古典學重建工作,也是由於考慮到了這種情況。

四、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要很好地結合起來

戴 燕:

您的意思,還是要老老實實去遵循學術的標準。那麼,要做到您所倡導的「古典學」重建,需要什麼樣的基本訓練?如果今天去研究早期的歷史文化,是不是一定要看出土的東西,如甲骨、簡帛等,如果沒有摸過那些東西,是不是也沒法做?

裘錫圭:

最重要的還是古漢語、古文字以及文字、音韻、訓詁的基礎,也要有古典文獻學的基礎和出土文獻整理方面的知識,對古代思想、歷史、社會也要有一定了解。其實就是要求把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很好地結合起來進行研究。古文字和一般文字、音韻、訓詁的知識都要有,而且還要多讀多接觸傳世古書本身,不能夠只是看一些什麼學什麼概論,對古書沒有足夠的感性認識。那樣是很難做好研究的。

戴 燕:

由於學者的提倡,出土的東西越來越多,還有文物的商業價值也被開發,我們感覺到差不多這十多年來,對於地下新出的東西的重視程度越來越高。不光是您長期研究的先秦、秦漢時代,基本上是在各個時段,大家都認為需要用到這些出土的東西,這已成風氣。像中古時期,好像不用碑誌不行,到了明清時代,不進村不找廟,也不行。

裘錫圭:

現在刊物上常常有新發現的宋代以來的文書的研究。

戴 燕:

近一二十年來,這成了一個學界的新常識,就是不講新發現,都沒辦法做學問。這是一個潮流,特別年輕人都受這個影響很大。

裘錫圭:

這實際上還是如何處理新資料和舊資料關係的問題。我以前就跟有些年輕人說過,如果一個人不懂新資料,舊資料搞得很好;另一個人,舊的基礎沒有,用新資料胡說八道,那麼寧願要前面那種人。如果對新資料不熟悉,但傳統東西搞得很好,通常還是有他的用處的,那比傳統東西的基礎很缺乏,眼裡只有新資料好得多。譬如考釋古文字,如果沒有應有的古漢語基礎,沒有文字、音韻、訓詁的基礎,看到一個不認得的古文字,就用「偏旁分析法」,自認為分析出來了,就到《康熙字典》裡去找,找到用同樣偏旁組成的字,就認為把那個古文字考釋出來了,這樣考釋,考釋一百個字,恐怕有九十九個是不正確的。研究出土文獻,如果對有關的舊文獻很生疏,就會犯錯誤。我自己就犯過這種錯誤,我在《中國古典學重建中應該注意的問題》裡提到過。

這個問題其實很多人都講過,陳寅恪啊,李學勤先生啊,我在文章裡也引用過他們的話。陳寅恪的意見是很恰當的,他說必須對舊材料很熟悉,才能利用新材料,因為新材料是零星發現的,是片斷的,舊材料熟,才能把新材料安置於適宜的地位,正像一幅已殘破的古畫,必須知道這幅畫的大概輪廓,才能將其一山一樹置於適當地位,以復舊觀。譬如一個古代畫的摹本,當然有人說是後來摹的靠不住,可是在發現不了完整的真本,只能發現真本的一些殘片的情況下,如果沒有摹本,就不知道這個、那個殘片應該放在哪兒,更不用說完全復原了。

戴 燕:

但是現在的趨勢,比如一枚新發現的簡,或者像中古時期的研究讀一個碑,雜誌都很容易登這種文章,反而你不用新材料的文章很難發表,已經變成了一個潮流。

裘錫圭:

那你們就應該多宣傳陳寅恪他們的觀點。陳寅恪是非常注意新資料的人,但他的意見很客觀,我們應該重視。

戴 燕:

就是過去人講的,還是要從常見書裡面做學問、找題目。

裘錫圭:

對。過去有學者批評向達,說他重視新材料,但《資治通鑑》不好好讀,其實向達在舊資料方面的基礎已經比現在我們這些人好得多了。餘嘉錫有個齋名,就叫「讀已見書齋」,就是強調要讀常見書。

