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參與搶劫的「熊孩子」,犯罪情節輕微,認罪悔罪,無前科劣跡,但自制力較差,家庭監管能力弱,檢察機關作出附條件不起訴後,建議送進專門學校。
進入專門學校前,「熊孩子」和他的父母顧慮重重……
進入專門學校後,輟學在家時經常睡到中午的「熊孩子」開始了規律的學校生活。在這裡,不僅實行準軍事化、小班化和寄宿制管理,每天24小時都有老師全程參與管理,學校還針對學生產生不良行為的原因和個體特徵,設置了內容豐富、形式活潑的特色課程……
一年考察期結束時,「那個木訥、沉默的涉罪少年,已經成長為一個眼裡有光、微笑中透著溫和與陽光的少年……」
長江之濱、幕府山麓,有一所低調而特殊的中學——南京市建寧中學。它是江蘇省目前唯一教育和矯治有嚴重不良行為未成年人的專門學校。
2019年4月,一名特殊的學生被檢察官領進這所學校。他是涉嫌搶劫罪但犯罪情節輕微,被南京市六合區檢察院擬作不起訴處理的15歲男孩王天(化名)。
說他「特殊」,是因為在此之前建寧中學已經近十年未接收過涉罪學生,其接納的主要是行為習慣異常、學習基礎差、影響原學校正常教育秩序、父母或其他監護人缺乏教育能力的問題學生。對這樣一名特殊學生,校方存在顧慮。而王天和父母,對專門學校同樣疑慮重重。
經多方協調最後被接收的這名涉罪學生,在專門學校過得怎麼樣?這所學校有哪些不一般之處?檢察機關與專門學校是怎樣合力矯治「熊孩子」的?筆者近日對此進行了深入探訪。
想回校讀書的「熊孩子」
2019年2月,南京市六合區檢察院受理了一起未成年人涉嫌搶劫案。2004年出生的王天因父母離婚,無心學習,初二就輟學在家,後結識了社會閒散人員劉某。在劉某的慫恿下,二人於2018年8月6日晚將網友李某約到某小區二樓平臺,劉某用木棍擊打,王天用腳踢踹,迫使李某交出現金117元和金色手鍊1條,後李某逃脫。案發次日,王天被公安機關抓獲,如實供述了犯罪事實。
「我很後悔。我真的很想回學校上學。」案發後,王天非常懊悔自己的罪行,王天父母也對自己放任孩子輟學在家致使孩子走上歧途的行為十分後悔,希望孩子能重返學校。
從王天自身情況來看,其犯罪情節輕微,認罪悔罪,無前科劣跡,但自制力較差,家庭監管能力弱,如果作附條件不起訴,一定要有來自學校的有力監管。然而,當案件承辦檢察官羅歆鈺來到區教育局和王天就讀的中學商談復學事宜時,卻遇到了一個現實難題——
「義務教育階段,學校有法定義務接收學生上學。王天回學校讀書我們可以接受,但根據教育部學籍管理規定,不允許除因病休學以外的學生留級,所以王天復學後只能跟原來的班讀初三。」校方表示。
這意味著初二剛開學就輟學的王天不得不就讀畢業班,並在兩個月後就面臨畢業和中考。這樣的回校讀書顯然失去了意義,也不利於其考察期內幫教的有效開展。
「可以考慮去建寧中學,那是南京現在唯一的專門學校。那所學校我們去過,很有特色,對矯治『熊孩子』很有辦法。」在南京市未檢工作群求助時,一位同行的提議讓羅歆鈺眼前一亮。
專門學校原稱工讀學校,是法律規定的教育矯治有嚴重不良行為未成年人的特殊教育機構。在與建寧中學溝通時,校方對接納王天入學表示了疑慮:「我們已經有快十年沒有接收過涉罪未成年人了,現在生源基本上是從其他學校轉來的厭學、有網癮、成績不好、有嚴重不良行為的問題學生,這個孩子涉嫌的還是搶劫,這可是重罪。」
