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晨+歐妍
從「茶馬古道」到「萬裡茶道」,在馬王堆漢墓裡,在盛唐宮廷中,在成吉思汗馬背上,在大明王朝茶馬司,在左宗棠的新疆行營裡……穿越千年,在曾經興盛繁忙的「茶馬古道」 上,安化黑茶始終披著一層頗為神秘的薄紗。在「一帶一路」倡議在多個領域被延伸的今天,沿著安化茶馬古道在歷史上的腳印尋覓,不難發現,安化茶馬古道和黑茶在歷史長河中所承載的不僅僅是跨區域的貿易往來,更是一種文化的輸出與交流。
悠悠歷史長河裡,西北大地上嗒嗒的馬蹄聲,綿延千年,一個關於茶馬古道的故事仍在繼續……
「茶馬古道」源於古代西南邊疆的茶馬互市,興於唐宋,盛於明清,二戰中後期最為興盛。分陝甘、陝康藏、滇藏路,連接川滇藏,延伸入不丹、錫金、尼泊爾、印度境內,直達西亞、西非紅海海岸。
但它的意義顯然並不止於歷史上的茶、馬交換,事實上它既是漢、藏兩大文明發生交流融合的一個重要渠道,也是促成漢、藏兩個民族進行溝通聯繫並在情感、心理上彼此親近和靠攏的主要紐帶。
在湖南安化縣(主要為洞市、江南)的崇山峻岭和山澗溪流之間,就綿延著多條神秘的茶馬古道。千百年來,無數的馬幫在這些道路上來往行走,成就了不同民族與文化的交融。
安化的山水,亦如沈從文筆下的湘西鳳凰:「青山一座接連一座,一條河水彎彎曲曲流去,山水互相環抱,氣象格局小而美。」地處雪峰山北段的安化,是湖南面積第三大縣。在這個靜謐的小縣城,資水穿城而過,水邊矗立著一座中國黑茶博物館,格外醒目。
安化人自己大碗喝煎茶,來客招呼也是以茶當見面禮。山坳、渡口廣設茶亭。茶葉禁碑、古茶行、茶葉碼頭至今隨處可見,民間廣泛傳唱茶歌,文化人創作的詠茶詩詞不計其數,陶澍、左宗棠等近現代名人均與安化茶結緣,花鼓戲《烘房飄香》更是將安化黑茶的製作搬上了銀幕……
茶比縣早,穿越千年。今天,作為「萬裡茶路」起點之一的安化,古道、黑茶早已融入其傳奇而神秘的歷史與現實之中……
神秘緯度帶上的安化
安化與埃及金字塔、瑪雅文明、百慕達三角同處於北緯30°神秘文化帶,以安化為中心的這片區域,自古至今就屬中華文明繁衍的重要地帶,屬於神秘的古梅山文化腹地。
安化茶的起源也註定是有故事的。安化梅城思遊,是蚩尤成長的故鄉,蚩尤一統梅山諸蠻,戰敗黃帝後身負重傷,遂流亡於山野嘗百草而療傷,有傳說百草其一即為茶。據說在神農氏時代,湖南安化就有茶樹生長,並被神農氏發現和利用。按照《神農本草經》的說法:「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古同「茶」)而解之。」這是一個與神農氏、炎帝共生的傳說。
今天,沿著雪峰山脈,往東南400多千米就是神農的安息地「長沙茶鄉之尾」炎陵。據說,神農生於歷山(今湖北隨州市境內),安化正好處於隨州與炎陵之間,由此來推測,安化也是神農氏的重要活動區域之一了。
茶為國飲,發乎神農;茶祖在湖南,茶源始三湘。而關於黑茶功效的歷史記載和傳說在安化人的記憶裡也從未間斷:
西漢時期,張騫開通西域後,東西之間的交往日益頻繁。一次,漢朝的商隊無意中以被雨淋未及晾乾致「發黴」的茶葉做藥,使兩個患「積食」病的蒙古族牧民起死回生。被問及何種靈丹妙藥時,班超答曰:此乃楚地運來的茶葉。
