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艮師從陽明,可說正是從服膺其「良知」學開始。他曾作詩云:「人生貴知學,習之惟時時。天命是人心,萬古不易茲。鳶魚昭上下,聖聖本乎斯。安焉率此性,無為亦無思。我師誨吾儕,曰性曰良知。」另如:「此樂多言無處尋,原來還在自家心。聖師專以良知教,賢友當為切己箴。」皆可見其對陽明「良知」說的推崇與繼承。
不過,我們要先指明,王艮對陽明所談「良知」,在概念上一仍延續,而在概念的意涵上,王艮卻有他不同於陽明的地方。
王艮自己有關「良知」的思想,在他四十五歲時所作《天理良知說———答甘泉書院諸友》一文中有很好的體現。該文的緣起,原是為了調合湛甘泉與王陽明在「天理」、「良知」說上的分歧。「王守仁以『天理』為人心所固有,『致良知』就是把心中的『天理』自覺地表現出來。湛若水受程、朱的思想影響,認為『天理』雖為人心所固有,但需要通過學問、思辨、篤行工夫方能體認,他稱之為『體認天理』。王守仁批評『體認天理』是放棄根柢,湛若水批評『致良知』是毫無學問,二人反覆論難,幾乎不能相容。」因該文較長,我們這裡只節選其中關鍵部分:
或問「天理」「良知」之學,同乎?曰:「同。」曰:「有異乎?」曰:「無異也。」「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良知」者,不慮而知、不學而能者也。惟其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以為天然自有之理;惟其天然自有之理,所以不慮而知、不學而能也。故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良知也。「入太廟,每事問」,是天理也。惟其「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所以「入太廟,每事問」;惟其「入太廟,每事問」,便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曰「致」,曰「體認」,知天理也。否則「日用不知」矣。
在該文中,王艮以「天理良知」作為其主要的理論之一,他將天理、良知打並一塊作為一個單獨概念,表面上是為了調合湛、王「天理」與「良知」說的分歧,實際上則演繹出他自己的一番良知理論。
我們知道,湛、王二人的不同,仍是傳統理學脈絡下的分歧,如甘泉言「隨處體認天理」,陽明言「致良知」,他們所關注的還是本體論上的內、外問題與工夫論方面的具體體認方法的差異。王艮這裡的關注點,與二人皆有不同,他已不再執著於形上本體的論說,而是將「良知」、「天理」等形上範疇一概落實到個體之知覺本能上。如他指出的,人的知覺本能是「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沒有一點假作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自然而然的行為就是「良知」,而「良知」是天然合理的,所以也就是「天理」,所謂「天理良知」也就是人的知覺本能的天然合理。
如果我們將王艮的「天理良知」與陽明的「良知」拿來作一細緻比較,似不難看出,在王艮的良知思想中,其對良知形上本體的關注已大大減弱了,他主要關注的是良知顯在的形下日用層面。另一方面,我們也應該注意到,陽明雖言過「良知即是天理」,但他也言過「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所以嚴格講來,在陽明這裡,「天理不就是良知,靈覺也不就是良知,只有在天理後加上靈覺,或在靈覺前加上天理,兩義結合才是良知的涵義。」王艮簡單地將天理等同於良知,不能不說其良知的意涵已經有別於陽明了。
現在,我們有必要再徵引王艮的幾條語錄,以就上述問題作更進一步分析。
「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方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慾」。
良知天性,往古來今,人人具足,人倫日用之間而措之耳,所謂大行不加,窮居不損,分定故也。
天理者,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
比照以上引言,我們看到,王艮將天理良知合一,認定其為人的天性,人的日常行事只當順任良知,不用擔心它有不足,不疑慮它不夠準確。相反,如果無法放下理性思維,覺得自信己心、當下承擔有所未安,欲有所造作安排,這就是人慾。
在王艮這裡,良知同時具有普遍性與見在性的特徵。如他以「良知天性,往古來今,人人具足」表現良知的普遍性,又以良知透顯於人倫日用彰顯其見在性。王艮正是透過對陽明良知學的吸收與轉化,大大凸顯出人的個體生命的飽滿性與活潑性。對於王艮將良知與日用人倫相結合,楊欣樺指出:「心齋之學說突出了人之主體性原則,而其之所以將良知與日用人倫相結合,也正是為了實踐道德良知。異言之,即是化道德法則為生活實踐,因而於日用倫常間,即可見天理之流行。」
