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能從中國父母的身上,感受到一種控制欲,他們在教育孩子時,經常忘了子女首先是獨立的人。26歲的尹洛潼,在一個喪偶式家庭裡長大,媽媽以愛為名、近乎瘋狂的束縛,讓她患上了抑鬱症。一
「我這輩子就是因為你才變成這樣,當初就不該生你。」我媽坐在餐桌旁,一邊抽噎一邊罵我。
那是大二的周末,我比規定的「八點半起床」晚了半小時,她嫌我辜負了她的好意——一桌還沒涼的小菜、饅頭和粥。
在我家,這種一點小事就爆炸的場面,已經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了。我隨意吃了幾口後,趕緊遠離我媽,坐到了沙發上。我面無表情地按著遙控器,不停換臺,想努力屏蔽她的聲音,可這場控訴還在繼續。
「我養你這麼大容易嗎?因為你,我受了多少白眼?我怎麼把你養成這樣?也就是我還沒癱瘓,我癱了你還不期盼我早點死嗎?」
其實我媽說得沒錯,把我養大確實不容易。25歲那年,媽媽嫁給了小兩歲的爸爸。爸爸是家裡的獨子,比起幾個姑姑,爺爺奶奶格外疼愛他,隨他在外面打麻將到半夜。媽媽生我的時候,產房外只有一個遠房的姑姑和極不情願的爸爸。
在我18歲之前的記憶裡,父親的面孔很模糊。他在外地打工,一年回家一兩次,每次待不過3天。連外人都取笑我,「她爸不要她,也不回來看她和她媽。」
丈夫不在身邊,唯一能支撐媽媽走下去的,只有我。我是女孩,家裡沒有一個人看我順眼。北方的大冬天,奶奶把還是嬰兒的我扔屋子裡,關掉火爐,任我哭一下午。媽媽回家後,看到我一臉冰碴子,心疼又自責。
她想帶著自己的女兒擺脫這種日子。為了不被困在家裡種一輩子地,大專學歷的媽媽決定去考教師。不顧爺爺奶奶的反對,媽媽每天起大早去地裡幹完活,再騎著自行車去縣城學習。
媽媽考上小學老師後的幾年裡,繼續種地、上班。我爸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卻告訴我媽:「算命的說了,我跟你女兒,命裡犯衝。」媽媽氣哭了,我就抱著她,盯著面前這個陌生男人說:「你可以走了,我不需要一個掛名父親。」
那時候,我和媽媽的世界裡,只有彼此。小朋友們一起跳皮筋、踢毽子、扔沙包,我都覺得幼稚。我只跟媽媽親近,去哪裡都緊緊拽著她的衣角。媽媽總是溫柔的模樣,平時耐心地教我讀課文,偶爾騎著一輛黑色的老式自行車,載著我去縣裡進修,一路上給我講故事。
直到我讀五年級,媽媽被調去鄰村更好的學校,她帶著我離開了那個家。
工作上,媽媽一直很要強,帶的班常能評上年級第一,自己也拿了不少獎。她唯一學不會的就是「與人相處」。本來有資格評高級職稱,卻被一個老師告了黑狀。後來換了學校,負責評職稱的人是媽媽的同學,媽媽也不主動找人家,這事就一直被壓著。
媽媽變得敏感了許多,在她的眼裡,什麼同學、朋友都很虛偽,她堅信凡事只能靠自己。對待我,她也以同樣的觀念來要求——我的世界裡,不該有其他角色存在。
有一次,我和一個成績不太好的同學約著去上課,媽媽看到之後,立馬走過來拉著我回家,對我同學說:「你離我女兒遠一點兒,不是什麼人都能做她的朋友。」到家後,媽媽垮著一張臉問我想幹什麼,我不明所以。
她又抓住我,「朋友比你媽還重要嗎?跟她鬼混在一起,你媽怎麼辦?」
我熟悉的媽媽,好像突然消失了。
二
媽媽的脾氣越來越不好,六年級上學期,我們第一次起了大衝突。
那天上完英語課,我坐在位子上翻書,看到一首還沒學的歌:「I love you,you love me,we’re happy family.」我以為是「我和你,你和我,我們是快樂的一家人」,想摘抄下來,可我剛在本子右上角寫完「I love you」,同桌的男孩就把本子拿了過去。
老師路過,把本子收走了,還皺眉頭看了我倆一眼,我才反應過來。老師轉眼就告訴了我媽,我被叫到辦公室,媽媽當著所有老師的面給了我一巴掌:「你為什麼早戀?丟人。」
「我不知道這是我愛你的意思,以為是我和你。」媽媽沒有聽進去,緊接著又是幾巴掌,我不躲也不服軟,眼淚掉下來就順手一抹。她打累了,把手裡早已捏皺的本子扔在我臉上,摔門而去。