安化境內有座辰山,此山被一些文史愛好者懷疑為清代順治皇帝出家後的最終圓寂地,而順治皇帝出家後從山西五臺山來到湖南安化,正是沿著山西茶商開闢的安化茶道。
凡此種種,筆者走訪安化老人後發現,當地人大多都信奉這些傳說,堅信黑茶歷史久遠,養生保健,甚至能防禦百病。住在資江邊舊時水運碼頭邊的張五妹(音同),她的母親已經93歲,老人家有句口頭禪便是:可以一天不吃飯,不能一天不喝茶。
在安化置縣(1072)以前,這裡地域荒野,人丁橫蠻,不服當時朝廷的管制,被謔稱「梅山峒蠻」。據史料,「梅山峒蠻」與越人梅娟有關,梅娟系越王勾踐子孫,後為逃避楚王的逼害,改姓梅。漢高祖時,梅娟隨長沙王吳芮來到湖南,在安化、新化一帶繁衍生息,勢力逐漸壯大。三國時候,「長沙益陽為山賊所攻」,山賊即為盤踞梅山的越人。
越人後因長期徵戰,官兵圍剿,人馬潰散,至隋唐時逐漸與當地漢人融合,再不見史籍。那時,馬便是他們作戰及生活的日常交通工具,馬幫由此而生。從漢朝算起,茶和馬,就是安化先民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
1972—1974年,湖南長沙馬王堆一、三號漢墓出土有「一笥」竹簡,經考證為茶一箱。起初,箱內黑色顆粒狀實物一時讓人難以辨別,通過顯微鏡切片最終被確認為是茶。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圍繞這箱茶葉從何而來,社會上產生了多種爭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益陽市高級農藝師易梁生的考證,他從製作工藝、保存方式、歷史人文等方面證明馬王堆出土的茶葉來自湖南安化。
當然,安化黑茶的神秘不僅於此,從環境勘測的角度,安化境內的土壤、氣候、雲霧期的長短,都是種植、生產黑茶必不可少的條件。自古周圍縣域也有廣泛種茶,但只有安化「惟茶甲諸州縣」,這也是古往今來許多史料所記載的。
官茶之爭引發一場戰爭
安化先有茶後有縣,宋熙寧五年(1072)開梅山置縣「起疆之初,山崖水畔,不種自生」,屬古野生茶生長的地方。而如果上文提到的馬王堆漢墓裡的茶葉來自安化,那麼安化茶的歷史,則至少可以追溯到2300年。endprint
對安化茶最早的歷史記載是在唐代。唐代飲茶之風盛行,飲茶習俗有很大變化,將生嚼解渴的粗獷飲用,變成了煮煎品茗的藝術,特別是陸羽《茶經》的問世使唐代「茶事大興」,此時,安化黑茶開始引起世人關注。856年,唐代楊曄《膳夫經手錄》記載的「渠江薄片茶」,運銷湖北江陵、襄陽一帶,後進入長安,直至宮廷。五代毛文錫的《茶譜》記有:「渠江薄片,一斤八十枚」,又說「譚邵之間有渠江,中有茶而多毒蛇猛獸……其色如鐵,而芳香異常」。文中的渠江即現安化渠江鎮,資水在此地的支流亦名渠江。
但在民間,「渠江薄片」則名為「張良薄片」,相傳為漢代名臣張良在安化渠江修道時初創,從漢代起便成為地方官員向朝廷進貢之物,而得「渠江皇家薄片」之名。
可以確定的是,在唐代湖南安化便已有「渠江薄片」生產,在當地還有些名氣,而這種茶色澤為黑褐色,即典型的上等黑茶色澤,也就說明當時就有黑茶生產。
