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豐樂樓西邊的閣子裡,推窗就是一湖風月。
兩鬢斑白的老頭肅著一張臉端坐著,慢條斯理地喝著酒,舉止華貴,斯文有禮。若不是身上那袍子早已襤褸不堪,頭髮也亂糟糟的,倒真像個養尊處優的富家老爺。
「你慢點吃,都是你的,別心急。」老頭皺了皺眉,板著臉訓斥一旁的小姑娘。
「孤爺爺,你也吃啊……」小姑娘梳了個娃娃頭,包了一嘴的玲瓏糕,笑得眉眼彎彎。身量不高,一張臉卻長得極美,面容姣好若芙蓉花逐渠而開。手腕露出一截磨得發舊的紅繩,不知纏在了什麼上,繞成了一個環。
寐喜將少北拉到一旁,有些摸不著頭腦,「你平日裡不大出來,今天領著這爺孫倆到這樓裡作甚?還有,這怪老頭是誰,這小姑娘又是誰?」
少北摸了摸鼻子,一臉心虛。
他那江神殿自打冷奴離開之後,供著的燈無人照料。偏生自己又是個多管閒事的主,夜裡時不時出來溜達,忍不住將江河裡漂著的河燈一一撿回去。這一來二去地,裡頭攢著的燈越來越多,堆滿了整座江神殿。
那日也是他睡迷糊了,開門的動靜大了些,一時沒注意,袖子卷了幾個河燈翻下雲層去了。那幾盞河燈好死不死,還落在了孤竹君的墳頭上。
孤竹君平日裡無事便躲在棺槨裡睡覺,最煩有人驚擾。
「等等,這孤竹君是什麼來歷?怎麼小氣成這樣,連頓飯也得蹭你的?」寐喜往旁邊瞅了一眼,她可沒看錯,這老頭雖然穿得破破爛爛的,頭上插著的那根簪子可不是尋常貨色。一水兒綠,晶瑩剔透的。
還有他身上穿的袍子,別看舊,裡頭鑲嵌著金絲,還繡著雲龍紋。
倒是這小姑娘看著純樸些,穿了件半新不舊的褂子,一派的天真無邪,只顧樂呵樂呵地吃著。
倆人正竊竊私語著,孤竹君眼風一瞟,少北立馬整了整神色,若無其事地將臉轉了開去,盯著花架頂上一個白玉瓶看得起勁。
那小姑娘往這邊看了一眼,眼神突然變得幽深,「少北哥哥你站遠些,小心別被瓶子砸了。」
話音剛落,送菜的夥計進門時打了個趔趄,少北出手扶了他一下。那夥計身子往花架上一靠,白玉瓶順勢一倒,骨碌碌滾了過來,朝著少北直直砸下。
寐喜眼疾手快將少北往旁邊一扯,白玉瓶落在少北腳邊,哐當一聲,碎了。
小姑娘若無其事轉過身去,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
寐喜與少北俱是一愣,抬頭卻見著孤竹君撫著鬍子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2
「孤竹君發現小芙的時候,就已經是一抹新魂了。他一番探查後才發現,小芙魂魄離體,不知為何,卻沒有地府前來引魂。你先好生照料她一段時間,等孤竹君睡醒了找我要人了,我再來接她。」
少北交待完後,就匆匆離去了。
既然人都到了半棧香,寐喜也不忍心將她拒之門外。
問及她的來歷,小芙自己也說不清楚。
她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自己從哪兒來的。只記得她坐在一個木頭盆子裡,順著河水穿行在茫茫夜色中。
經過河道拐角處時,木盆撞到石頭被打翻了,待她醒來後,發現自己全身溼淋淋地坐在水邊一個墳頭上,一個穿著破爛衣裳的老頭正倚在半邊棺材上,皺著眉頭看著她。見她醒來後老頭吹鬍子瞪眼地,說她的木盆撞壞了他的棺槨,嚷嚷著要她負責。
寐喜摸了摸她的頭,心裡有些感慨。小芙許是年紀尚小,不知生死別苦。死而復生再成仙這種大事,在她看來就像撿回了失而復得的布老虎一般。孤竹君說了,她便信了,且全心全意地等著。
寐喜默默嘆了一口氣,撫了撫她的頭。她也不知道孤竹君這樣強行挽留生魂對不對,她只能盡著心意淺顯地跟她解釋一遍。
畢竟,這樣的抉擇,對於一個小女孩來說,過於艱難,也過於複雜。
3
漸漸地,寐喜才發現,孤竹君收的這徒弟,果真有幾分特殊的地方。