戴 燕:

就在您研究的領域,出土文獻有那麼多,即便是這樣,傳世文獻還是很重要,您還是覺得要依靠傳世文獻。

裘錫圭:

傳世文獻很重要,有些出土文獻不根據傳世文獻幾乎一點也讀不通,過去已經有很多人講過了。譬如地下出土的尚有傳本的古書,如果本子不好,在很大程度上得根據今本來讀。最明顯的例子就是馬王堆《周易》,用字很亂,假借字很多;還有後來上海博物館的戰國竹簡《周易》,要是沒有今本《周易》,很多字的意思根本猜不出來。這是說直接可以跟傳世古書對讀的(當然其間也有不少出入),還有很多不能直接對上的東西,怎麼念通,還得靠有關的傳世文獻,還有文字、音韻、訓詁方面的知識。當然,我們也決不能輕視新資料,忽略新資料,一定要新舊結合,而且要盡力結合好。

五、郭沫若是個了不起的學者

戴 燕:

除了「古史辨」派,您怎麼評價還有一些前輩學者在古文字及上古史領域的成就,像一般人喜歡講的郭沫若、羅振玉、王國維、董作賓這所謂「甲骨四堂」,他們在學術史上的意義如何?

裘錫圭:

他們對甲骨學是很有貢獻的,那是一個客觀事實。學問是不斷進步的,從他們當時在學術界的水平講,提「甲骨四堂」是完全有道理的。現在甲骨學的水平當然比那時高得多了。

戴 燕:

在那個時代還是了不起的。

裘錫圭:

的確是了不起的。

戴 燕:

這裡面,郭沫若是您接觸過的。我們北大七七級古典文獻這一班,都記得一九七八年《光明日報》有一篇文章報導您,那時候我們剛進學校,就知道您解釋山西侯馬盟書「麻夷非是」,受到郭沫若的稱讚。

裘錫圭:他也不是特別稱讚我,因為文章是朱德熙先生跟我合寫的,還講到很多問題。當然,「麻夷非是」是我的意見,我在紀念朱先生的文章裡也提到過。當時自己有什麼發現,就想讓朱先生馬上知道。那一次看出來《公羊傳》的「昧雉彼視」就是侯馬盟書的「麻夷非是」的時候,天正在下雨,我就冒著雨跑到朱先生那兒跟他說。

戴 燕:

報導的時候特別提到這一條。

裘錫圭:

因為郭沫若的文章特別提到「麻夷非是」這一點,他寫了個「至確」。那是「文化大革命」後,《考古學報》一九七二年剛復刊,我們的文章《戰國文字研究(六種)》發在復刊後的第二期上。這篇文章是朱先生跟我一塊寫的,寫了以後,朱先生把文章謄清,寄給郭老,郭老交給《考古學報》登出來。我在《我和古文字研究》裡也講了這件事。郭老收到我們的稿子後,還親筆寫了封回信。當時朱先生正好在北京下廠,信是我收的,後來交給了朱先生。朱先生和我看了信都很感動,可見郭老在那時候,雖然職務很忙,對學問還抱著非常大的興趣。他在信裡肯定了我們的文章,還說,你們的字寫得太小了,看起來非常費勁。似乎是告訴我們,再要給他寄文章,可得把字寫得大一點。所以這封信還是很有意思的,可惜朱先生後來找不到這封信了。

戴 燕:

記得您以前說您年輕時見過郭沫若。

裘錫圭:

我在一九五六年到了歷史所,當時我是復旦歷史系的研究生,因為導師調歷史所工作,就跟著一起來了,還不算是歷史所的人。見到郭老在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前。那時候郭老還兼歷史所所長,隔一段時間就會來所一次,來的時候,所裡年老年輕的研究人員,他都要見一下,那時候見過一次。反右以後就沒有那個事了。他對年輕人很熱情,那是他的一個優點。

戴 燕:

對他的上古時代研究,您怎麼評價?