宋代以前,安化的茶樹多為野生,到了宋代,在資江邊上出現了大量茶場,還有「專官戍守」。朝廷就派專門的軍隊到安化收茶,再押運至西北,換成戰馬,這便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茶商軍」。元明以後,安化開始大規模的人工種植茶:「深山窮峪,無不種茶。居民大半以茶為業,邑土產推此第一。」
黑茶作為正式稱呼的起源,一般認為是始於16世紀初。據明嘉靖三年(1524) 御史陳講疏記載:「商茶低仍,悉徵黑茶,產地有限……」這是「黑茶」一詞首次見諸文字。康熙年間的《湖廣通志》載「長沙府出茶,名安化茶」,則是第一次在文獻中出現「安化茶」一詞。
安化黑茶問世後,西北茶商重點轉入安化採購茶葉。據說,朱元璋的女婿歐陽倫,就是因私販湖茶被皇帝殺了頭。不僅如此,由於安化黑茶滋味濃厚醇和,而且量多價廉,深受西藏喇嘛的喜愛。以至於西藏喇嘛朝貢回藏時,拒絕朝廷所撥四川烏茶作為賞賜,而繞道湖廣收買安化黑茶,這在當時是非法的。私茶業興起,直接影響了明代邊境的茶馬交易,乃至引發了一場戰爭。
1572年,明首輔張居正即以萬曆皇帝的名義向全國發出一份詔書,下令關閉邊境貿易。當時的茶葉貿易是由官方壟斷的,但由於官方所制定的交易價格太高,導致民間包括黑茶在內的私茶興起。黑茶產量多,質量也更好,這對官茶貿易衝擊頗大。張居正發出的詔書就是旨在打擊民間走私。
明王朝的本意是希望在關閉邊貿茶市的同時嚴查販茶私商、懲辦違法官員,然而這些嚴厲的措施,卻直接導致邊貿茶葉供給完全被斷絕。
一時之間,北方的蒙古及女真各部都陷入了一片混亂中,紛紛上書要求明王朝取消詔書內容,重開邊境茶葉貿易。
在此期間,各部族也曾進行和平解決貿易問題的努力:建州女真首領王兀堂,向明朝遼東巡撫張學顏提出,只要能開放清河(中原邊境軍事要塞)茶馬互市,他情願「請得納為質子」。但他的這個要求被斷然拒絕,其他部落領袖向明朝提出互市貿易的請求則更不用提。
一場茶葉引發的「清河堡戰爭」最終爆發,3年的血戰讓當時的茶葉貿易幾乎回到了原點。後來,隨著明王朝宣布重開茶市,蒙古和女真各部的鬥志被徹底瓦解,硝煙散盡後的清河堡再次成為茶馬邊貿重鎮。
17世紀前期,四川邊茶主要銷康藏一帶,西北邊銷茶逐漸由安化黑茶取代。萬曆二十三年(1595),御史李楠和徐僑為湖南茶葉在奏本中公然爭吵,一個要求朝廷頒令禁運,免妨茶法馬政;另一個認為湖南茶對西北遊牧民族有利,不宜禁止。後經戶部裁定,報請皇帝批准:自後銷西北的引茶,以漢、川茶為主,湖南茶為輔。
至此,安化黑茶終於成為官茶。不過,清代乾隆以後,「茶馬互市」作為一種重要制度逐漸從歷史上淡出,取而代之的是「邊茶貿易」制度。
陶澍、左宗棠與黑茶之緣
安化茶品質甚佳,口感極好,成為官茶之後更是一度出現「一茶難求」盛況。到了清代,安化「天尖茶」被奉為珍品,且被皇帝嘉慶、道光看上,成為貢品,讚譽「安化天尖雀舌」,也就有了「皇帝用茶為天尖,朝廷用茶為貢尖」之說。
安化籍名臣陶澍,作為道光朝的重臣,正好見證了家鄉黑茶的鼎盛時期。作為一代名臣,他對家鄉的茶葉感情至深,就因為《茶經》中並未對安化茶有所記載,他一度憤懣不平,「俗子詡《茶經》,略置不加省。豈知勁直姿,其功罕與等?」