這種回歸當下、講求日用的工夫方式,似乎有將「良知本體」視同「感官本能」之意,其客觀要求是自信己心、直下承擔,究其實質則是要求人們不要去空頭想像、涵養一個抽象的心體,而應以「應機而做」作為道德實踐的內涵。對於不了解這種工夫內涵的人們來說,王艮的這種學說簡直就是無工夫論了,典型者如顧憲成,他道:
心齋之門人嘗問為善去惡功夫。心齋謂之曰:「見在心地有惡否?」曰:「何敢有惡!」心齋曰:「既無惡,更去何惡?」良久,乃謂之曰:「見在心地有善否?」曰:「不見有善。」心齋曰:「既此是善,更為何善?」是心齋以無善無惡掃卻為善去惡。
顧憲成此處指謂王艮以無善無惡去除為善去惡的工夫,其意是指王艮無工夫論。然而,我們如認真審視王艮與門人的問答,可知他此處並非簡單就工夫論論述,他的思路是以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是天然自在之理,所以他選取的是一種逆向體證,用「剝離善惡」的方式掃除心之雜染後以肯定「即此是善」,可說最後呈現出的是一種「自然大善」,這當然不能簡單地等同於無工夫論。
在本文的第一節裡,我們曾指出「樂」的命題在心學一系中很受關注,這與他們普遍受萬物一體論的影響有關。實則,這只是道出了「樂」在心學家學說體系裡的一個方面的內涵。心學家所講的「樂」並非只限於那種伴隨神秘體驗而來的「巨大興奮、愉悅和崇高感」,心學家還講一種「樂」,即工夫過程中的「穩當快樂」,而這種「穩當快樂」又是與其良知說密切相關的。陽明《傳習錄》載:
曰:「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他這裡何等穩當快樂。此便是格物的真訣,致知的實功。若不靠著這些真機,如何去格物?」
在陽明看來,良知本於直覺,是一種抽象的非理性能力,人人本有,在當下日用只需要順任良知,像「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一般誠實面對自己的感受就是從事道德實踐。就像他所說的:「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這完全不同於朱學那種純粹道德、完全理性的生活,學人真的依循了良知去做,必然會產生快樂的感受。在這一點上,王艮與陽明是完全一致的,只是他的表述不是「穩當快樂」,而是「簡易快樂」,如他說:「必也使之明此良知之學,簡易快樂,優遊厭飫,日就月將,自改、自化而後已。」
王艮有一首膾炙人口的《樂學歌》,其中所道之「樂」既包括了我們在第一節所述的那種「萬物一體」觀念下的「巨大興奮、愉悅和崇高感」,又包括我們本節所述的「簡易快樂」: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慾縛。私慾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樂便然後學,學便然後樂。樂是學,學是樂。於乎,天下之樂何如此學,天下之學何如此樂!
所謂「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慾縛。私慾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其大旨就是說人心本樂,但因受縛於私慾故而失去此樂,而私慾之動又是良知所能自覺到者,所以良知一覺即能消除私慾束縛,得以重顯心體之樂。這和陽明在《與黃勉之》書中所表述的「樂」在於良知之完滿朗現意思一致。這種「樂」正是孟子那種「反身而誠,樂莫大焉」之「樂」,也就是我們在第一節所講的「萬物一體之仁」觀念下的「樂」。而「不樂不是學」所講的正是我們本節所述的工夫過程中的「穩當快樂」。「樂」與「學」在王艮哲學中的關係正如唐君毅先生所說:「則此心齋之致良知之學,乃要在先知此良知本體之原以安身,而安家國天下為樂;即依此樂以成其學,而更學有此樂;以使學與樂,互相依據,以成其增進。由此言之,則心齋之教,即先正面的悟此良知之本體之樂,以成其工夫之教。」
麥仲貴先生曾指出:「王學浙東之王龍溪及泰州之王心齋以後,其講學之風,亦逐漸有由講堂之授受,轉而重視於從日常生活上隨處加以指點,使學問與生活打成一片。此種表現,即不僅是重知,而是更重行。此中之講王學者,亦極富生活情趣,並有其浪漫性之生活表現。如王心齋父子,即由『樂學歌』而言人心體之原涵有『學』與『樂』之性,乃教人當下灑落自然,擺脫一切習氣格套,矯飾造作,而唯順應當下良知心體之自然以行事。然此則不唯富有自然主義之色彩,而亦同時與禪宗之重從生活上之隨機指點,所謂『禪機』者,相近而亦相通。」麥氏此語雖是通論「二王」,卻也很形象地道出了泰州學自王艮起已經有了與生活渾融的跡象。而這也正是王艮泰州學派有別於同時期他派的一個顯著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