「雖然涉嫌犯罪,但從他的成長經歷和犯罪情節看,人身危險性還是比較小的。而且我們對他擬作出的是附條件不起訴,考察期我們每月會對其進行幫教、回訪。如果他違反校規,我們會撤銷附條件不起訴決定,提起公訴。」檢察機關和校方深入溝通了王天的具體情況,逐漸打消了校方的疑慮。
校方同意,還只是八字的一撇。根據規定,就讀專門學校必須經學生和法定代理人同意,而王天和父母對此顧慮重重。
高牆、電網、關黑屋、體罰——提到專門學校,王天聯想到了這樣的場景。
「進入工讀學校不就相當於給孩子貼了個標籤嗎?將來要受歧視的。而且裡面都是不良少年,會交叉感染。」父親王永(化名)眉頭緊鎖。
羅歆鈺決定帶王天和其父母去學校參觀。
溫馨明亮的校舍,高科技的多功能實驗室,綠色的草坪上洋溢著青春活力的面龐,有趣的烘焙課、機器人課、開心農場——學校將花房升級為學生的「農場」,非畢業班每個班管理一塊菜地,為學校餐廳種植蔬菜,讓孩子享受勞動的快樂,體驗生命的成長……這所專門學校與王天和父母原先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參觀完,王天甚至覺得,這所學校的硬體設施比自己原來的初中都要好。
「江蘇省德育先進學校」「江蘇省青少年法制教育先進單位」「在校生連續多年零犯罪率,學生教育轉化率95%以上」……陪同參觀時了解的這些情況也消融了王永的顧慮。
專門學校的特色課程
2019年4月底,在南京市教育局和市檢察院的協調下,王天轉入建寧中學。在通過了為期半個月的軍訓「考察」後,王天正式轉入初中二年級跟班就讀。根據王永的意願,王天的學籍仍然保留在原中學。同年5月9日,六合區檢察院對王天作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考察期一年。在學校裡,除了校領導和王天的班主任宋昕(化名),沒有人知道王天的「特殊」身份。
為了王天,建寧中學配備了經驗豐富的教師團隊,安排了最好的同學與他同宿舍。在建寧中學,教師辦公室和教室是「連體」的。宋昕的辦公室就在王天教室的隔壁,班上二十幾個男孩有任何風吹草動,他都會第一時間出現。疊被子、洗衣服這些事情王天不會,宋昕就手把手教……在朝夕相處中,宋昕對王天的性格特點有了全面了解——內向、敏感、自制力差,偶爾會衝動,但聽得進去規勸……
和一般中學不同,建寧中學實行準軍事化、小班化和寄宿制管理。王天所在班有22名學生,全是男生,配備了包括宋昕在內的3名教師和1名教官組成的管理團隊。在學校時,每天24小時都有老師全程參與管理,關注每個孩子的情況。王天每周一早上由父母送至學校,周五下午由父母接回家中,不允許帶零食和電子產品入校。
每天早上6:30起床、晨練、早讀;每晚7:00統一收看新聞聯播並記錄10條新聞、撰寫日記;每晚9:30熄燈……輟學在家時經常睡到中午的王天開始了自己規律的學校生活。
與普通學校相比,建寧中學針對學生產生不良行為的原因和個體特徵,在課程設置上形成了自己的特色。首先是針對孩子的情況,對課程進行了「瘦身」,低難度、小坡度、慢進度,讓孩子們都聽得懂、學得進、做得出。王天雖然輟學一年多,但底子並不差,入校後學業很快跟上了教學進度。
豐富的思想道德、法治、心理健康、勞動和生命教育也是該校的一大特點。「今天讓我感受最深的是心理課,尤其是第二小組戴同學演講的《父母》……我們要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多跟父母溝通,多陪陪父母」……在王天寫的每日札記中,常常記下這些課程對自己的觸動,宋昕也每每寫下點評與鼓勵。「我們的主要教學目標是幫助這些孩子逐步樹立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培養他們『適應生活、適應學習、適應社會』的現代公民意識。」宋昕說。