陶澍還多次詩詠家鄉茶,以此懷念故鄉的同時,也把安化茶推向了全國。特別是在1815年的春節,陶澍邀請在京城的消寒詩社成員同集印心石屋,共品安化茶。在高朋雲集的茶會上,陶澍吟五言長詩四首,詳細介紹了安化茶的產茶歷史、品質特徵及艱辛的生產過程,簡直就是一部「安化茶的述事史詩」。
後來,陶澍回家鄉安化小淹鎮,夜宿香爐山,又寫下了歷史上最長的茶詩。言辭之間,把黑茶歸於他家鄉的驕傲。
1836年,時任兩江總督陶澍從江西經醴陵回安化省親。醴陵淥江書院山長左宗棠以一聯「春殿語從容,廿載家鄉,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弟子,翹首公歸」贏得陶澍讚賞,兩人成忘年之交,並約定結成兒女之親。1839年,陶澍去世,左宗棠遵陶澍生前之託,於次年從嶽陽湘陰赴安化操持陶家事務,撫教陶澍之子陶桄,並在此居住了8年。
也就是在這一時期,左宗棠對安化黑茶有了深切的理解。
同治十三年(1874),時任陝甘總督的左宗棠寫信給湖南老鄉、陝西布政使譚鍾麟,回憶自己早年在安化小淹的所見所聞,涉筆成趣:安化後鄉老小,屆時打草充茶,踩成上簍,其中雜真茶不過十分之一二而已。所謂草者,柳葉、茅慄之屬,且並刈凡草入之。
當時,縣誌有云:「寧採安化草,不買新化好。」意思是說,當時有人寧可喝安化的雜草(粗毛茶),也不喝新化真茶。endprint
由此可見,當年安化茶的搶手程度,茶裡摻草,毫無掩飾,竟然不愁銷路,連縣誌裡面都有明確的記載,並且引以為傲。而左宗棠貴為封疆大吏,竟然也喝不到十成上品的安化黑茶。在同一封信中,他還這樣寫道:「上冬所庫存陳茶一封,試看果皆草也。山、陝商販不能辦真茶,即高價所採亦多是粗葉,亦攙有雜草,但得真茶七八分,即稱上品。至新芽初出,如穀雨前摘者,即小淹亦難得。每斤黑茶,至賤亦非二三百文不可得也。」
正是因為對安化茶的了解,收復新疆後,左宗棠便對安化黑茶實行「政府採購」,從而使得蒙古、俄羅斯和我國西北地區更加感受到了安化黑茶的神奇。
「條條古道都是茶馬古道」
當然,安化黑茶走向世界,離不開「一道一商」——茶馬古道與茶商。最早來安化辦茶的商人是陝商,但卻是晉商把安化黑茶推向了其歷史最高峰。
太平天國起義阻斷了長江運輸線路,中俄邊境恰克圖茶葉貿易受到了嚴重影響。雖然沒過多久商路便得以開通,但是,福建地區的茶價卻漲得很高。無奈之下,山西茶商開始把目光轉移到了開始生產紅茶的湘西一帶。
由於安化紅茶產量的局限,無法滿足恰克圖市場的需求,山西茶商便把一部分安化黑茶也帶到了恰克圖。出乎意料的是,黑茶在恰克圖也頗受歡迎,甚至還成了恰克圖茶葉貿易中的主要品種。為了便於長途運輸,茶商便把黑茶製作成磚茶和千兩茶(千兩茶也叫三和茶,因每棒茶重一千兩而得名)。
晉商來安化辦茶究竟始於何時,目前沒有確切證據。但大多數人認為,晉商來安化辦茶是在太平天國起義以後,由於去福建的道路受阻所以才轉道安化。安化黑茶研究代表人物、原安化縣政協主席、縣茶業協會首任會長伍湘安,和「萬裡茶道」湖南安化段申遺辦主要負責人之一王以戩等人,則認為安化是「萬裡茶路」起點之一,理由是,除了茶馬交易的歷史和安化所處的地理位置及運輸條件外,還有一個重要物證——一口古茶鍾。根據茶鐘上的文字記載,這口茶鍾是晉茶商在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鑄造的。王還專門撰寫了一篇關於乾隆年間官方《茶葉章程》的文章,作為佐證。