裘錫圭:那要有歷史觀點,他寫《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寫《青銅時代》《十批判書》,那個時候他的水平肯定是第一流的。

戴 燕:

是一個了不起的學者。

裘錫圭:

當然是了不起的。解放後他有些地方比較粗枝大葉,有些地方有所「迎合」,寫了一些學術質量不很高的文章,那是另一碼事。但是總的來說,他解放以後仍對學術有真摯的興趣,也寫了不少有學術價值的文章,還是很不錯的。解放後,他有了地位,可是對年輕人還很謙和、很熱情。

除了朱先生跟我合寫的、登在《考古學報》上的《戰國文字研究(六種)》,我還給他寄過文章。一九七〇年代陝西新出土一個西周青銅器,「師(此處為甲骨文字體,見圖1)鼎」,我為了解釋銘文裡的一句話,寫了篇短文《說(此處為甲骨文字體,見圖2)「白大師武」》,這篇文章寄給了郭老。

圖1

圖2

為什麼要寄呢?為了說明原因,需要講到黃盛璋先生。黃先生這個人有點怪。他開始在語言所搞漢語語法,語言所編的《現代漢語語法講話》裡就有他寫的部分。他搞語法的時候,對歷史地理感興趣,後來轉到自然科學史研究室,專搞歷史地理,這時他又對金文有濃厚興趣了,最後他的編制大概是在地理所,但是他主要研究古文字,寫了很多這方面的文章,很有貢獻。他早已退休,現在大概已經九十歲了。他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就給郭老寫信,討論學術問題、提供金文新資料等等,他不受政治風向變化影響,「文化大革命」期間郭老不得意,他還是照舊寫信,郭老大概也常給他回信。大概是「文化大革命」基本過去後不久,郭老情緒比較好一點的時候,有一次在給黃先生的信裡說,我們好久沒有見面了。其實黃先生雖然經常給郭老寫信,卻從沒有跟郭老見過面,他就回信給郭老說您記錯了,其實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郭老就讓他的秘書安排,請他去見了一次。

那個鼎裡有兩個很奇怪的字(已見於我的文章篇題),我認為應該讀作「範圍」,黃先生跟我說,郭老也認為應讀作「範圍」,我想那我這篇小文章應該先寄給郭老,就給寄去了。郭老沒有回信,但他讓秘書還是什麼人把這篇文章交給了《考古》,後來就在一九七八年五月那一期上登出來了。

戴 燕:

那時候你們就自己找個地址、貼個郵票就寄去了?

裘錫圭:

科學院院長還能寄不到?寄給科學院就行了。

戴 燕:

現在恐怕秘書就會給你擋了。

裘錫圭:

這個事情郭老肯定是知道的,因為秘書不會自作主張把我的文章轉給《考古》。後來在一九七七年較晚或一九七八年較早的時候,我寫了一篇《馬王堆〈老子〉甲乙本卷前後佚書與「道法家」》,有個副標題「兼論《心術上》《白心》為慎到田駢學派作品」,文章寫得很長(後來發表在《中國哲學》1980年第2輯上)。這篇文章我也給郭老寄了。為什麼寄呢,因為他認為《心術上》《白心》的作者是宋鈃,我的意見是慎到、田駢的學生。這個意見跟郭老不一樣,所以我把文章寄給他。當時郭老的身體大概已經很不好(郭老是1978年6月去世的),這一次就沒有回音了,秘書大概不會讓他看這篇文章。

郭老大概常常把別人寄給他的、他閱後認為有學術價值的文章推薦給刊物發表,我還知道兩個例子。朱德熙先生說,他發表在《歷史研究》一九五四年第一期的《壽縣出土楚器銘文研究》,也是先寄給郭老,郭老推薦發表的。最近讀汪寧生《八卦起源》一文,汪先生在文末「補記」中說:「這原是寫給郭沫若先生的一封信,承他改成文章形式並推薦發表。」(汪寧生《古俗新研》,蘭臺網路出版商務股份有限公司2001,第25頁。此文原載《考古》1976年第4期)郭老這種無私獎掖後進的好作風,是他對學術有真摯感情的一種表現。

六、對我影響大的是張政烺先生和朱德熙先生

戴 燕:

您這一行裡面,大家熟悉的還有幾位先生如唐蘭、陳夢家、張政烺等。

裘錫圭:

唐蘭先生是非常聰明的人,在古文字學方面貢獻很大。

戴 燕:

您是跟朱德熙先生合作最多,但朱先生有一半學問屬於現代,他是怎麼兼通戰國文字和現代漢語的?