小芙似乎天生便有一張「烏鴉嘴」,鐵口直斷。她自己什麼也沒意識到,只是常常在吃著玩著的時候,突然停下來盯著你認認真真說上一句話,很快,她說的話馬上便會應驗。
而應驗的,都是些不好的事。
這日寐喜從黃金蛇那兒要了幾截沉香木,炙烤香木的時候她想著酈雍的下落仍死生不明,正愁腸百轉時,就聽得小芙出聲提醒:「寐喜姐姐,火要燒到你了。」
話音剛落,火星不知沾到了什麼,一線竄了過來,將她的頭髮給燎了半截。她也沒在意,瞅著底下焦黑蜷曲的一團,索性一剪刀給剪了,頂著一頭半長不短的頭髮日日在樓裡晃悠,倒是招了好些白眼。
少北某日心血來潮前來看望小芙,剛坐下逗弄了幾下瓷盆中的小紅鯉,正在玩著摩羅娃娃的小芙突然轉過頭來,盯著少北認認真真道:「少北哥哥,你殿裡的燈籠起火了。」少北閉眼一算,突然一下子驚地跳了起來,青天白日裡顧不得隱匿身形,揮袖築起水階徑直回了江神殿。
一盞茶的工夫後,少北一身疲憊回了半棧香。
原來他那日撿回去的一盞燈籠是婦人投河前留下的,婦人善妒,不忍丈夫與外邊女子勾勾搭搭,帶著一雙兒女投河赴死。她留在燈籠裡的執念進了江神殿後依舊不改那暴脾氣,動不動就竄了出來與人吵架,與一青樓女子罵架時玉石俱焚,江神殿險些被燒了個精光。
寐喜這才發現,小芙一雙幽深漆黑不見光亮的眼已經漸漸恢復正常,她睜著一雙圓如小鹿般的眼,惶恐不安,軟糯的聲音裡帶了幾分泣音。
「寐喜姐姐,我是不是做錯了……」
「小芙,這不是你的錯。小芙很厲害,能幫我們預測吉兇呢!」寐喜牽著她的手,認認真真告訴她,小芙這才破涕為笑。
好不容易將小芙哄著睡著之後,在寐喜的逼問下,少北這才承認,他早就發現了小芙的異常。
少北覷著寐喜的臉色,已經做好了準備等她咬牙切齒罵上一頓出出氣。哪知寐喜睫毛一陣顫動,卻是低下了頭,默然不語。
少北不知道的是,寐喜想起了自己幼年的日子。
來歷不明的孤女,身無半點靈力,與廉川眾人格格不入,處處被排擠,處處遭人白眼。
這世間,異於常人者,多半為常人所不容。
世人大多喜歡聽好話,動聽的話,小芙活著的時候,怕是受了不少欺負。
4
因著對小芙起了憐惜,寐喜將錢鬱拽了出來,一到夜裡,就領著小芙到處轉悠。錢鬱對這臨安城的大街小巷熟悉得很,帶著她們東串西走的,清河坊的懸絲傀儡,官巷口的珍奇古玩,眾安橋的李婆婆麻團……小芙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
這日城裡賽龍舟,西子湖畔早已人頭攢動,忙了一天的漢子紛紛領了妻兒出來湊熱鬧。
月色清明的夜裡,他們如同哥哥姐姐一般,帶著小芙去湖中採菱角,買了花環給她戴著。她穿著一身水紅的衣裳,擎著碧綠的荷葉,一手牽著寐喜,一手牽著錢鬱,稚嫩的臉上,洋溢著明媚的歡笑。
突然寐喜覺著手中一緊,小芙軟軟的小手突然變得僵硬。寐喜順著她的視線望去,視線落在了河邊的一對小夫妻身上。
小芙顫著聲音問道:「寐喜姐姐,你說我若是現在回去了,我爹……我娘,會在等我嗎?」
錢鬱卻停下腳步,俯身蹲了下來盯著她的眼睛,認真地告訴她:「小芙,相信我,你爹娘一定很愛你,他們也一直在等你。只是,他們不小心把你弄丟了。不用怕,你現在還有我們,總有一天,我們會帶你回家!」
「真的嗎?他們真的在等我回家嗎……」
小芙的臉上一直凝著的笑不見了,面上神色忽而變得淡漠,是從未見過的疏離。寐喜心裡咯噔一下,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小芙,小小的人兒仿佛瞬間變了一個人似的,怨氣衝天,話裡透著幾分冷意。
「小芙,你怎麼……」
小芙一愣,忽而低下頭,再抬頭時,露出一張泫然欲泣的臉。稚嫩的臉龐,多了幾分惶恐,幾分不知所措。她眼裡噙著眼淚,仰頭看向錢鬱。
「錢鬱哥哥,我就是害怕……」
錢鬱輕輕拍了拍她的頭,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將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肩頭,撫了撫她的背,「小芙,別怕,走咯,帶我們小芙去買糖畫咯!」
