鳧水這個詞,在我們這裡,就是遊泳的意思。初中課本魯迅的《社戲》裡,也有這個詞:這十幾個少年,委實沒有不會鳧水的。指的也是遊泳。現在這個詞很少有人用了,第一是,知之者甚少,第二是,沒水了。最多二十年前,櫻桃溝還有很多能鳧水的河,河邊長大的孩子,沒有幾個不會鳧水的。不會的,原因無非就是家長管得嚴,敢下河腿打折;自己不願學,覺得沒用處;溺水過有陰影,看見河就想噦;不是那塊料,六歲學到三十六,下水不到五秒就溺水;有生理問題,暈水。
小學時候,天氣稍熱,大約也就是二十多度,我們就開始了一年漫長的鳧水季。背著老師家長,中午和下午放學後,是鳧水高峰期,也是一天中挨打的高峰期。每次鳧完到學校,老師總會逮著幾個慣犯,用指甲在他們胳膊上劃幾下,出現白色印記的時候,就是挨打的時候。然後是老生常談,哪兒哪兒又淹死人了,怎麼淹死的,死狀如何恐怖,不要再去鳧水了等等。老師說得對。但對於他們,完全是對牛彈琴。更何況,對於那幾個慣犯,誰沒親眼見過淹死人的場面?所以,老師苦口婆心的說著,惱羞成怒的打著,他們滿臉羞愧的聽著,惺惺作態的表示再也不去了。下午放學後,他們又開心的去鳧水了。天黑透了,回到家裡,家教嚴的,又會按照中午老師的程序來一遍。一天挨兩頓。就這麼沒記性嗎?不是。只是因為鳧水的快樂是你們無法想像的。
我大概八歲,小學二年級學會的鳧水。我爹那輩人都會鳧水,且水性極佳,但他們往往不讓我們過早學,而且也沒耐心教。我的鳧水教練是髮小兒阿斌。這貨天賦異稟,自學成才,水神下凡,魚精轉世。四五歲就能鳧水,花樣還多。扎猛子,一個猛子扎進水裡,水面波紋不興,再露頭已是幾十米開外,方向感也好,不會偏離航道,指哪兒到哪兒。比我啟蒙教練阿勇強,他一個猛子下去,不出五米就出軌了,一頭撞在石頭上。這一撞,我們師徒緣分已盡。而阿斌,還會踩水。雙腳像騎單車一樣上下踩動,雙手不需要動,竟然就走過河去了!可惜,我沒讓他抄作業得罪了他,這一招不教我。以至於我現在踩水,不出兩米就沉底兒了。他還有個絕活兒,我這輩子都學不會了。他肺活量極大,能在水中憋氣七八分鐘。第一次教我,他一個猛子下去,消失了,等了幾分鐘,還沒出來,我慌了,以為他淹死了,飛奔回家找他爹,他爹飛奔到河邊,看他健在,一頓暴打。
從剛才開始讓我在淺水區雙手撐地後腿踢水往前爬開始,三天我就學會了鳧水。這三天我可能喝了平時半年的飲水量。喝喝噦噦,噦噦喝喝。我總結出來的經驗,不會大口喝河水、胃容量小的,就學不會鳧水。我也算是有了一技之長,在水裡淹不死了。從此我開始了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鳧水生涯。
自從學會鳧水,陸地已經容不下我了。打彈蛋兒,摔麵包,砸沙包這些日常遊戲,呸!戒了!最起碼天冷之前戒了!老子要去鳧水!這才是男人玩的遊戲!我好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中午和傍晚,那些會鳧水的也肯帶我玩了,最起碼不用怕老師了,畢竟班長也成了共犯。常鳧的是櫻桃溝下遊的九娘廟河,其實也就是我們村舊時的村名。另一處就是面積約1000平方米的大溫泉,我們俗稱大池。關於河名和村名由來,以後我會重點說。整條河淺處水沒腳踝,深處約1.5米,最深處在我家地頭兒,約3米。河上有石橋一座。東岸邊淺灘綠草砂石,西岸邊陡峭有小路但溼滑難行。日常都在橋下鳧水,因為可以跳水,橋面距離河面約有5米。每次都是用各種姿勢從橋上跳下。常規姿勢是直上直下,撲通一聲。也有信球趴著下去,趴、哎喲一聲。肚皮拍在水面上,比他爹跺他兩腳疼多了。變著花樣玩。比賽誰一個猛子扎得遠,當然了,我的啟蒙老師阿勇是不會參加的。比賽誰憋氣時間久。比賽誰仰泳、踩水時間久而不沉底。