裘錫圭:

朱先生後來主要研究現代漢語,但他念大學的時候喜歡古文字,畢業論文也是做古文字的。解放後因為工作需要,他才主要搞現代漢語。現代漢語跟古代漢語當然有相通的地方,最好是研究現代漢語的人也懂古漢語,研究古漢語的人也懂現代漢語。

戴 燕:

朱先生原來在西南聯大,他的老師是誰?

裘錫圭:

他聽過唐先生的課,他的畢業論文導師是聞一多。

戴 燕:

聞一多研究上古成就如何,應該怎麼評價?因為他也做文學,我知道學界評價不一。

裘錫圭:

他搞古代,文學我不管,他的古代文字研究,也還是有一定價值的,但是應該說不是什麼大家。

戴 燕:

這裡頭是不是有訓練不同的問題?

裘錫圭:

是精力花了多少的問題。聞一多古代的基礎還是不錯的,但古文字方面的工夫下得還不夠。

戴 燕:

學術上對您影響最大的學者有哪些?

裘錫圭:

這很難說,因為在學術上,後人總是廣泛吸收前人成果的。從跟我個人的關係上說,當然是張政烺先生、朱德熙先生對我的影響最大,好像沒有能相提並論的第三個。當然,我的導師胡厚宣先生對我也有影響,就是我紀念胡先生的那篇文章講的,胡先生領我進了學術之門,但是全面地看,我覺得還是跟前面兩位先生不能比。

戴 燕:

學術上的理念跟他們比較接近。

裘錫圭:

對。

戴 燕:

您跟朱先生這麼多年除了古文字方面,還有其他合作嗎?

裘錫圭:

我的古文字方面的文章,牽涉到語法比較多的地方,朱先生有時親自動筆改過。「文化大革命」後,我在《中國語文》一九七八年第三期上發表的《漢字形成問題的初步探索》那篇文章,朱先生也給我提過很多修改意見。當時我不大會寫文章,初稿完成後就請朱先生看,朱先生看了說,你這文章不像一篇論文,就讓我改,改了之後還是不行,又提出意見讓我改,至少改過兩次,也可能改過三次。最後一次再拿去,我能看出來朱先生也不是很滿意,但是大概覺得按我的能力,也只能改成這個樣子,就不再讓我改了。我後來寫《文字學概要》,有些問題也跟朱先生討論過。「字符」(指構成漢字的符號)這個術語,就是朱先生提出來的。

戴 燕:

《文字學概要》是一本非常好的入門書,既專門又通達。

裘錫圭:

那裡邊還是有錯的。現在是修訂改版了,初版印刷超過二十次,修訂以後也重印了一次。

戴 燕:

您把那麼專門的東西,寫得那麼清楚明白,大家都能用得上。

裘錫圭:

實際上並沒有很好地做到這一點,朱先生在這方面對我是有批評的。改版時我在書的前面加上了朱先生批評我的信,朱先生指出《文字學概要》行文好多地方不夠明白通暢。改版是鉛印的,有些字本來是對的,反而印錯了。因為時間緊,出版社和作者都未能仔細校對,對不起讀者。等有空的時候,要做一個勘誤表,在網上公布。

戴 燕:

朱先生的文章寫得就跟說話一樣,讀起來很舒服。

裘錫圭:

語法方面有些文章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真正讀懂的。朱先生寫文章十分認真,朱師母講過一句很形象的話:「德熙寫一篇文章,就像生一場大病。」他寫文章總是改來改去,對自己要求很高。他跟我合寫的那些文章,最後都由他親自定稿,親筆謄清(當時還不用電腦)。

戴 燕:

因為有個美國人何偉寫了一本《甲骨文》,裡面講到陳夢家的一些遭遇,最近不少人看到,於是又有人談起陳夢家以及他在學術上的貢獻。您過去已經寫過評論,今天來看他的《殷墟卜辭綜述》《漢簡綴述》等書,應該怎麼評價?