為了方便收購和運輸,茶商集資在安化縣內又修建了一些茶馬古道。與其他茶馬古道路線不同的是,藉助於資水橫貫安化全境,茶商們在安化收購茶葉後,沿著這條茶馬專道馱至江邊集鎮,再通過水運的方式銷往外地。
這種「船艙馬背式」的茶葉運輸方式,也成就了安化與其他地區的茶馬古道截然不同的一個特色——安化的這條茶馬古道,如今已是國家4A級旅遊景區。
「在安化,其實條條古道都是茶馬古道。」王以戩說,安化以茶葉立縣是很多年以來的共識,很多人來安化總喜歡問一個問題:「安化當年的茶馬古道是哪一條?想去走走。」但事實上,王以戩認為,只要同時滿足三個條件:是條古道,用馬運過茶葉,運出後用來交易,就是安化的茶馬古道。
安化前鄉的茶,經過初制後,要運到後鄉的資江邊八大茶葉鎮再加工,大都要走二三百裡山路。以小淹、江南、黃沙坪等為中心,向全縣各大茶山和茶鄉輻射的大道,哪條能不載馬和茶?
資江邊八大茶鎮加工出的茶葉,大都是走水路,由漢口中轉,再向西北。連上川陝、川藏的茶馬古道,再進入絲綢之路。但水運並不是安化茶的唯一選擇。陸路走益陽,去長沙湘潭,500年裡,安化走益陽的茶馬古道,一樣故事多多。
抗日戰爭期間,運茶通道被阻斷,安化茶葉積壓。黑茶理論之父彭先澤兩次「西北萬裡行」,沿資江向上,從漵浦到黔陽,走貴州入四川,開闢新的茶馬古道,留下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
在安化境內的茶馬古道中,最具影響的是從洞市到高城一線。
洞市歷史上是一個大鄉,前些年在鄉鎮合併時才併入江南鎮。在資江邊的江南鎮沿溪而上,有思賢溪風雨橋,橋上馬蹄印跡歷歷在目。沿溪上去30裡,是茶馬古道上的驛站金田村。與金田相鄰的茅坪村,有個接待過路茶客的「陶氏宗祠」。祠的西面,便是清代名臣、兩江總督陶澍的祖墳山。
洞市上去30裡就是高城村,這是洞市茶馬古道上的一個神奇的景點。這個村歷史上是寶慶、新化、安化、益陽等多個縣之間的一個中轉站,茶葉、鹽、中藥材等運輸馬幫都要在此住上一夜,有些貨棧還在這裡設有中轉的倉庫。村子背後,有氣象萬千、神秘秀美的「川巖江」,一條條茶馬古道就在這條江邊隨山而行。
古道上的安化黃沙坪古鎮,建於北宋熙寧年間,背靠辰山,面臨資江,是南方茶馬古道的策源地。據當地人說,安化縣第一支運茶馬幫,就誕生在這裡。馬幫的首領,據說還是楊家將後代。
明清時期這裡的茶葉從業人員達4萬多人,茶號80多家。對岸資江一河相隔的唐家觀,茶葉從業人員上萬人,茶號20多家。「茶市斯為最,人煙兩岸稠」是當時茶業興旺的真實寫照。那時,中國黑茶的70%產自這兩個茶葉古鎮。這條古道上的馬幫至今尚存,被稱為「最後的馬幫」。