沒有人看到,擁擠的人群中,小芙仍死死盯著河邊那家其樂融融的小夫妻,嘴裡溢出一句話,輕輕飄散在風裡。
「娘親,你真的在等我嗎……」
5
那夜集市回去之後,小芙一直有些悶悶不樂,總是一個人抱著肩坐在窗前,小小的人兒縮成一團,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日,寐喜從十七娘那兒回來後,卻發現小芙不見了。
不光她不見了,桌上放著的那尾紅鯉也不見了。
少北早有交待,小芙初初修煉,靈力低微,別讓她一個人在外亂跑。小芙自打到了這半棧香後,也一直乖乖的,從未獨自外出。
最後,寐喜與錢鬱循著溯魂香尋到了城外三十裡一處村子。
整個村子已經被官兵包圍了,厚厚的柵欄將唯一的出口封了起來,官兵們白布蒙面,舉著火把嚴陣以待。
聽聞倆人要進村,帶頭的校尉冷著一張臉勸阻他們:「有人告密,說雲來村最近爆發了一場瘟,為了避免蔓延,朝廷已經下旨,將此處封鎖,放火燒村。」
寐喜閉上眼睛靜立了許久,忽而睜眼,「不對,這村子裡沒有絲毫瘟神過境的痕跡。並且,我感知到小芙的氣息了。」
倆人繞過村口,循著一條暗黑的水道入了村,這才發現火已經燒起來了,漫天都是火光。
到處都是哭喊聲,掙扎聲,眼淚落入泥土,煙塵滾滾。
寐喜與錢鬱在村子南邊一處半坡上找到了小芙,她捧著青色瓷盆,靜靜地站在那兒注視著一切,臉上神情奇特,甚至有一絲瘋狂。
「小芙,你來這兒幹嗎?」寐喜瞬間明白了什麼。
「寐喜姐姐,那夜在湖邊,我看見我娘了,還有我弟弟。我只是在想,為什麼我被人害死了,他們還可以活得那麼開心?所以我想回來找一個答案。」
「你不是說,你是落水淹死的嗎?」
「孤爺爺說,我是乘著木盆順水而下,木盆翻了,我落水被淹死。可是你們知道嗎,我是被人捆住手腳,丟入木盆裡的。我身上有無數個洞,往外流著鮮血,就算不落水淹死,我也活不了了。」
她回頭笑得慘烈,看了看手上繫著的紅繩,終是解了下來順風拋了過去。紅繩一圈圈拆散之後,露出底下一個藤條編織而成的手環。小芙將那藤環貼到心口,望著風裡繚亂的夜色,眉眼間滿是悽厲。
「寐喜姐姐,你不是能回到過去嗎?你想不想看看,我曾經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我又是怎樣死的?」
6
小芙自有意識開始,就跟隨著年過七旬的婆婆,獨自生活在雲來村裡。
她雖然日日在雲來村進進出出,可卻與其他人的生活格格不入。所有人都視她為洪水猛獸,用驚疑害怕的眼神看著她,遠遠看著她就繞道走。
因為他們都說,她的父親是妖怪,害死了好多人。她是妖怪的女兒,她也是妖怪。
除了婆婆,她沒有別的親人,沒有朋友。
冰天雪地裡,河水冰涼刺骨,小芙穿著一身薄薄的單衣,拎著一桶衣裳在河邊捶著衣服。寒風肅殺,她的手被凍得通紅,滿是裂口。一旁幾個婦人遠遠守在上遊,圍在一旁竊竊私語,隱約聽見幾個字眼——「妖怪」「災星」。
她噙著眼淚,舉起厚重的棒槌,一下一下往衣服上捶著,眼淚落到河水中,很快消失不見。
村口沙地上,小芙背著背簍經過,槐樹底下一群孩子跟在後頭扮著鬼臉,「張小芙,小妖怪,剋死爹,嚇跑娘!」村裡的孩子早得了自家爹娘的訓誡,張小芙是個不祥人,便日日堵在她必經的路上遠遠朝著她丟石頭。
她起初也嚮往那份熱鬧,也曾怯生生地掏出口袋裡的芥子糖,可還沒等她靠近,玩鬧在一起的孩子們就一鬨而散,臨走之前,還衝她吐上一口口水。
「你是妖怪,妖怪會吃人的,不信你看看,你身體裡的血肯定是黑色的!」
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怎麼會是妖怪呢?
她也曾湊到河邊細細打量過自己,自己有柔軟的皮膚,白白嫩嫩的小手,紅潤的臉蛋。可是村子戲臺子上演的,妖怪不都是三頭六臂青面獠牙的嗎?