裘錫圭:

陳夢家甲骨學的水平,我是肯定的,他的《殷墟卜辭綜述》是通論性質的書,能講得這麼深入、全面,實在不容易。儘管書中的有些內容已經過時,現在還沒有同類的著作能在總體上超過《殷墟卜辭綜述》。陳夢家在西南聯大就教過文字學,他在文字學方面也有很好的見解,我的《文字學概要》裡面引用過他的說法。但是他文字、音韻、訓詁的底子並不好,就是聰明,當然也很勤奮。《殷墟卜辭綜述》裡有一些常識性的錯誤,說明他文字音韻訓詁的底子不好。儘管這樣,在考釋文字方面,他也還是有貢獻的,不是很多,但還是有別人沒有看出來而他看出來的例子。在漢簡方面,大家也承認他很有貢獻,就是有些粗枝大葉,我們把他引甲骨卜辭和漢簡所注的出處核對一下,就能發現大量錯誤。在金文方面他也有貢獻,這也是大家都承認的。總之,他是一個很聰明、很有貢獻的學者,但不是一個很謹嚴的學者。他寫文章也比較隨便,有時候很濃縮,看的人要仔細看,有些地方初學的人很難看懂,或者認為自己看懂了其實沒看懂,因為他寫的時候,並不是一步步都交代得很清楚,那些他以為累贅的話就不說了。

戴 燕:

您見過他嗎?

裘錫圭:

我看見過他兩次。一次是我在歷史所時,參加科學院(當時社會科學院還沒有分出來)召開的一次批右派的會,車從歷史所出發,到考古所停下來,陳夢家也是一個被批的對象,就看見他上了車。他當時還是不在乎的樣子,看不出他非常沉重。到「文化大革命」他就受不了了。聽傳聞說,陳夢家被迫跪在地上,所裡有人往他頭頂上吐了一口痰,他回家後就自殺了。這種侮辱知識分子往往受不了。這裡講一件王力的事。「文化大革命」中,北大很多教授挨批鬥,王力屢次受批鬥,好像有點習慣了,不是很在乎了,但是有一次批鬥會剛結束時,王力還在臺上低頭站著,我們中文系一個個兒較高的年輕教師出會場時走過他身旁,在他光禿禿的頭頂上用手輕輕拍了一下,我看見王力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所以在反右時,我看到陳夢家還並不太在乎,在「文化大革命」中就受不了,自殺了;還有一次看到他,是在反右以後,可能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去考古所,在一間屋裡查書,他那時候大概做《考古》的編輯工作,也去查書。但我跟他沒有交往,沒有打過招呼,沒有講過話。

戴 燕:

「文革」時,北大、清華都有教師加入「梁效」,您和朱德熙先生都沒有參加,是不是因為不夠「入世」?

裘錫圭:

當時哪裡有資格參加。但是我還給「梁效」做過事情。當時毛主席眼睛已經不好了,找了人民大學中文系的盧荻給他念書,念得較多的大概是舊詩詞,有一次交給「梁效」一部詩詞選,要求注音釋義,「梁效」就從中文系找了一些教師來做這件事,我也在裡面。還有當時「四人幫」想批周總理,需要把《四書集注》中《論語》的《鄉黨篇》翻譯成白話文,通過篇中所記生活上的一些規矩批周總理偽君子。這就需要把《鄉黨篇》跟朱熹的注一塊翻譯成白話文,當時找了中文系郭錫良等人去做這件事,我也去了。我現在還保存著當時印的一個薄薄的線裝本子。

戴 燕:

這個沒收在您的文集裡面嗎?