「要讓這些原來在學校待不住的孩子能安心坐在課堂裡,一定讓孩子找到樂趣和成就感。」宋昕介紹,在建寧中學,70%的教師是中高級教師,近60%的教師具有心理健康教育教師資格,很多還是「斜槓青年」——語文老師搞創客、數學老師教烘焙、英語老師打籃球……各顯神通為孩子開設了豐富的特色課程:從創客、機器人、無人機、無線電測向到篆刻、陶藝、烘焙、足球、籃球、農藝……這其中,對王天影響最大的是足球。因為有一定運動基礎,到建寧中學不久他就成功加入了校足球隊,成為一名陽光的「足球小子。」
「建寧好遠,每周一去學校時,早上5點就要起床。」在日記裡,王天寫道。但另一方面,這所學校有那麼多不一樣的地方,讓他漸漸喜歡上了這裡。
一年考察期並非一帆風順。2019年暑假的一次回訪,羅歆鈺發現,王天竟然又和劉某等社會閒散人員見面。六合區檢察院當即對王天進行了訓誡,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這也更讓羅歆鈺感到學校的教育管理對於王天的重要性。
生活學習狀態都走在正軌上
根據幫教方案,羅歆鈺和同事每月都要到建寧中學和王天家中回訪,也時常通過微信或電話從宋昕和王永那兒了解王天的情況,感受著他的一點點進步——宿舍衛生被扣分後,主動去別的宿舍借地刷,把宿舍衛生間打掃得乾乾淨淨;在烘焙課上做了一個小蛋糕,專門送給父親,還說了很多感恩的話……而最令羅歆鈺驚喜的,莫過於王天由於表現優秀,拿到建寧中學2019年度的「四星學子」表彰。
「王天現在特別喜歡學校和老師,我們也覺得這孩子進步很大。」今年1月初的回訪中,王永開心地對羅歆鈺說。後來的微信交流中,羅歆鈺也把這份肯定告訴了宋昕,並豎起兩個大拇指:「還是你們有辦法!」
今年5月7日,王天順利通過附條件不起訴考察期。在建寧中學一間小會議室裡,羅歆鈺向其宣讀了不起訴決定。當宣讀完畢時,王天深深地向羅歆鈺鞠了一躬。「那個木訥、沉默的涉罪少年,已經成長為一個眼裡有光、微笑中透著溫和與陽光的少年」。羅歆鈺笑著回憶當時的場景。
每個問題孩子都有屬於自己的那把「鑰匙」。而在建寧中學,老師會努力走進每個問題孩子的內心,努力進行個性化的轉化。在羅歆鈺看來,他們都很有情懷。
而在宋昕看來,檢察機關和家長對王天的成功轉化,都起到了積極作用。「附條件不起訴對孩子是有威懾力的,後續的回訪幫教也很重要。王天的家長也一直積極配合學校。王天的轉變是學校、家長、檢察機關三方的合力。」
8月,中考成績揭曉。王天在建寧中學100多名考生中位列前30,考上了該校電子商務中專班。
「這個專業王天很喜歡。他說很多同學是本校升上來的,還有些新同學加入,大家都處得很好。學校管理很嚴格,我們家長很放心。孩子現在生活學習狀態都走在了正軌上,我們真的很感謝檢察官,感謝這所好學校。」9月17日,羅歆鈺回訪了王永。電話那頭,王永的聲音滿是喜悅。
「王天是江蘇省檢察機關與專門學校合力矯治的第一個孩子。」南京市檢察院第八檢察部主任徐莉告訴記者。
「下一步我們要積極研究如何暢通專門學校與檢察機關的工作銜接,更好地落實對罪錯未成年人的保護、教育和管束」。江蘇省檢察院檢察長劉華表示。
【責任編輯：王亦君,韓颺】