夜半她睡醒了,魔障了一般,走到廚房撿了砍柴的刀,顫抖著手往手腕上一划。血液汩汩而出,映著清冷的月色,氤氳成一攤刺目的紅。
待婆婆夜半起來解手,才發現小芙靜靜地坐在門前的臺階上,面無血色地回過頭來,張著一張笑臉,笑得知足。
「婆婆,你看,我不是妖怪,我的血是紅色的……」
一向冷靜的婆婆忽而開始情緒激動起來,她顫抖著雙手老淚縱橫,摟著小芙仰天長嘆了許久,「天殺的!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人,你們會遭報應的啊!」
待小芙養好了傷,漸漸能起身之後,婆婆帶著她挨家挨戶地往村裡走了一遍。她不知道婆婆與人家說了些什麼,只記得婆婆佝僂著身子,一一與人家爭辯著。
就著昏暗的燭火,她隱約只聽見些許字眼。
「你們難道都忘了嗎……」
「如果沒有他,你們都已經死了……」
此後,婆婆帶著她搬到村東頭的半山腰上,那兒有一個土地廟。村子裡的人對她們敬而遠之,卻也收斂了往日的惡意。
小芙不明白為什麼,婆婆摟著她,望著空空如也的案臺,給她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
故事裡,有一個鐵匠喜歡上了溪邊的浣紗女,倆人彼此傾心,成親後生下了一個女兒。可就在小女兒三歲那年,邊境戰亂頻起,雲來村被人告發私藏一脈金礦。鐵匠以祖傳秘技作為交換,主動投軍,救下了全村人的性命。
鐵匠後來犧牲在戰場上,鐵匠妻子為了讓女兒不跟著她受苦受累,將她託付給村子裡的婆婆,委身於他人,偷偷攢些錢財回來養家餬口。
經由婆婆一說,小芙瞬間回想起了許多東西。
她依稀記得,自她有意識開始,一衣著華貴的婦人每隔幾個月就來看她,給她帶些好吃的,帶幾件新衣裳,會抱著她好好哭上一頓。漸漸地,婦人來得少了,再來的時候,也是遠遠看著她。再到後來,婦人不來了,只託人給她帶些東西。
婦人身上的香氣,婦人牙關死死抵住唇的隱忍,婦人臉上肆意流淌的淚水……小芙瞬間原諒了她這久久不曾露面的母親。
因為她說,她會帶她離開。
「你爹是妖怪!是他把災難帶給雲來村的!」
「我爹是大英雄!」
「你娘不要你了,她早就改嫁了,還給你生了個弟弟!」
「我娘沒有不要我,她會來帶我走的!」
……
此後小芙一改往日的怯懦,她堅信婆婆的話,她有一個英雄爹,有一個為了她在外苦苦奔波的娘。
她始終日復一日地等著,等著她的娘親實現她的承諾,帶她離開。
她日日踽踽獨行,被周遭目光冷眼嫌棄著,被眾人唾棄著。少女最青春年少的日子裡,她無心其他。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數著星光盼著娘親早日來接她,接她離開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
可她終究是沒能等到那一天。
她高昂著腦袋,滿心歡喜地在期盼著,始終沒有等到那一天。
7
許是多年缺衣少食的,小芙發育得晚了些,可一張臉卻很好地繼承了母親的容貌。漸漸長開之後,如同夏日灼灼盛開的芙蓉花,嬌豔無比。
就在那日,她獨自一人在河邊洗衣裳時,村裡裡正的兒子撲了過來,將她拖入草叢中。
她奮力掙扎著,蘆葦花落入她的眼睛,她能聞到蕪草的清香,那味道無比熟悉,似乎夢裡常常能聞到,而夢裡,還有一張堅毅的臉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她。
還是婆婆見她久久不歸,拄著拐杖親自到河邊尋她。
婆婆舉著拐杖朝那男人身上捶去,氣急敗壞地罵著,可很快就被那人一把推開。
她拼命想要將那厚重的身子推開,那人卻像是不耐煩她的抗拒,一隻手死死按住她的頭往水裡一下、兩下……她的意識漸漸變得虛無。浮出水面時,她側了一下頭,看到婆婆嘴角溢出了鮮血,瞪大了雙眼,面色僵硬地躺在一旁。她的頭底下枕著的,是一塊尖利的石頭。
她神志漸漸恢復清明,陡然一股不知名的力氣竄了出來,她大聲尖叫著。那聲音直上雲霄,悽厲得如杜鵑啼血,足以震破人的耳朵。
待村民聞訊趕來時候,眼前的一切讓他們都愣住了。
明豔的少女披頭散髮坐在水邊,懷裡抱著一具冰冷的屍身,面無表情,衣衫凌亂。裡正家的小兒子躺在一旁,雙耳流血,人事不知。