裘錫圭:

那是好多人一起做的,當然不會收在我的集子裡。

七、關於文化人類學、芝大名譽博士、《馬王堆簡帛集成》等等

戴 燕:

您過去寫《寒食與改火—介子推焚死傳說研究》《殺首子》,這些文章影響都很大,以後還會不會寫這一類的文章?

裘錫圭:

我現在大概很難抽出完整的時間來寫這種文章了。但是以後想寫的古代思想方面的有些文章,恐怕還是要用到文化人類學方面的知識。譬如關於道家所說的「道」,過去我講過但沒有講透,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李玄伯(即李宗侗)還有後來一些人就已經講過,中國古代的「道」「德」,原初跟文化人類學講的原始巫術思想中的精氣、馬那之類東西相似。它是一種力量,吸收馬那越多,人就特別聰明強壯。寶石也是包含較多精氣的東西。

戴 燕:

玉也是這樣的?

裘錫圭:

對,玉也是這樣。好多人講了。

戴 燕:

其實這種文章最難做,既要有通觀,又要知道邊界在哪,不能胡說,不能沒有根據。

裘錫圭:

重要的是對中國自己的有關資料要真正鑽進去,不能只有浮光掠影的印象。對於西方的,我們實在是知道得太少,但是西方有些書還是能給我們提供很有用的資料的。

戴 燕:

您的方法,也就是文化人類學或者比較人類學的方法。

裘錫圭:

上世紀三十年代前後的一些學者,就已經用這種方法來研究我國古代文化了。

戴 燕:

您讀的外國書裡,我們知道有《金枝》,還有什麼是您喜歡的?

裘錫圭:

我過去對一本小書,蘇聯學者柯斯文的一本小書《原始文化史綱》很喜歡,讀了以後感到真是言簡意賅,深入淺出。

戴   燕:

那是很早讀的嗎?

裘錫圭:

應該是「文革」前。

戴 燕:

您哪一年成為芝加哥大學名譽博士的?

裘錫圭:

應該是二〇〇〇年。

戴 燕:

中國人裡,之前有胡適,然後就是裘先生吧?

裘錫圭:

並不是他們僅僅把名譽博士授予這麼少的中國人,這大概僅僅是指人文學科方面的。

戴 燕:

您以後還跟他們有什麼合作?

裘錫圭:

合作嘛,就是跟芝加哥大學東方語言文化學系的夏含夷教授有些合作,名譽博士也是他推薦的,因為他的研究領域與我相近,比較了解我。當然,他推薦以後還要徵求這方面不少同行的意見,才能評定。

戴 燕:

是很不容易的。

裘錫圭:

要看什麼大學,芝加哥大學授予名譽博士還是比較認真的。

戴 燕:

您這個領域比較特殊,海外研究的大體水準怎麼樣?

裘錫圭:

研究中國古代的人越來越少,那是個客觀事實,因為有出土文獻還好一點,如果沒有出土文獻,研究的人大概會更少。水平嘛,在中國古代文化,包括出土文獻的研究方面,我們沒看出來的問題他們看出來了,這樣的情況還是不少的,當然也有一些沒有價值的東西。其實,我們自己的研究也有不少是沒有價值的。

戴 燕:

海外學者有時候會抱怨看到東西太晚,他們不容易做。

裘錫圭:

有好多東西,我們這兒也是看不到的,沒發表的話也沒辦法。

戴 燕:

現在新出來的簡這麼多、新出土的東西這麼多,您以為未來最值得期待或者說我們最應該關注的有哪些?

裘錫圭:

這個東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清華簡出來以前,誰也想不到有這麼一批東西,它對研究古代的經書用處很大。

戴 燕:

還有北大的、嶽麓書院的等等。

裘錫圭:

從時代和內容來講,清華簡最重要。以後還能不能出這樣的資料,還能不能出更重要的資料,這都很難說。地下資料的出土有偶然性,有時候很短的時間裡,出現好幾批重要的,有時候好多年都沒有重要的。要說期待,我最期待什麼時候挖出來一個古代的圖書館,那就好了。

戴 燕:

這次把馬王堆的東西重新做了一個集成,有哪些部分是我們應該注意的?