扔一塊石頭在水中,看誰能潛水最快找到。看誰能最快時間靠腳踩到河蚌再潛水撈上來。再或者,誰能背著一個人靠鳧水或者踩水最快到岸。這個遊戲我就沒玩過。因為三歲那年我爹和我的一幫叔叔大爺在深達五六米的大池鳧水,他們比賽背著我踩水,結果一個叔水平太刺毛quo住我了,俺倆都沉底兒了。我爹他們雖然奮力營救,我依然在幾分鐘內喝了一個月的飲水量並且沒有噦。雖然差點淹死,但也證實了我這飲水量天生就是學鳧水的好材料。隨著鳧水水平的提高,我想要向大江大河走去!多大的江?多大的河?想來好笑。尖崗水庫和侯寨河。
侯寨河其實是我們的下遊,尖崗水庫的上遊,至今還有很大水量,但是比之當時,不足一提。去過好多次,畢竟河寬且水深,刺激,好玩。那次,有個大爺,六十多歲,說當年跟隨毛主席橫渡過長江,這百十米的水面,根本不在話下。他一開始遊,高下立現。他是真遊泳,又輕又快。我們是真狗刨,太耗費體力。除了阿斌,都半途而反。大爺遊到五六十米,突然沉底了,我們開始以為這是他的戰略,畢竟追隨過毛主席。再看不對勁兒,開始大聲喊讓他仰泳,也許是聽到了喊聲,他開始翻身,可是翻不過來。倏忽間他就沒影了。已經到岸的阿斌竭力回遊救援,但是水太深,他無功而返。我們都震驚的不能說話了。後來岸邊釣魚的,隔壁村的,很多人都來救援。無力回天。這也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一條鮮活的生命的完結,一切還都那麼突然。後來據說是被水草纏住了腿溺斃的。我久久不能釋懷,我一直覺得是傳說中的淹死鬼該輪迴找個替死鬼才拉他下了水。這件事後沒幾天我們就又去鳧水了。啥叫沒心沒肺?啥叫狗改不了吃屎?啥叫好了瘡疤忘了疼?就是說的我們這幫人。
遺憾的是,每年只有短短五六七八九十這六個月才能鳧水,而河又在不斷地變小,能讓我們鳧水的河道只剩我家地頭兒那一處了。那處河道,傳說很多。據說很早前這裡淹死一個人。12年後,他要輪迴轉世,就得再找個人接替他。從此每隔12年就在此處淹死一個人。那年有個蘭州大學的女生,帶著三個七八歲的妹妹來這裡捉螃蟹。前面說這裡過西岸溼滑。她就失足落水了。她的妹妹們嚇壞了,但也僅僅是嚇壞了。跑了。跑回家躲在屋裡關上門不敢吭聲。後來也不知道咋想明白了,又跑到落水點了!但也僅僅是在河邊哭喊,啥也做不了。她們家距離這裡三公裡,一來一回可想而知耽誤了多久。等阿斌和他爸還有我們知道的時候,大概已經過了倆小時了。除了我在岸上安撫那三個嚇傻的小女孩,其他人全部下水尋找打撈。這個時候鳧水才真正派上了用場。但是幾千平方水域,何其難也!最終,三四個小時後,阿斌腳踩到了女孩的身體,潛水把她撈上來了。但為時已晚,回天乏術了。花樣年華,大好前程,就這樣輕易的香消玉殞了。這之後我也算是有點記性,加上去市區上高中了,我的鳧水生涯算是悄無聲息的結束了。直到高二那年。
到了市裡,沒有鳧水的說法了,叫遊泳。又分為蝶泳,蛙泳,自由式,仰泳。我擅長的鳧水也有個叫法,叫狗刨式。我嗤之以鼻!我憤憤不平!我農村的鳧水就比你們差?只要遊得快,淹不死就行了!我又不參加比賽!
2002年,那是一個秋天。同學帶我去了塔灣遊泳館。拉伸運動後,他開始跳進水裡舒展。他一會兒遊個直線,一會兒繞個彎。他引誘我下去,要和我比三圈。我覺得他是信球,不想和他比誰遊得遠。我說,咱看看誰快誰就優先。結果三圈他拉了我一圈。我不服!那就比,一個猛子下去誰先到岸!他第四道我第五道。入水後一路向前,我不甘示弱往前趕。幾十秒後,他已經到岸,我出水才發現跑偏到了第一道欄杆。幾回下來,我才知道,鳧水和遊泳不是一個意義。於是,我有了第三個鳧水教練。
十幾年過去了,我依然只會狗刨式的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