小芙忽而像變了個人似的,雙眼變得幽深起來,一雙沒有瞳孔的眼盯著躺在地上的男人,一手指著蒼天,一手指著他,一字一句道:「你將死於明日正午,橫屍街頭。」
昏睡的人沒有聽見,可周遭的人都聽見了。風打著漩渦兒,嗚嗚咽咽撕扯著離去,所有人都屏息靜立。
小芙背著婆婆的屍身,一步一步,走向半山腰。
她失去了她唯一的親人。
次日夜裡,她正守在婆婆靈前燒著紙,裡正領著一個道士,帶著一群人匆匆趕了過來,氣急敗壞地命人將小芙捆了起來。他說,小芙年紀小小卻道德敗壞,有娘生沒娘養,勾引他的兒子不成,竟然行兇報復,詛咒他的兒子。
今日,他的兒子在臨安市裡躲避不及,被一匹飛馳的馬活活踩死。
沒有一個人幫她說話,他們都冷眼看著,事不關己,任由裡正唾沫橫飛地罵著。
最後,他們決定將她沉塘。
小芙一言不發,冷眼看著所有人。她想找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可是始終沒有等到。
他們終是害怕她,生怕她死在村裡給村子帶來厄運,便將她捆住了手腳丟入一個廢棄的木盆中。木盆底下鑽了一個洞,用不了多久,木盆會下沉,她也會被木盆帶著,沉到水底。而她的身上,被桃木劍扎了無數個口子,一道一道,流著鮮血。
直至死亡來臨的那一刻,她仍在等待著,等待著娘親來救她。河水淹沒了她的口鼻,她想呼叫,可是沒有人聽見。
她朝著蔚藍的天空看了最後一眼,就這樣一點點,一點點沉入水中。
煢煢孑立,形影相弔,她始終無法擺脫宿命的詛咒。
8
「這群畜生!」錢鬱反手一拳捶到樹上,樹枝搖搖晃晃的,似在婆娑應和著。
「寐喜姐姐,現在,你還覺著他們是無罪的嗎?」小芙看著底下四處卷著財物慌忙奔走、哭天喊地的人群,面色清冷,「就是底下這些人,他們欺我、辱我、害我至死!」
「小芙,別枉造殺孽了,你忘了孤爺爺說的話了嗎?我們會想辦法幫你修煉成仙,到時候,沒有人能夠欺負你了。對了,你還有你的娘親啊,還有你的弟弟!」
「寐喜姐姐,我並不是想真正地傷害他們,只是給他們一點小小的懲罰。我,我只是一直在想,我娘會不會不知道我已經死了。我想知道,我娘會不會來救我。娘……」小芙抱著膝蓋將自己縮成一團,目光溫柔地注視著遠方。
寐喜想要往前靠近,一伸手,卻被彈了出來。小芙的身邊不知何時起了一陣淡淡的光暈,將她籠罩在中心。她用她最後的力量,引來這場火報復她的仇人,可她終究是善良的,將這場火牢牢控制著,不讓它傷害到人。
「小芙,小芙,你這是何苦呢……」寐喜撲在錢鬱肩頭,哭得淚眼矇矓。錢鬱執著她的雙手,死死抿住了唇。
「小芙,相信我,你娘一定會來的。我們陪你一起等著!」
大火終究是往村子裡蜿蜒了過去,將村裡一棟最好的樓給燒了個一乾二淨,小芙遠遠一指,「這是裡正家的樓,燒了。」
隨即她袖子一揮,火苗沿著小路一路竄過,點燃了一個籬笆圍著的院子,「這裡原來是我家,婆婆死後,他們將我這房子給佔了。不過,現在也不重要了。」
火光一路高歌前進,伴著她心中的怨念馳騁。她已經忍了太久,她短短的人生還未燦爛過,便已經隕滅。
就讓這一切都隨著大火,還有她的死,一起消失吧。
就在整個村子都陷入一片火海後,無數村民擠在對岸的山頭哭泣著。他們都活著,可賴以生存的家園卻已經沒了。
突然,小芙意興闌珊的眼突然一亮,她聽到了什麼,猛然轉身。
滔天火海中,一個婦人衝上了對岸山頭,驚慌失措地四處尋找著,「小芙,小芙,你在哪兒?」
婦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荊棘勾破了她的衣裳,山石蹭花了她的臉,可她什麼也顧不了了。將山頭都翻了個遍後,她有些癲狂,「小芙去哪兒了?啊,你們說啊,小芙去哪兒了?!你們將我的小芙怎麼了?!」
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唯有幾個大娘心中不忍,也是羞愧地避開臉去。
婦人呆呆地看了一眼火海,突然嗷了一聲,踉蹌著衝了下去,「小芙,等著,娘來救你!」這撕心裂肺的喊聲刺破了夜空,裡頭的絕望與無助令人心中一悸。