裘錫圭:

裡面的東西都應該注意。拼上了好多帛書碎片,釋文改正了好多,注釋裡也有點新的意見,所以還是應該注意的。遺憾的是,一方面是催得太緊,博物館、出版社都在催;另一方面我們不能夠集中精力單打一搞這個東西,很遺憾不能把工作做得比較完滿。我們六月份就要開《馬王堆簡帛集成》修訂討論會,希望大家多提意見,現在自己就感到裡面有好多錯誤,好多沒有互相照應的地方。有些部分出書前已經認識到需要做很大的修改,但來不及改了。《馬王堆簡帛集成》的價值是應該肯定的。一是把過去沒有發表的資料都發表出來了,二是整理水平在過去已有的基礎上有較大提高,但是在出版前就已感到要修改,而且修改的地方還很多,這也是很遺憾的。

八、京滬生活及讀書愛好

戴 燕:

您說過中學時對清史有興趣,大學時對古代社會性質的討論也有興趣,這些對您的歷史觀也就是您對中國歷史的整體判斷有沒有影響?

裘錫圭:

我很少考慮到中國史整體性的問題。我後來考慮的問題主要是先秦秦漢史方面的。我很少去考慮古代歷史跟現代社會的關係,很少考慮中國人為什麼是現在這個樣子,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跟外國人有什麼不一樣等問題。

戴 燕:

您在北大待了四十幾年,十年前回到復旦。您覺得過去講海派、京派的學風,比如魯迅有一個講法就說京派的學風近官,有官氣,海派的學風近商,有商人氣,還有沒有道理?

裘錫圭:

我從一九六〇年底進入到二〇〇五年離開,在北大共四十五年。海派京派的事情很難講,尤其不能完全從地理上來講。這個東西是有的,京派其實也不是近於官,我們現在理解的所謂京派,應該是比較謹嚴的、比較注重使用史料的正確性、講話比較有根據的那種學風。但是像郭沫若算海派還是京派,就很難說。所以過分強調京派、海派沒有意義,主要是要看這個人謹嚴不謹嚴,瞎說不瞎說。過去在上海,瞎說的人多一點,這是個事實,現在北京瞎說的人也不少了。還是要看一個人做學問實在不實在。

戴 燕:

如果您自己給在北京的四十五年做一個總結的話,會怎麼說?

裘錫圭:

總結這個話太籠統了,總結什麼東西?

戴 燕:

比如您生活或者工作方面,習慣不習慣,始終習慣上海還是習慣北京?

裘錫圭:

我回上海也沒有感到不習慣,那時從上海到北京也沒有不習慣。我倒是感到因為現在學術交流、資訊傳播都比較發達,如果是以前,到了上海肯定會感到學術環境不如北京,現在即使有這個感覺,也不嚴重。當然有些新資料我看不到,但我在北京也不見得看得到,我也不是一個很活躍的人,也不是別人都會來找的那種人。

戴 燕:

您的朋友是在北京的多還是在其他地方的多?

裘錫圭:

哪兒都不多。

戴 燕:

您有時間讀閒書嗎?

裘錫圭:

現在應該是很少了。

戴 燕:

以前呢?

裘錫圭:

以前我看偵探小說,看雨果、狄更斯、巴爾扎克、契訶夫、託爾斯泰,很喜歡看,後來就沒時間看了。

戴 燕:

您以前還是喜歡文學的。我還記得我們上學時候您還唱戲,您是正經學過、登過場的?

裘錫圭:

並沒有,就是自己喜歡,跟著唱片、錄音自己學的。

戴 燕:

您喜歡什麼劇目?

裘錫圭:

我主要還是喜歡老生。

戴 燕:

耽誤您好多時間,今天就到這兒,謝謝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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