有老師給我拿椅子和水,我依然站在原地,他們便由我去了。我盯著窗外,不知道站了多久,大太陽變陰天,慢慢開始下雨,雨水越過紗窗打在我臉上,我有些站不穩了。
辦公室裡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拿起筆一字字地寫下:「為什麼不相信我?」又把紙撕碎了扔進垃圾桶。近十點了,媽媽才回來找我,「你再說一遍,這句話什麼意思。」「我和你。」我的倔強一定是隨了我媽。
我曾試著去理解她的不容易,在生活上,她從沒讓我受過苦。我考得好,她在別人面前才是一個可以挺直腰杆的媽媽——哪怕獨自一人,也能培養出優秀的女兒。
到了高三,課業壓力大,她在我學校旁邊租了一間房陪讀。我腸胃不好,為了保障我的三餐,她每天中午騎著摩託車回來做飯,往返兩小時,一次沒落下。
那輛摩託車是按爸爸的體型買的,媽媽個子小,騎起來並不順手。有一天她下課太晚,又著急趕回來,騎得有些快,連人帶車翻到了路邊的坑裡。兩個路過的男人幫忙,也沒把車拉出來,我媽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給搞定了。
等她回到出租屋,我看她一身泥,嚇了一跳。我越來越害怕辜負媽媽的付出與期待,學習上更加不敢鬆懈,哪怕是上廁所,手裡也拿著背誦手冊。
一次大考,我超常發揮拿了第一,媽媽開心得不得了,連鄰居都來問她怎麼教育孩子的。後面的考試我恢復到了正常水準,我媽又急了:「你這是怎麼回事?我一天天這麼辛苦伺候你,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
我很愧疚,但怎麼解釋也沒用。她對我的指責開始跑偏,要求我和所有同學朋友斷掉來往, 「別讓他們影響你,高三不是交朋友的。」
聽到這樣的要求,我想到過去的每一天,生怕學不好讓媽媽失望,連假期也不和朋友出去玩,壓力、委屈瞬間湧上來,反駁道:「我需要朋友,為什麼不能交?」那是我第一次衝著媽媽吼叫,沒顧上吃飯就哭著跑回了教室。
沒過多久,朋友尷尬地告訴我,我媽找了她,讓她離我遠一點兒,「阿姨說你高三壓力大,讓我們不要影響對方學習。」朋友沒有怪我,但是自那以後,我發現大家都在刻意躲著我。
我突然意識到,媽媽給我的愛,我似乎承受不起了。臨近高考,我只想要快點結束這一切,逃離她。
三
我報了一所南方的大學,離家1000公裡,可距離沒有減弱媽媽對我的控制。
倒是爸爸突然想起他還有個家,回去的次數比以前多了。本以為有爸爸陪著,媽媽會過得不那麼單調。爸爸卻告訴我:「你媽現在腦子裡除了你誰也沒有,你可得對她好一點兒。」
媽媽每天除了上課,就是給我打電話。只要我一接,通話時長就不會低於2個小時,內容無非是教育我做人要感恩、誰家孩子怎麼樣了、跟我爸又吵架了、這輩子過得太委屈云云。
我實在是煩了,很長一段時間拒接家裡的電話。我要過自己的人生,開始發洩式地花錢、逃課、談戀愛,內心卻極度空虛。
我談了一個南方的男朋友,這又是我媽反對的。不出我所料,每學期放假回家,剛一踏入院子,坐在門口的媽媽和一群親戚就開始嘮叨,警告我畢業後別跟著男朋友不回來了。
「你媽為你搭進去了一輩子,把你供出來多不容易啊。」「你媽就只有你了,有什麼事兒你都得跟你媽說。」我媽很享受,當她的苦被這麼多人一次次地說出來,她就會多一絲慰藉。
畢業後,那個男孩跟我一起回了北方。我提了幾次去見我媽媽,他總說:「我現在什麼都沒有,拿什麼去見你媽媽呢?」
我一直不敢跟媽媽說這些,有一次周末中午回家,她又問了起來。見我不肯說什麼,媽媽一反常態地笑:「有事兒跟媽說啊,媽媽不會怪你的。」
我想遲早要攤牌,不如現在就告訴她。她知道了男孩的態度,沒有指責我,我才鬆了一口氣。到了晚上,她突然推開我房門,跟我鬧:「騙著你在北方待了兩三年,到時候孩子也有了,婚也結了,人家要回去你能不去嗎?」
我跟她強調我會留在北方,她的聲音反而高了八度,要以死相逼,讓我分手。
她越這樣,我越不肯分手。後來男朋友的媽媽也來問我,以後打算怎麼辦。初入職場的我,還沒適應工作和同事,又得應付兩個女人,感覺透不過氣了。
我開始轉移注意力,學化妝、買衣服、割雙眼皮,只是想告訴自己,「你並不差。」我媽第一次見我化妝就諷刺:「化的什麼?跟妓女一樣,別出去丟人了。」我還學會了喝酒,好幾次一個人在家喝到胃痛。