鴉片戰爭前,黃沙坪主產黑茶,清道光至民國初年,茶葉加工以紅茶為主。鼎盛時期,清政府曾派軍隊保護茶商。民國時期,茶業仍然興旺。據當地一位老茶農回憶,黃沙坪資江沿岸不到1.5千米沿線就有13個船碼頭,其中9個主要用來裝運茶葉,有源生昌碼頭、三德玉碼頭、梅藍貨運碼頭、永泰福碼頭、福音堂碼頭、謙益盛碼頭、琦公碼頭……專門從事搬運的工人成立腳幫,幫眾120人,常年靠此營生。
而在此過程中,許多人也靠薄本微利制茶賣茶起家,做成了大老闆。山西人、陝西人、甘肅人,久已到此生根發芽,福建人、廣州人也越過南嶺北上,由湘江入資水,溯流而上黃沙坪開鋪立肆,經營茶葉……成就了古鎮昔日的繁華。
萬裡茶路:一個祁縣茶莊的販茶之旅endprint
目前,普遍認為鹹豐同治年間的太平天國之亂,是安化黑茶崛起的一個重要契機。山西茶商通過安化茶馬古道運輸黑毛茶,到達資水沿岸的茶馬古鎮茶市(安化黃沙坪等),然後通過帆船經資江運往洞庭湖,再用大帆船轉運到湖北沙市,經襄樊到老河口至涇陽或經襄樊後到山西晉陽、祁縣。
山西茶商在湖南安化販茶運往恰克圖的路線,則為水陸兩路:一路由常德、沙市、襄陽、鄭州入山西澤州(晉城),北上抵張家口轉恰克圖;一路穿洞庭湖由嶽陽入長江,下水至武漢,轉漢水上抵樊城,起岸北上,經河南、山西抵張家口後轉恰克圖。
1994年4月,祁縣晉商文化研究所在進行文獻整理時突然發現一本藍皮舊書,扉頁上用毛筆寫有書名《行商遺要》,內容是為商之道總論。這本《行商遺要》是祁縣渠家茶莊長裕川辦茶廠、產茶、銷茶的詳細實錄。這個小冊子雖然不起眼,可卻詳細地描繪了當時晉商行走茶路的眾多細節。
如記載從祁縣到達湖南安化的路程:「祁30裡至子洪。40裡來遠,打尖。」「60裡至沁州,宿。60裡至虎亭,宿。」「40裡至交川溝,打尖。50裡至鮑店,宿。」到達澤州府(今晉城市)住一宿後,即要出太行山、過黃河、經鄭州,到達河南南部的賒旗鎮(今社旗縣)。文中還標明,從祁縣到賒旗鎮經過19站,總計陸路1355裡。
到賒旗鎮後,行程全部變為水路,要乘船。從賒旗鎮沿唐河順流而下,經湖北樊城,到達漢口,再南下過洞庭湖,到達湖南北部的益陽,至此水路基本上走完了。到益陽後,就要進山到產茶的安化地區了,從河南賒旗鎮到湖南益陽,總計水路乘船共2655裡。
《行商遺要》分別對南下採辦茶葉、北上銷售茶葉都有翔實的記載,並寫有必須遵守的規則,其中,包括進入安化山區採辦茶葉的準備,辨別茶葉品種和茶葉等級優劣的標準,加工各類茶葉的技術,運輸茶葉通過各路關卡的稅金比例,運送茶葉使用車、船或騾、駱駝的運費,甚至對夥友們進入安化後在各個茶行所用餐飲的費用是「行」內供給還是自備,均有規定。
到了張家口,茶商們將茶葉或賣出或改變包裝、運輸工具,繼續北運至恰克圖。由張家口到恰克圖行程約2150千米,其中有400多千米是茫茫戈壁灘,常常是「綿綿斯道,幾不逢人,自米鹽薪水,無不鹹備。百裡不逢井,數日不見人為常事」。據《蒙古鑑》記載:「由張家口向西北逾陰山達沙漠,經察哈爾之察罕巴爾、哈孫固爾、梅章烏蘇等地可到達恰克圖和買賣城,山西茶商運茶多取此道。」有寒暑表以後,一官吏記下冬季嚴寒時的確切氣溫為-36℃,並記載人畜凍斃之情說:「本期京信,遲到五日,詢知郵差,在途次第凍斃……沿途駝馬,凍僵者亦不少。」
作家梅沽也曾做過這樣的描寫:
夏日酷暑,頭頂烈日,足履灼沙,數日不見水源,如煎如炙;冬季,大漠高原,朔風呼嘯,寒冷刺骨;春秋兩季,時有風沙驟至,天地昧冥,填路埋人。間或遇騎匪出沒,殺人掠貨,死於天災人禍的,時有所聞。黃沙埋白骨,風雪裹凍靈。旅途之艱險難以用語言形容。
到達恰克圖,這是初期恰克圖貿易的終點。「恰克圖」的中文意思就是「有茶的地方」。1727年,中俄雙方籤訂了著名的《恰克圖條約》,將恰克圖一分為二,舊城劃歸俄羅斯,新城歸中國。清政府在恰克圖另建新市街,名為「買賣城」。但沒多久,旅蒙商就跨越國界到俄國經商。
旅蒙商在茶路上打得最響的品牌是「川」字牌磚茶,它是由山西祁縣茶商監製的。之所以被稱為「川」字牌,是因為四家茶莊的號名叫:大玉川、大呂川、長裕川、長盛川。「川」字茶葉產地就在兩湖,他們在湖南安化、臨湘,湖北聶家市、羊樓洞都建有磚茶廠。
正是安化等地的茶把沿途上的中外各民族組織起來,從種植、加工、運輸,到銷售,跨國經營,於是就有了「萬裡茶路」。旅蒙商的茶葉之路並不止一條,但走恰克圖是條主路。這條路也是整條陸上茶葉之路最為艱難的路程。當時人們把這條赴蒙古高原經商所走的道路,稱茶馬古道(又稱草原絲綢之路)。
到達恰克圖以後,茶商與俄商交換的主要是皮毛,「彼以皮來,我以茶往」。這種陸路運來的茶葉「因陸路所歷風霜,故其茶味反佳,非如海船經過南洋暑熱,致茶味亦減」。到18世紀中期,茶葉已成為以食肉為主的蒙俄各民族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必需品,發展到「寧可一日無食,不可一日無茶」的程度。
至於俄國人、蒙古人如何嗜茶,俄國早有歷史學家做過表述:「不論貧富、長幼都嗜飲磚茶,早晨就麵包喝茶當作早餐,不喝茶就不去上工,午飯後必須有茶,每天喝茶可達五次之多。」
進入19世紀後,恰克圖的茶葉貿易繼續增長,迅速超過棉布和絲綢,牢牢地佔據了第一位,茶葉也從恰克圖向北向西延伸到歐洲。1820年,俄國西伯利亞總督斯彼蘭斯基直言不諱地說:「絲織品已經結束了,棉布也差不多要結束了,剩下的是茶葉、茶葉,還是茶葉。」
光緒七年(1881),一個叫喬治·凱南記者說:「幾乎所有俄國消費的名茶都是由駱駝商隊從中國北部經過蒙古帶來的……這些茶葉從恰克圖進入俄國,然後被重新包裝,用毛皮包好,用線縫好,穿越西伯利亞大約4000英裡的路程,最後到達聖彼得堡、莫斯科,或者下諾夫哥羅德一年一度的貿易博覽會。」
1905年,橫貫俄國的西伯利亞大鐵路竣工通車。從此,俄商由天津轉口陸路運輸到恰克圖回國的貨物,改由沿海北上海參崴,轉鐵路運輸回國。加之印度茶和錫蘭茶進入國際市場,逐漸打破了華茶獨佔世界茶葉市場的局面。
於是,在茶葉之路的起點,茶葉採集利益幾被壓盡,中途運輸交通工具落後,課稅林立,成本無法降低,終端由於俄商自行採辦運輸,質高價低,茶葉之路終究難以為繼。endprint
宣統元年(1909),俄國又突然對在俄華商課以重稅,所徵稅額高出貨價的數倍,藉以驅趕窒息華商。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俄國國內戰爭頓起,茶商損失無法計算。在亞歐大陸上繁榮了200年的茶葉之路,至此徹底消失。
「喝酒就喝伊力特,喝茶就喝益陽特」