「娘,娘……」小芙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她往前走了幾步,想衝上前去,忽而又停了下來,拼命搖著頭,「可是娘,你為什麼現在才來……」
婦人早已被人攔了下來,她發了狂一般撕咬著,掙扎著,眼裡是絕望,聲裡浸著血,「小芙,我的小芙!你們放開我,我要去找我的小芙啊!」
她看得見她,她看不見她,滔天的火光劃出了一道天塹,將兩個人阻隔成兩個世界。
「你娘並沒有辜負你,小芙,你有很多事情並不知道。」少北不知何時匆匆趕了過來,手裡捧著一個盒子。
「我什麼都知道,她改嫁了,她給我生了一個弟弟,是她不要我了。」小芙死死咬著唇。
少北將手裡的盒子打開,烏木匣子裡盛著的,是些零碎的珍珠、銀簪,還有髮釵。
「這是你娘這些年省吃儉用留下來的體己錢,這是她給你攢的嫁妝。她已經給你物色好了一戶人家,待你及笄後,便能嫁過去。」
「不,不可能的。她只是不想背上良心債……」
少北搖了搖頭,寬大的衣袖往空中一揮,婦人手腕上一截紅繩被解了下來,遙遙順著風傳了過來。
少北握住那一截紅繩,遞給寐喜,「你讓她看看吧。」
紅繩入了狻猊香爐,青煙燃起,看到的,是婦人的回憶。
9
春日繁花盛開的時節,溪邊的浣紗女受同伴所邀,三五成行,約著到山的那邊去看桃花。雲來村的北邊有一片桃林,春來紅霞滿天。
明明是晴好的天,忽而天降瓢潑大雨,幾人躲閃不及,齊齊躲進了半山腰的土地廟。
廟中除了案臺上供著的幾個乾癟瓜果,只有一尊泥塑的神像立在上頭。有位自稱是供奉的婆婆搖著蒲扇躺在門前的藤椅上,昏昏欲睡。
映著重重雨簾,女郎們一邊梳著打溼了的頭髮,在旁嘰嘰喳喳聊著天。浣紗女側頭擰著發梢上的水,回眸的瞬間,目光停留在神像上,不禁開始駐足端詳起來。
神像雖是泥做的,身上卻乾乾淨淨的。也不知是塑的誰,身姿威武,巍峨挺立,目視遠方,眉宇間帶著淡淡的哀愁。浣紗女一時心軟,斂了袖子拭了拭神像眉間的一片柳絮。不巧被一旁的女郎瞅著了,女郎們紛紛鬨笑作一團,打趣起來。
「嬑兒,你看這神像長得多俊,不然就將你許配給他好了!」
「對呀,對呀,你爹也不用愁你的婚事了!」
許是被同伴打趣得緊了,浣紗女有些惱怒,隨即漲著羞紅的雙臉,指著神像傲然道:「嫁就嫁,我就算嫁個泥做的神像,也不胡亂嫁些阿貓阿狗!」
雨停了,女郎們你推我搡地笑鬧著離開了,沒有人注意到,門前的婆婆睜開了雙眼,望著浣紗女遠去的背影,嘆了一口氣。
廟裡逼仄的空間忽而變得恢弘寬敞,舒衣廣袖的男子從案臺上走了下來,朝著婆婆行了個禮。
「勞煩婆婆了。」
「你可想好了,舍了這百年供奉不要了?」
男子一雙鳳目忽而變得深遠,仿佛望進了門外那十裡豔林,眼裡有什麼灼灼而開。
「我想試試,做一回人。」
沒幾日,婆婆親自到浣紗女家中提親,提親的對象是昨日剛到村子裡的鐵匠。
隔著一扇薄薄的門,浣紗女窺見了鐵匠身影,那挺拔的身姿,冥冥中讓她覺著有些不知從何而來的熟悉。可她卻也知道,那是心動的感覺。
成親當日,紅蓋頭底下,浣紗女赫然發現,鐵匠的眉目正如那夜夢見的那人一樣。那日從土地廟回去之後,面目清秀的男子曾入了浣紗女的夢,他執著她的手,滿目溫情地看著她,讓她別忘了白日裡許下的諾言。
與神為媒,親結良緣。錚錚誓言,言猶在耳。
浣紗女只當這是老天遂了她的心願,滿心歡喜地跟著鐵匠在村裡尋了處房子落了腳,綰了髮髻,過起了恩愛兩不疑的日子。雪霽策蹇尋梅,湖東初晴遠泛,端的是逍遙自在。
芙蓉盛開的盛夏天裡,鐵匠家的女兒出生了,鐵匠咧開嘴給懷裡的女娃取名小芙,希望她日後能長得如同門前芙蓉花一般嬌豔。
寒冬臘月,鐵爐旁的鐵匠汗氣蒸騰,一旁的小芙剛學會走路,從母親手裡接過來汗巾,搖搖晃晃撲到了鐵匠大腿上。鐵匠蹲下身子,任由小女兒流著口水「咯咯」笑著貼了過來,蕪草漿洗過的汗巾鋪在臉上,瀰漫著淡淡青草的香味,鐵匠在煙燻火燎中睜著一雙明亮的眼,黝黑的臉龐瞬間變得柔軟。
可等小芙長至兩歲,會開口說話之後,婦人開始惶恐起來。因為她發現,自己的女兒,似乎有些不同尋常的能力。
她時不時口吐「預言」,說出的話很快就會驗證,且都是些不好的事。婦人惴惴不安時,鐵匠安撫婦人,女兒只是年紀尚小,許是機緣巧合沾了些天賜之運罷了。
隨即鐵匠抱著女兒出了門,婦人苦苦等了一天,星辰零落時鐵匠一身疲憊回來了。自此以後,小芙恢復了正常,鐵匠卻病倒了,休息了好幾個月才日漸好轉。