後來,那個男孩沒跟我商量就回了南方,日子才終於太平了,暫時的。
媽媽依然每天給我大段大段地發語音、轉發奇奇怪怪的文章,自作主張寄來各種鍋、養生書籍。她有一個小本兒,專門用來記「通話提綱」,給我打電話時,一定要按點全部說完。我不再與她爭吵,選擇直接不回應。
過年回家吃年夜飯,我毫無聊天的興致。我媽開始啜泣,我爸先開了口: 「我們做錯了什麼嗎?你這麼疏遠我們?」我頓了頓,冷靜地羅列出從小到大每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末了告訴他們,我體諒媽媽的不容易,也希望他們可以尊重我。
誠懇沒有換來體諒,他們又被點燃了,一個哭著強調「父母做什麼都是對的」,一個憤怒地拍了下桌子。
我轉身回了房間,反鎖上門,任憑他們在外面喊罵。躺在床上,我想起今天是大年三十,愈發覺得自己和這個家、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回去上班後,工作強度變大,我頂著精神壓力熬夜,直到整晚整晚地睡不著,頭髮也開始一把把地掉。我開始做一些反常的事情,拿著瓷片劃破手臂,卻感覺不到疼;盛飯時不小心撒了出來,就把碗摔了,自己蹲在原地哭。
我的腦袋裡只有一個聲音:「廢物。」
四
2016年底,我遇到了一個人,是他救了我。
他是我高中的班長王芃,和他在一起後,我找到了失去已久的安全感。他帶著我去醫院,當我被確診為中度抑鬱和重度焦慮,他輕輕地拍著我的背,握住我的手更用力了。
回家後,我看著桌上一堆藥,忍不住發抖。我推開王芃,把自己反鎖在浴室,往身上澆冷水,試圖讓自己好受一點。王芃擔心我出事,不停地敲門,甚至撞門。我哭著說:「你別敲,安靜一會兒,我現在腦子裡好亂,你再敲我可能會死在這裡面。」
他停了下來,抱著我們養的貓,坐在門外,用很輕的聲音告訴我,「那你先把水關上,我和番茄就在這兒陪著你。」我聽話地關上水龍頭,我們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坐了兩個多小時,只有番茄偶爾會叫一兩聲。
我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力氣應付爸媽了,便儘量不接他們的電話。偶爾接了,也是默默聽我媽講完,淡淡「嗯」一聲。王芃主動提出見我的父母,「我想讓你放心跟我在一起,我只有見了你媽媽,爭取了她的同意,我才能光明正大地幫你扛住家庭壓力。」
我帶他回了老家,媽媽開始提條件: 「一,你研究生畢業之後必須在她的城市;二,如果你們要結婚,婚前必須買房,不要告訴我打算買,我需要看到房產證,並且要有她的名字。」
就在我要反駁時,王芃按住了我的手,一一應允。回去的路上,我說這對他不公平,不該答應我媽,他卻說:「跟你在一起之前,這些事情我就已經都想好了,只不過阿姨今天正好說出來了而已。」
從那以後,王芃每周末都主動和我媽媽通電話。他知道我不願意面對媽媽,又為了讓我的家人放心,主動跟他們分享:洛潼前兩天拿了優秀員工,可厲害了;阿姨最近身體好不好,我們給你買了護腰……
看到王芃為了我這麼努力,我開始積極配合治療。工作上也出現了轉機,我被調到了一個更擅長的領域。
我最大的難題,還是我媽,總不能永遠躲著她吧。
於是,我學我媽提前寫好要說的話,提醒自己,通話時一定要控制語氣。第一次這樣做時,我還是有些急躁,看著手裡的稿子,念完趕緊把電話塞給了王芃,不敢聽我媽說了什麼。
「練習」次數多了,我學會了平靜地回答一兩個完整的句子,直到脫稿,還能主動關心媽媽班上最近又得了幾個第一。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媽媽也比以前平和了。有一天,她突然問我: 「女兒,這些年,因為媽媽,你過得很辛苦吧?」我強忍著心底的酸楚告訴她:「都過去了。」
媽媽今年53歲了,她的生活依然很單調——上課、給我打電話、等著我給她打電話,偶爾還是忍不住語出傷人。
只是曾經那個騎著摩託車、似乎力氣很大的她,已經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