顯然,明清兩代,安化黑茶在邊茶中的地位變化,是一個逐步由補充到主力、由配角到主角、由邊緣到中央的重要過程。
由於黑茶在邊疆民族兄弟日常生活中的特殊重要性,安化黑茶也成為歷代封建王朝及少數民族上層統治者推行「以茶治邊」政策的重要手段。雍正十年(1732),雲貴總督鄂爾泰以茶馬互市控制雲南邊疆土司以及邊境諸國戰馬數量,最後成功平叛並順利推行改土歸流就是一個著名案例。邊疆少數民族以畜牧為業,以肉、乳為上,而茶「攻肉食之羶膩,滌通宵之昏寐」。到宋代牧民飲茶已很普遍,已是「夷人不可一日無茶以生」,上至貴族,下至庶民,無不飲者。早在明萬曆年間,安化黑茶作為邊銷茶銷往青海、新疆、內蒙古等省區,旨在穩定邊疆、促進民族團結,故安化黑茶又叫民族茶、團結茶。
在新疆地區,民間流傳一句俗語:「喝酒就喝伊力特,喝茶就喝益陽特。」不過他們對黑茶的印象,大多局限於「製作奶茶必不可少的原材料」,並沒有提升到近年來安化黑茶提倡的「保健茶、文化茶」層面。
成為欽定的「官茶」後,安化黑茶通過官營,逐步流入新疆等地。明清兩代,朝廷在西北重鎮設立茶馬司,以茶葉換軍馬。進入新疆的茶主要由蘭州茶馬司供給。當時,黑茶加工技術日益成熟,此時已達到頂峰,出現了包裝精美、緊緻有型的「封茶」。「封茶」在特製的模具裡築緊成型,磚狀有龜背,外封特製的皮紙,磚脊蓋有五環標誌的特殊印章,磚面有生產廠家(茶號)的名稱,規格和重量一致。「封茶」是主要的「官茶」,毛茶原料主要由安化供應,在陝西涇陽生產,由陝西巡撫監製。
安化黑茶進入新疆的早期,是上等人家才能經常消費得起的珍重物品。特別是上等的天尖、封茶,一般牧民家庭一年難得一見。民國時期茶葉欠產的年份,一片重 2公斤的茶磚甚至可以換取7頭羊。抗戰時期,茶葉運輸路線中斷,新疆人民以炒熟的麥子、苦蕎替代茶葉,沒有功效,病茶者甚眾。湖南省建設廳在安化設立磚茶生產廠,生產的磚茶繞道重慶運往蘭州。從此安化成為國內最大的黑茶生產基地。
安化黑茶主要以磚茶的形式行銷新疆全域,新疆人民通常把磚茶放入馬奶、牛奶等奶液中煮沸,充作茶飲。據《當代青海簡史》,到 1951 年年底,西北地區100%的少數民族喝上了茯茶。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成立 30 周年之際,中央代表團贈送給新疆人民的禮品,就是安化黑茶中的茯磚茶。
在歷史長河裡,從馬王堆漢墓,到盛唐渠江薄片,船運馬馱、大漠戈壁,安化黑茶作為古絲綢之路上的「神秘之飲」、西北邊疆民族同胞眼中的「生命之飲」,歷史價值斐然。
而今,人們熟知的茶馬古道早已淹沒在歷史煙雲中,古道上的馬蹄聲已然隨著歷史的沉澱漸漸沉默。然而,茶馬古道作為一條人文精神的承載之路,終為歷史所銘記:一代代茶商馬夫,既是貿易經商的生意人,也是開闢茶馬古道的探險家;一條條茶馬古道,既是運輸通道,也是連接內陸與邊塞、中國與世界的紐帶。古道,瘦馬,茶商,安化黑茶,共同製造了這段流傳至今的神奇「茶馬古道」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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