與此同時,村子裡也有些不對勁。
雲來村在臨安城北,鐵匠一直以為來往的行轅補補馬蹄、換換車軲轆為生,一家人過得清貧且自在。村子裡的人也都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日子。
可不知從哪天開始,村子裡的人開始行色匆匆,行跡鬼祟。一到夜裡,就成群結隊湧了出去,夜半扛著麻袋喜笑顏開地回來。村民開始陸陸續續翻修房子,大吃大喝,家裡也開始妻妾成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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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皇宮裡的人攜著羅盤,領著士兵將整個雲來村團團圍住時,婦人才知道,村民一次上山砍柴時,不經意在山崖底下發現了一脈金礦。
稟告裡正後,裡正起了貪心,拉雜著幾個旁親將消息瞞了下來,一到夜裡就偷偷到溪水裡淘金,次日進城賣掉。
城牆底下無數雙眼日夜看護著這座皇城,雲來村的暴富早已被有心人盯上了。很快,雲來村就被告發私藏金礦。為了確保消息不走漏,引發不必要的窺視,全村一百七十三口人,都被聖上下令處以死刑。
就在整個村子都哭天搶地,為了自己悲慘的命運哀悼哭泣時,轉遍了整個村子的天師捧著羅盤,提出了一個條件。三天為限,只要村子裡能交出一個人來,天子便能赦免整個村子的罪。
邊境兩軍交戰,涼城被襲,困守多月,糧草不繼。只有一個人能解救整個涼城,而這個人,他尋了許多年,卻一直藏在雲來村裡。
當夜,鐵匠倚著昏暗的燭光,問了婦人一句話:「你可曾還記得,當年在土地廟中許下的誓言?」
抱著妻兒,鐵匠嘆息著吐露了一個深藏已久的秘密。
早些年臨安城大旱,天子令人四處穿井,三月不得泉,一日從一口廢井中得一玉羊。天子以為祥瑞,命天師以玉羊為供品,祭祀於天。
後果然天降甘霖,解了城中大旱。可不久之後,本該供奉於祖廟的玉羊卻離奇失蹤,天子苦尋不得,令天師解惑。天師一番佔卜後,搖著頭勸天子放棄了將玉羊尋回的想法。
玉羊本為天地大運所生的祥瑞福祉,祭祀於天后,生了靈識,已經自行離去了。若是強行將他尋回,怕是有損國運。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那玉羊逃走後,於臨安城北尋了一處土地廟,塑了自身神像,日日遊走於人間,開始以凡人的供奉修行。若是如此這番下去,總有一日,玉羊能修得金身,終證大道。
偏生讓他那日在山間遇見了躲雨的浣紗女,女子一回眸,那溫柔的目光如星火燎原般撥動了他岑寂的心。
他忽而就想試試,這人間的情愛,是不是如同戲本子裡見到的那般,苦中帶甜,令人心醉。
婦人這才知道,自己同床共枕的愛人,竟是那夜入夢的人,也是那日親手拂過他眉間的那尊神像,是已經修成半神之位的一尊玉羊。
而她的女兒,正是半神與凡人結合後誕下的血脈,身上保留了半神的神力,與生俱來口佔的天賦。鐵匠那日出去,正是回了土地廟,用自己半身修為,強行封印了她身上的靈力。
婦人又驚又喜,更多的是懼。
她驚的是,自己的丈夫不是常人。喜的是,自己果真沒有嫁個凡夫俗子。懼的是,她的丈夫突然告訴她這一切,是新的認知,卻也是離別。
次日,鐵匠親吻了熟睡中的小女兒的額頭,在婦人的淚眼婆娑中邁出了房門。半山腰上,天師好整以暇地等著。
鐵匠沒有告訴婦人的是,他這次為了解救自己妻兒,解救這些供奉他數年的村民,早已存了死去之心。他知道,需以他的心肝上承於天,方能逆天改運,救黎民於水火。
小芙跟著母親寒冬夜補衣,夏日採蘼蕪,數著日子盼著父親的歸來。而山與水的那邊,一場隆重的祭祀正在浩浩蕩蕩舉行著。
世道艱難的歲月裡,生命的破碎宛如螻蟻草芥。
梨花簌簌如雪的季節,鐵匠的屍身被送了回來。留下四歲的女兒還有柔弱不堪的美婦人。
婦人將他懷裡一個細細的藤環取了下來,套在了小芙的手腕上,解下頭上的紅繩,握著鐵匠的手一寸一寸將那紅繩纏上。剩下一半,她纏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鐵匠懷裡還有一封信,信裡是厚重的思念還有依依不捨的囑託。鐵匠心知,他去世後,孤兒寡母的日子必將不好過。就讓這沉甸甸的心意,被紅繩包裹著,藏在小芙的手腕間,願這藤環能代替他,熨帖著妻兒今後漫長的歲月。
鐵匠去世後,果真印證了那句話,寡婦門前是非多。地痞流氓的騷擾,閒事婦人旁敲側擊的打探,鄰家男子無事獻殷勤,很快就讓婦人不堪其擾。婦人牽著四歲的小芙,來到城裡謀生。
婦人推著板車賣過豆腐,替大戶人家漿洗過衣裳,當過繡娘,省吃儉用將小芙拉扯到六歲。終於,一日小芙受了風寒病倒在床,胡亂吃語著,她用盡了身上最後一分銀錢,最後跪倒在藥鋪門口,苦苦哀求著。
許是婦人哭得悽涼,路過的富商看不下去了,給了她些銀兩抓藥,前提是她入府為妾,替富商生個兒子。富商身患隱疾,娶了好些小妾,奈何膝下無子。
丈夫去世後她改嫁富商,以生兒子為代價換取女兒的醫藥費。
婦人答應了,她收下了富商的銀兩,夜夜守在床頭照料小芙。待她病好後,將她送回了雲來村,託土地廟的婆婆照顧。
婦人孤身一人進了府後,日子也不好過。富商家中妻妾成群,各有各的來頭,唯有她,是富商在路邊買的,地位最低。遭人欺辱,甚至連僕婦也冷眼相待。
起初,她不敢天天去看小芙,怕遭人口舌落了話柄,只得借著每月初一、十五出府拜佛的機會,偷偷溜過去看上一眼。就這一眼,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婦人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富商,日日跪在床前許願,願上天給她一個兒子。
許是上天聽到了她內心的祈求,她真的懷孕了,並且如願生了個兒子。母憑子貴,她的日子也越來越好了,她便偷偷將富商給她的珠寶攢了下來,漸漸攢了一盒子。她想著,待孩子長大些,她也算還了富商的恩德,到時候她帶著她的小芙,尋一個誰也不認識她們的地方,從頭開始。
富商待她如珠寶,她的身後永遠跟著伺候的僕婦,漸漸地,她脫不開身再去看小芙。可同時,她也在害怕,她怕被人知道她那隱秘的心思,到時候,她再也沒有機會離開。
一頭是為了報恩而生的親生骨肉,另一頭,是與心愛之人的骨血。無數個清冷的夜裡,婦人抱著懷裡的兒子,撫著手腕間的紅繩,默默地流淚。
她暗暗告訴自己:「小芙,你再等等,再等等,娘就來接你了……」
可她等來等去,等來的,是雲來村的噩耗。她的小芙,生死不知。
11
「娘,我錯了,娘,我一直在等你啊……」小芙跪倒在地,哭得不能自已。
對岸的山上,婦人似是聽到了她的呼喚,四處張望著,「小芙,我的小芙沒有死,她在叫我……小芙,小芙啊……」
悽厲的嗓音穿破夜空,驚散了幾行盤旋的孤鷹。
「我不能見她,我不能讓她看見我這個樣子……」小芙連連搖頭,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漸漸消散的身影,「寐喜姐姐,錢鬱哥哥,少北哥哥,這段日子多謝你們費心了,謝謝你們,替我跟孤爺爺說一聲對不起,我辜負他的期望了。」
瓷盆裡的紅鯉吐出最後一個泡泡,飛到半空中,慢慢消失了。只餘一汪清水仍在晃蕩著,就像它從未出現一般。
隨即她張開雙手,風灌滿了她的衣袖。她最後抬眼望了一眼天上的星子,看了一眼對岸的婦人。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心願已了。
「我消失了之後,請幫我跟我娘說一聲對不起。」
婦人似是感應到了什麼,忽而鎮定下來了。她突然起身跑了幾步,站在高高的山頭上,抱著一截枯木搖晃了起來,嘴裡輕輕哼著小曲,目光裡滿是溫情。
「囡囡乖,囡囡不哭,爹爹快回來了。再等幾天,爹爹就要回來了,我們小芙可要快點長大,爹爹給我們小芙買花戴……」
婦人輕柔的嗓音呢喃著,長久地飄散在夜空裡,就像許多年前無數個夜裡,她抱著她的女兒,守在燈前,盼著她遠行的丈夫。
而最後,她始終沒有等回她的丈夫,正如今夜過後,她再也等不回她的女兒。作品名:《半棧香之水仙鯉》;作者:離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